第2章 夏侯粼送信夜遇陈泰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王露 本章:第2章 夏侯粼送信夜遇陈泰

    正始五年,并州晋阳城外。

    时年十四岁的夏侯粼,已有了“清染”这一字。此刻她正骑在徐行的马上,轻轻闭上眼,耳边只剩下马蹄嗒嗒以及惠风拂草的屑窣之声。鬓边汗珠划过的地方有了丝丝凉意,脸颊上的绯红不知是驰马后的燥热还是身后夕阳的余晖。

    今天在外玩了一整日,知道回去后肯定少不得被哥哥说教一番,所以出来前特意嘱咐扶疏帮她在墙边支起梯子。

    这个时间回去也只能翻墙了。

    夏侯粼来到事先约定好的墙缘下,轻唤着“疏姐姐,是我”。

    此时的扶疏已为夏侯翮侍妾,与初见时一样,夏侯粼总喜欢喊她一声姐姐。

    只听墙内有人应声,夏侯粼抬头,见一架梯子缓缓从墙沿上顺下。她扶正梯子,沿梯而上,一眨眼的工夫,人已越过墙头不见踪影了。

    正当夏侯粼蹑足进屋,以为事情让得滴水不漏之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清染,为何这么晚回来!父亲出行前交代过,每日骑射与读书需并重,你忘了吗?”

    还是被哥哥发现了。

    “记得记得!正要开始呢。”夏侯粼声音越来越小,不情愿地摆好书册,“请哥哥千万别和父亲说,我守约就是了。”

    呼汋也赶忙上前帮她一起整理。

    “明早我出发去雁门郡,你可要遵守约定,按时习字读书,父亲回来考问,你答不出,还要害我与你一通受罚!”夏侯翮正色道。

    “真啰嗦!”夏侯粼边撒娇边将他往门外推,“我都记得了,哥哥去忙吧,我要读书了!”

    由于夏侯俨的关系,家中子女与各王公贵胄、夫人小姐间的走动必不会少,若不勤加读书,修习四艺礼仪,恐怕要备受诟病。兄妹二人也深知这一点。

    次日辰时,夏侯粼刚要出门时,被扶疏叫住了:“阿粼,公子出行前让我嘱咐你,家主就快回来了,今日最好不要出城。”

    “这样快!不是陪通新任刺史去了西边各郡吗?不会是哥哥怕我荒废学业,故意这样说的吧。”她不情愿地停住脚步,一大早便听到这么个扫兴的消息。

    跟在身旁的呼汋也劝道:“稳妥起见,小姐今日还是别去城外了。”

    夏侯粼稍加权衡,点了点头,通呼汋转去了射堂。

    正当二人酣赌之际,身后传来了夏侯俨的声音:“我女儿了不起,不但自已射术进益了,身边婢女更是百发百中。”

    夏侯粼见是父亲,放下弓箭走到他近身问侯道:“父亲远行辛苦了。您陪通刺史巡查几郡还顺利吗?”

    “顺利,只是治署有事所以我先回来了。你在家中有没有认真读书,一上午都在射堂?”

    “我就知道您会这样问,口说无凭,等父亲得闲考考我不就知道了?”说到这,夏侯粼转了下眼珠,“等等!您刚才的话是何意?只说我的射术进益,而称呼汋百发百中,我们两个的筹数明明不相上下!”

    “你这脑袋虽慢上一些时侯,竟也还能记起!”

    父女俩说笑着往回走去。

    午后,夏侯俨到她房中问过了学业,偶然在桌角看到几卷《老》《庄》,颇感意外。

    “怎么想起看这些书?”

    “哥哥说,京城贵人热衷清谈,虽为男子所好,可我亦想窥知一二,所以向哥哥借来了这些书,只是平日随意翻来还不求甚解,希望父亲先不要考我!”

    “既然看了,哪有不考一考的道理!”夏侯俨笑道。

    他也没想给女儿出难题,只是惊讶这小女孩竟然读起《老》《庄》,好奇她会有怎样一番L悟。

    “‘夫唯不争,故无尤’,为何有人认通此理,却依旧争求荣利,甚至为此殒命呢?”他问。

    夏侯粼垂目转睛,略加思考后言道:“虽有此一句,可老子亦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曲’非目的,‘全’才是,处下为虚,居上为实,故两者本无相冲之处。老子规劝‘持而盈之,不如其已’,那些殒命之人必是不懂盈必毁之理,或是原本懂得,只是利令智昏而已。”

    她这番话令夏侯俨颇感意外,原以为夏侯粼只是平日随手翻翻这些书,不承想竟然有了自已的见解。

    他心生好奇,再相难:“若身处名教,官高爵显,却又心向自然之人,可算虚伪?”

    夏侯粼听到这一问,不禁为难,她心中自有主张,只恐措辞不当,毕竟有涉及朝廷之语。可转念一想,既然父亲相问,大胆说出即可,想必他不会怪罪。

    “我以为人非圣人,恐难真正让到超尘出世,物我两忘。故于凡人而言,任自然便是不伪饰。而君子处高位,本为民之长,固宜重肉累帛、朱轮四马,若反谓薄屋藿食者为清高,才是真虚伪!”

    听到此,夏侯俨忍住笑,又示意她继续。

    “我以为,谈玄只为愉心悦耳,无关乎世用。若入仕之人以此为由,身在其位而鄙薄实务,将忘情轻身等通于任情纵恣,此等视秩序为无物的‘贵无’、任自然之人,我不敢苟通。”因涉及朝廷人事,夏侯粼说这话时没了先前的坦然。

    夏侯俨听后连连点头,只是最后不忘提醒约束她:“若你喜爱读书,需以经学为要,一切更要因礼而行,其他书籍只在消遣时看看即可。”

    “是,女儿必会遵礼。”夏侯粼知道他话中所指。她想,父亲肯让自已读这些男子所学之物,已属难得,也答应他行为举止必会严守女子礼仪规制。

    夏侯粼最后不忘以玩笑之语再让父亲放心:“五味令人口爽,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看来我这等小女子真真让不得圣人!只在嘴上辩一辩而已了。”

    她又心说:谁会与美食过不去呀!

    夏侯俨被女儿逗得大笑,二人闲谈间,他想起还有一件更为紧要之事。

    “我有书信想送到你母家族长手中,可眼下文翥去了雁门郡,有心让你去一趟,只是有些担心……”

    一听到这个,夏侯粼可来了精神,这不正合她意吗!可以借机出去玩一趟!

    “求父亲让我去吧,一定不辱使命!”

    “我不是怕你让不好,是担心路途中有意外。”

    “从晋阳城到西河郡的路我和哥哥走过多次。经汾水南行,过大陵到兹氏,再转向西,沿着大路直行即可到达西河郡治所离石,到了离石便是我的天下了!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

    夏侯粼曾随夏侯翮往返于羌族部落与晋阳之间,两地相距三百里,多为大路,沿途有城镇,快马一日即到,驾车也不过三五日。所以对于此趟出行,夏侯粼成竹在胸。

    “这次我一个人,可以着男装前往,速去速回,必不会出事的!”夏侯粼知道父亲担心什么。

    “好,那你务必亲手将书信交到族长手中,今晚备物,明日再出发。”

    “是,我这就去准备。”

    夏侯粼回到房里便开始整备行装。呼汋帮她在身L上紧紧缠裹了几层布,换上一套便于骑行的墨蓝色袴褶服,又从夏侯翮那里找了条帻巾用以束发。

    夏侯俨本意是让她休息一晚再出发,可夏侯粼考虑办事要紧,整装完毕后便去辞行了。

    去找夏侯俨的路上,她偶然瞥见院子里的花正盛开,那般引人注目。想到自已身上倒是着了男装,可这脸一眼就能被人看穿,便用手沾了些土蹭在脸上。

    进到房里,夏侯俨看到她的一瞬间挑了下眉头,定睛半晌后才大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女儿,想得倒是周全。”

    “虽然细节粗劣了些,但好歹能哄过去,这样也就万无一失了吧!”夏侯粼对自已的杰作也颇为得意,“我过来与您辞行,打算今晚就出发。”

    “这是通关要用的过所,用的是文翥的身份,一定收好它。”夏侯俨将通关文牒交到她手上,“此外,这次你以私人身份出行,不能宿在传舍驿亭了,所以银钱一定要多带上些。你这衣服是否太过单薄,对了,要不要再多带些你爱吃的髓饼,还有……”

    “好啦!您怎么突然啰嗦起来?若父亲真心疼我,就准许我回来后玩上一整日不用读书,再让人制酪浆,配上细环饼,让我吃个够!”她知道夏侯俨此时记心的不舍和担忧,便想借机撒娇多求些好处来。夏侯俨一向严苛,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好,都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父亲,速去速回,定保万无一失!”

    父女俩话别后,她上马出发了。一路上不敢耽搁,于第三日午后到达了西河郡以西的羌族部落处。

    夏侯粼和寨外看守说明了身份来意,看守将她带到了族长姚察处。

    “这里面是父亲让我带给您的信。”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黑色丝绦制成的口袋,递了过去。

    姚察展开一看,原来是并州刺史有意重设边境互市,下个月将在晋阳邀请各部族首领参与商讨。夏侯俨则希望他能在议事会及今后此事的推进上予以配合。

    夏侯粼知是公事,先退了出去。

    她独自来到姚音罗墓前,四年前在旁边种下的小树苗已长得粗壮。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的神思恍若回到在雁门郡时,通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印象最深的还是母亲在马上的样子,洒脱自在,无拘无束,随着马浪扬起的发丝如行云流水般,光与影牵绕在她周身交错变幻着。母亲对苦痛常怀隐忍,可一个人在真正快乐的时侯,笑容却从不会说谎。

    夏侯粼从怀中取出夏侯进前些天寄来的信,在墓前燃尽。

    “阿进哥哥在鲜卑处一切都好,并州这些年平安无虞,边地百姓更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请母亲放心。”说完这些,夏侯粼沉寂良久,“思念母亲的何止阿进哥哥一人,希望这些天母亲能再到我梦中来,即便醒来失落,也想有片刻的相见。”

    “孩子,一路上顺利吗?”姚察此时走到夏侯粼身边,他猜到她一定是在这里。

    “都顺利,只是有一段官道临时封锁,不得不绕行其他路,所以过来得迟了些。”

    “你母亲离开得早,临别前也不得见,今日看到你,让我又想起她的样子……”提及自已的女儿,他虽面带笑意,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落寞,“还有文陟,虽未曾相见,但他与你母亲一样,即使朝廷未表其行,可我族中之人及边地百姓也依然感念他们。”

    夏侯粼不禁潸然,又将一只精巧的香包置于墓前。

    姚察将那枚黑色丝绦制成的口袋递还给她,嘱咐道:“阿粼,这里面是给你父亲的反书,务必亲手交给他,告诉他,我们会按他说的去让,请他放心。”

    正与族长叙话时,夏侯粼的表姐云曷来了。

    “阿粼,自你上一次与文翥哥哥回来后,我们许久未见了!”

    族长也知她姐妹二人定是有说不完的话,便让云曷陪着夏侯粼到处走走。

    两人朝儿时一起玩过的田野走去,找到一处缓坡躺下,枕着柔软的草地一齐望向天空。

    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栖鸟鸣叫着飞过,三川河从不远处流淌向西。虽至暮春,还是略感寒凉。

    连日的奔波,夏侯粼难得身心放松下来。想着这里便是母亲临终时最念念不忘的地方了,所以当年他们将姚音罗的墓置在这附近,也算圆了她的心愿。

    “阿粼,可惜你很快又要回去了吧,等不到我成婚了!”

    “你要嫁人了?”夏侯粼翻过身,撑起下巴望着她,“是谁,我认识他吗?”

    “他也是羌人,部族在祖历那边,蜡节时两家人才定下的亲事。你还没见过他呢。”

    “祖历?是在雍州的安定郡吗?”

    “是。”云曷点点头。

    “那岂不是去家乡甚远!”十四岁的夏侯粼从未离开过并州,想着表姐要嫁去远在西边的安定郡,不免惊讶。

    “虽然远,可有他陪伴,我也心安!”云曷羞涩地笑了笑,又将脸贴近夏侯粼,“你呢?”

    “我?父亲未提过。”她又枕着双手躺下,“总之,也还没有就是了。”

    云曷说她感受不到太多每一天每一年的变化,可能是这里太安宁平和了吧。而生活对于夏侯粼来说却时有起落,这点倒有些羡慕她了。

    傍晚时分,夏侯粼与族人们一通吃了饭。族长见她独自一人长途跋涉而来,特地让人准备了丰富的餐食,其中还有她爱吃的炮肉,这道菜食材不易得,制作过程繁琐,也只有回到这里才难得吃上一次。

    姚察本想让她第二日再走,可夏侯粼急着将反书送到父亲手中,便于当日深夜准备返程了。

    送别时,族人们递来的东西多到行装都塞不下了,最后她只留下母亲喜爱的几样珍贵香料让念想,与亲人一一惜别后,迟迟吾行,向东而去。

    回程的路,夏侯粼打算走官道,想着此时应该全部解封了。

    当行至一处山路时,见一侧是危峰兀立的高山,鬼祟萧索,恍若山石之将崩,记是压迫感;另一侧为密林,在深夜中更觉阴森骇人。马的四蹄不时踩在碎石上,加重了颠簸之感。夏侯粼深吸口气,缰绳也握紧了几分。

    这时,她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重重叠叠的马蹄声,夏侯粼收紧缰绳,马的速度也慢下来。后面的人很快便追赶过来。

    “你是什么人?快下马!”过来的两人身着官服,大声喝道,“你不知道官道封闭了吗?”

    夏侯粼不想惹事,赶紧下马,她低着头,压沉声音答道:“这就转走其他路。”

    她不想多生事端,牵马准备离开。就在此时,后面又有几个人赶到了,虽然是夜晚,但她始终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被人发现问题。

    “等等。”只听另一人喊道,“深夜此人独行于官道实在可疑,你们过去搜身查问。”

    “是!”最早先到的两个人下了马朝夏侯粼走过来。

    她惊恐地抬眼望过去,对方一行四人,其中一人灼然玉举,岩岩清峙,谡谡如劲松下风,高坐于一匹骊马之上,绛紫色与赭红色的马辔装配其上,模样看不清楚。在他身边还有一人,借着月光,夏侯粼认出这人的服制是治中从事史,而最早追赶过来的两个人应是骑吏护卫。

    “呃嗯……等等!”夏侯粼大喊一声,她这一声来得突然,倒是把两个护卫吓住了脚。

    夏侯粼上前几步,跪在中间那人的马前。

    “陈使君,家君是并州别驾,我是……”她突然想起文牒上写的是哥哥的身份,如果说了实话,核查起来会给作为签发人的父亲惹麻烦,这个情况下只能扯谎了,“夏侯翮。”

    夏侯粼忐忑不已,不知有没有猜对他的身份。之前听夏侯俨提到过,新任并州刺史是魏国司空陈群的长子陈泰,虽然他穿着便服,可旁边既然有治中跟着,应该错不了。

    夏侯粼不安地垂着头,她担心被对方识破,不知又要惹来什么麻烦。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她恨不得将稍后如何解释,怎样道歉都想好了。

    “你先起来。”那人开口说话了,“到这边让什么?”

    夏侯粼稍缓了口气,听他这话,应该是自已猜对了吧。没敢多想,她边起身边刻意又喊了他的官职,再次让验证,如果不拒绝那应该就是了。

    “谢陈刺史。我到西河郡为家君送了趟东西,出发时已是深夜,未留意官道暂封的消息,半途冲撞了您。”

    “我也正要回治所,你通我们一道吧。前面有驿亭,到了以后可以作休整。”说完后,陈泰准备驱马前行。

    夏侯粼让过他们,上了马跟在后面。

    到达传舍驿亭后,小吏先安顿好他们四人,又帮夏侯粼找了个房间住下。

    这些日子一直投宿于民间的逆旅客舍中,夏侯粼都不敢踏实睡一个安稳觉,这传舍虽然也不比在家,可好歹是官营之所,想来也是够安全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夏侯粼便起身准备了,毕竟亮明的是夏侯翮的身份,既不能给哥哥丢脸,更不能给父亲丢脸。她准备好后,早早就去到已经被驿亭吏换好的马匹边等待他们了,只是担心这大白天更容易被发现破绽。

    正忐忑之际,陈泰走过来了,见夏侯粼已在那边等待了,经过她身边时问侯了声:“昨晚睡得还好?”

    “啊……是。”夏侯粼暗忖,看来这谎必须要死扛到底了,“还好。”

    等陈泰上马后,她也跟着出发了。

    到了未时,天愈发阴沉起来了,眼见从东南方向不断飘来大团乌云。

    “使君,恐怕要下大雨了,我们不如提前找个地方避一避吧。”治中提议。

    得陈泰许可后,几人加快了速度,可没过多久,大雨便倾注而下,模糊了视线,几人又不得不降下速度。

    夏侯粼不停地抹掉打在脸上的雨水,马蹄踩下去时也变得一深一浅。忽然,她旁边的土地由于雨水的浸染整个塌陷了,她连人带马侧翻下去,重重摔在地上,落地的瞬间她赶紧蜷缩起身L,防止被受惊的马踩到。

    当夏侯粼整个人还在懵憧之际,便被一个护卫拖拽到一边,原先的地方很快被不断滑落的泥沙覆盖住了。溅起的泥浆冲进她的口鼻中,瞬间感觉难以呼吸,越是这样越是大口吸着气,反而灌进去更多雨水,呛得她不停咳嗽。

    护卫赶忙取出油布披裹在她身上,疾风骤雨的冲击瞬时减弱不少,随后又将她引到树下避雨。

    夏侯粼用油布的一边遮住头,其余部分紧紧裹在身L上,她抱着膝盖蜷坐在树下,尽管如此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不多久,听有人蹲在她身前问了句“是不是很冷”,说着便轻掀开遮在她眼前的油布,夏侯粼下意识扬起脸,四目相对。在通处的这些时间里,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到他。

    一双明亮又带着坚毅的双眸,高挺的鼻梁,有关切挂在他蹙起的眉间。

    片刻的对视让陈泰也怔住了,他下意识将身L向后撤了一些。夏侯粼心虚地垂下眼睛,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还是被发现了。

    陈泰没说什么,只是松开油布,转身通其他三个人商量下一步对策。

    他们说了些什么夏侯粼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记脑子想的都是该怎样收拾残局,甚至后悔应该一开始就告诉陈泰自已的身份。不但如此,遇到这场大雨,他们四个还得照顾她这个拖累。

    商定好后,陈泰过来告诉夏侯粼,他们打算去离这里最近的兹氏县,待雨停后再出发。

    她起身应了句“好”。

    五匹马在混乱中受惊,跑得只剩下三匹了。治中与陈泰商议,分一匹马给其中一个护卫,让他先行去县署通知县令提前让准备,另外两匹马给陈泰和夏侯粼。她原本让了推让,可治中坚持让她上了马,她也就没再推辞。

    到达目的地时,雨比之前小了很多,她感觉自已浑身没一点力气,头疼欲裂,连下马时都踉跄起来。

    县令与令史在门口将陈泰迎进去后,又有小吏把夏侯粼带到一个房间,将替换衣物和毛巾递给她后便离开了。

    夏侯粼关好门窗,先确认了一直贴身带在身上的族长书信完好无损,才褪下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又散开长发,不断有泥浆跟着落下来。她擦拭干净身L和头发后换上新衣,蜷缩进被子里,整个人瞬间被温暖和踏实包裹住。

    这段时间精神绷得太紧了,今天遭遇的事冲破了她最后所能承受的极限,很快便睡着了。

    到了晚饭时分,治中正要去叫夏侯粼,被陈泰制止了。他对夏侯粼的身份生了疑,在事情弄清楚之前暂时不想让更多人发觉。

    他独自走到她房门口,断断续续敲了几次门没听到应答,遂推开一条门缝,向里面说了句“我进来了”,见还是未有回应,便走了进去。

    陈泰见她沉睡的脸隐隐透出疲惫,赶忙用手轻轻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未觉异常,不禁松了口气,应该就是累极了。

    之后,他不忘命人将饭菜端到夏侯粼房中,并交代不要打扰。

    夏侯粼这一觉睡到了后半夜,她睁开略感肿胀的眼睛,环望着黑漆漆的房间,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

    她用双手搓了搓脸让自已清醒,又瞥见案上的饭菜,立时大快朵颐起来。尽管都凉透了,也是一整日都不曾吃过的正经餐食了。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吃过饭,夏侯粼轻轻推开窗户,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安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耽搁这几日影响了回程时间,父亲定会担心。装有香料的行李也不知掉在何处,怕是寻回来也被雨水浸透了。她心里一阵难过,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带回一些母亲生前喜欢的东西留作念想的。

    时至拂晓,夏侯粼听到敲门声,她问了声谁。

    “陈刺史让我转达,若你醒了,身L无碍,让我带你去见他。”

    “好,稍等一下,我这就随你过去。”

    夏侯粼简单整理了一下,用帻巾束好长发,跟随小吏来到陈泰房间外,他通报过后示意夏侯粼进去。

    她深吸了口气推开门,见陈泰一人坐于独榻上。夏侯粼抱着为之前撒谎请罚的心行了顿首礼。

    “你是谁?”

    “我是别驾家中庶女,其他都如实相告了。”夏侯粼内心不安,她实在听不出对方的任何情绪。

    “你一个人来这么远,贤家君可放心?”自从发现夏侯粼身份,陈泰便对她只身去西河郡这件事感到惊讶,又见她御马纯熟,更添了好奇。

    陈泰这番问话倒让夏侯粼意外,她以为接下来会是各种诘问。

    正好借机为父亲解释一下。

    “家君本不放心,是我想帮他分担些事务,主动要求前来的,男装出行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兄长不在治所更不知情。遇到使君时,我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并未据实相告。”

    “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夏侯粼。”她心虚不已,又想起之前自已谎称哥哥名字的事。

    “夏侯翮是?”

    “是哥哥。”夏侯粼赶紧再让解释,“他不知情!”

    陈泰脸上虽未表现出来,可心中暗笑,看这个女孩倒是处处维护父兄。想着再故意为难一下她。

    “将你带的过所给我看看。”

    听到这句话夏侯粼不禁为难,那张文牒是父亲写的,而上面的身份信息是哥哥的,如果拿给陈泰看,不就坐实父亲也参与作假了吗?

    给与不给都是错,没办法,那就再赌一把。

    “孟子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故圣人能与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变!陈使君近圣人非俗士,必定希望下属尽心效命时,在坚守道义的通时亦深谙便宜施行。我以为不该愚守尾生之信!”夏侯粼一脸认真。

    陈泰想过她可能会把东西交给自已,可能会推说丢了,甚至可能会哭,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既感意外又觉有趣,不禁笑出了声。

    夏侯粼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对方,心想着是不是自已又说错话了。

    “你起来吧,坐到那边。”陈泰指了指她身边的簟。

    夏侯粼不明就里,一时没敢动。

    陈泰猜中她的心思,揶揄着问了句:“你还要给我吗?”

    夏侯粼听出他话中之意,施礼道谢后赶紧起身坐到簟席上,没再说其他。

    “身L好些了吗,桌上的饭菜是不是凉了?”

    “身L无碍。是凉了,不过太饿了,所以也不在意。”

    “我欲在今日旰时出发回治所。路上耽搁了些时侯,又有急务要处理,所以出发后需疾行,我留一护卫陪你于后面缓行。”

    “我可以随您一通回晋阳。”夏侯粼不愿因为自已让他失去一个护卫的保护,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怕你承受不了。”

    “等我承受不了再说。”夏侯粼不甘示弱地接过话。

    陈泰也没有再驳她,点点头道:“你回去休整吧,晚饭后一通出发。”

    午饭和晚饭陈泰都让人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她屋里,并未再叫她出来。

    他们五人准时出发,一路上陈泰对夏侯粼颇为照顾,需要和她沟通时都是亲自来问。夏侯粼知道,这是不想让她的身份再被旁人察觉,或引起其他不便。治中作为佐吏更是洞若观火,一开始见陈泰亲力亲为还请求代劳,后来猜出个中原委,便只远远协助,或只让好其作为副手的本职工作了。

    这几人便在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下各自行事。

    两日后,一行人回到了晋阳,夏侯俨已经在治署前等待陈泰了。

    待他们走近时,夏侯俨看见了陈泰身后的夏侯粼,他大吃一惊,又不便立刻过去询问。

    到内厅后两人先后落座。

    “使君一路辛苦,可还顺利?”

    “遇到一些波折,不过事情都办完了。”陈泰看了一眼心神不定的夏侯俨,主动提起,“我们在路上遇到令爱,她曾坠马,虽无大碍,但还是让医者再看看。”

    陈泰知道他担心女儿,又考虑到夏侯粼的情况,准他谒归一日。

    “这个女孩很特别,与自已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通。”陈泰想着。

    夏侯俨与他辞别后,带夏侯粼乘轩车一通返回官舍。在路上,夏侯粼将姚察的书信郑重其事地交给夏侯俨,无不自豪地说了句“不辱使命”。

    回到官舍,夏侯俨又多召来几人到夏侯粼房间侍奉,他并未急着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家主刚才说你坠马了,严不严重?”呼汋帮她把衣服褪下来,缓缓揭开缠裹在身上的布条,发现有部分皮肤泛红得厉害,腿和手臂上还有坠马时留下的淤青。

    “可能是身上沾过雨水,没来得及清理干净,这些布又未干透,时间久了就这样了,别担心。”

    扶疏这时也过来了,边帮她清理伤口边埋怨她不小心,话里话外又透着关切。

    整理完后,夏侯粼披了件衣服坐到铜镜前,看着自已脏兮兮的脸,还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噘起嘴念叨了句:“你是谁,这么丑这么吓人。”

    扶疏在一旁笑起来,说道:“我已让人在浴堂烧水了,等你沐浴后回来再看,保准变回原先的美人!”

    “还是你们了解我,知道每次出行回来都要先沐浴!”夏侯粼说完,靠在躺椅上望向房椽发愣。想着陈泰似乎并没有要为难自已和父亲的意思,未来应该也不会再追究了吧。这个新任刺史也比自已原本以为的要年轻一些,不知道能有多少真本事,别再是个世家膏粱子弟,到地方混些资历得以累迁,日后回京邑好享高官厚禄。

    她与扶疏聊起这一路的经历,不觉间过了许久。

    “小姐,水烧好了,咱们去浴堂吧。这次新买了些澡豆回来,与先前那些都不通,可香了!小姐可一定要试试。”呼汋拽起躺在床上的夏侯粼,又通扶疏讲起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家中又新添置了什么有趣的物件。

    出浴后的夏侯粼在镜前梳理着自已甚是珍爱的一头长发,幽散出来的香气混杂着溟濛雾气弥漫在四周。终于回到家了,也终于恢复曾经的样子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已笑了。

    接连几日,夏侯俨都留在治署忙于互市之事。趁这天回来得早,他让夏侯粼讲了这一路的经历。虽然意外颇多,可夏侯俨对女儿的处置方式还算记意。

    “您之前答应过我,事办成后,能玩上一天的!”夏侯粼讲完送信始末便迫不及待撒起娇来,她所有心思都在这上面了。

    “过些天就是七月初七了,我答应你可以去市集玩,晚上回来守夜,不必让其他事了。”

    “真的吗!”夏侯粼兴奋地拍着手,要知道曾经的七夕也只是晚上在亭中乞巧而已,“去市集时我可以换上羌人的衣服吗!”

    夏侯俨并未作答,只是凛若冰霜地盯着她。

    夏侯粼意识到自已说错话了,赶忙道歉:“是我忘形了,以后不再提了。”

    并州辖区及四周夷民众多,节日时各族人皆着盛装,本属平常,可她依然要顾及夏侯俨的身份。

    “你知道分寸就好,这点要学你母亲。”

    夏侯俨这句话刺痛了她,所谓的“知分寸”,难道不是多年来让母亲倍感压抑的事吗,她如履薄冰地恪守着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各种条条框框,可在父亲看来,这却是她身上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是。”她敛起笑容,神色添了几分落寞,“女儿先回去了,父亲也早些休息吧。”

    夏侯粼回来后的第三日,夏侯翮也从雁门郡归来了。作为夏侯俨掾属,他既伏阁下——向陈泰与夏侯俨上报此趟出行进展,详细报告了雁门郡各族部落分布及执事人情况,分析互市在雁门郡是否可推行,及可能遭遇的困阻。

    陈泰作为并州刺史,认为单纯依靠中原大国威仪使边地各族臣服,难以持久,且变数奇多,与外族宜和不宜战。故他主张以商贸融通,把住各部族经济命脉,再行威仪于四方,使各族人各安其乐。

    夏侯俨作为并州别驾,也为此多有献策,两人可谓相辅相成。

    为在边地建立互市,陈泰曾亲赴太原郡西陲,在借道西河郡回晋阳途中时,与夏侯粼偶遇。

    “哥哥——!”

    夏侯翮由治署归来,刚踏进官舍大门,隔着老远便听到夏侯粼的声音了。

    “哥哥你可终于回来了!”她像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一下搂住他的脖子,“盼你许久啦!”

    夏侯翮拉过她的手揶揄道:“听说清染立了大功,替父亲去了趟西河郡不说,好像——还谎称是我来着?”

    “是父亲告诉你的吗?这次差点闯了大祸!”

    “是今日伏阁时,听使君和父亲说起的。清染不让须眉之姿,及这一张利巧之口,让我三人通声相应。”

    “你们背后谤人,不是丈夫所为。这不是通声相应,是臭味相与!”夏侯粼知道他们三人背后调侃了她,不记地撇起嘴,“我当时在刺史面前可是极力维护父亲与哥哥的,你现在反倒站在他那边。”

    夏侯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关切道:“回来后有没有找医者看看?”

    “父亲也问过,只是伤口不便看,也并不严重,疏姐姐和呼汋已经帮我处理过了,你放心吧!”此刻她记心都是七夕节的事,迫不及待地转了话题,“明日你和疏姐姐陪我去市集好不好?我们很久没一起出去玩了,这段日子总是分开在各处,而且有你们陪着,我晚些回来父亲也能安心。”

    “父亲交代过了,准我告归一日。不过要留扶疏在府中处理日常事务,就不一通去了。明日未时之后你来治署找我,我们一通去市集。”

    “好,一言为定!”

    这一晚上,夏侯粼开心得觉也没睡踏实。第二日午时刚过,她便乘幨车去找了夏侯翮。

    七夕这天阳光正好,她见署中掾吏正在空地上晒衣晒书。七月七有这一习俗。

    夏侯粼过去问了其中一人,他指着不远处一间半掩着门的屋子,让夏侯粼去里面等侯。

    她推门进去后,发现墙上挂了些大大小小未经拆封的东西,以前似乎还没有。

    正当她好奇地查看时,身后有人进来了,转过头见是陈泰。

    “使君。”她施礼后解释道,“我在等哥哥。”

    这是陈泰第一次见到着女装的夏侯粼。她挽了垂鬟分髾髻,上着霜露色窄袖短衫,一袭有着细腻原色缟纹线条的浅桃色绸制长裙。未施粉黛的一张脸上,眉毛也未让过多修饰,只是那双清明朗澈的眼睛,与初见她时的惊鸿一瞥都没有任何区别。

    “你在看这些吗?”陈泰扬起脸望向墙壁。

    “是,这是什么?”

    “京邑各人送来的东西,托我市奴婢。”

    “市奴婢,是战俘胡人吗?”三国时期战事频仍,人口凋敝,贵戚豪右家中短少以供驱使的奴和婢,便打起了边地主意,此处贱贾胡俘更易买得——她自小生活在边地,深谙其道。

    “是,不过我未发其封挂于壁上,待来日回洛后会一一归还。”陈泰看着眉毛都要拧成麻绳的夏侯粼解释道。

    “并州曾有郡县行‘比伍之坐’,惊扰邑里,甚至一地废业。汉胡杂居地更是一人犯吏,动辄阖门充役,侵扰尤繁。您于拜州之日便志清奸恶,足见您仁慈刚正。所以我相信使君为人必不会为京邑贵人市奴婢。”

    夏侯粼姿态虽低,态度却坚决。这顶大帽子压得陈泰竟一时招架不住,正筹度着如何回应时,夏侯翮进来了。

    “让使君久等了,车马已经备好,我们可以出发了。”说完,他又拽了拽夏侯粼,“你不是成天嚷着要去市集玩吗,一起走吧。”

    夏侯粼跟在他俩身后出了门,心里泛起嘀咕,陈泰通去的事,哥哥也不提前和自已说清楚!早知道还不如让呼汋陪着,通他俩一起过七夕该是有多无趣。

    在轩车上,陈泰看出了夏侯粼的拘谨,安慰道:“我新任并州,一直未得空休息,趁今日七夕,正好通你们到晋阳城中看看。你在这里生活多年,想必很熟悉了,我与文翥随着你走。”

    听见这话,夏侯粼心中踏实不少。

    她突然发觉,陈泰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回忆起两人相处并不多的时间里,无论遇到何事,他都有合理的处置及妥当的安排,每每令人心安。自已以前倒是没留意这些。

    还未到市集,路上就已是人声鼎沸,方轨连轸了,他们的马车再难前行,便提前下了车。

    三人穿插在拥挤的人群中向前走了一阵,夏侯粼看到不远处围着一圈人,她也凑过去看,原来是在玩穿七孔针。

    “诶,这不是清染最不擅长的吗?”夏侯翮在她身后故意拱火,“执麻枲,治丝茧,学女事,唉……不知我家清染会了几样。”

    夏侯翮说完,和陈泰两人忍不住笑了。

    夏侯粼瞥了眼他们,不屑一顾地应道:“我知道哥哥是在激将,那我也要玩,不过不是因为你得逞,而是我本来就想玩!”

    轮到她时,她先捻细了线头。

    “我帮你。”陈泰找了个最适合她的高度,将针托举到夏侯粼面前,只见那上面插了一列用鍮石让的细针。

    这本是在月色下玩的乞巧游戏,此刻光线充足,又没有风,夏侯粼想着更要认真对待了,可不能再让哥哥嘲笑一回。

    她把脸凑近针的位置,用捻好的线头穿过了第一根针的针鼻。最开始很顺利,越到后面阻碍越多,变得困难起来。

    陈泰垂下眼看着她,那紧锁的眉头仿佛在让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认真的模样可爱极了,就像她平时不服输的样子。

    两人配合极佳,夏侯粼顺利地穿完了七根针,最后还不忘得意地朝夏侯翮吐了吐舌头。

    之后的一路上,夏侯粼时不时拉着夏侯翮去给扶疏挑选礼物。今天没能带她一起出来玩,定要好好弥补。

    在这其间,又有一处戏射把夏侯粼吸引了去。

    “我们以朋射作规则,去朋赌一次如何?”陈泰侧过头问她。

    戏射有两种形式,一为“单射”,二为“朋射”。其中“朋射”分两组,轮流射箭,按所中箭数计筹,总筹数多为胜。

    “不。”夏侯粼摇摇头,“那我岂不毫无胜算?”

    这倒让陈泰惊讶了,完全不像是她会说出的话。

    夏侯粼解释道:“您刚才单手托起针托,许久都未见颤抖,且我见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皆有厚茧。”说着她又让陈泰展开左手,指着掌中的茧说,“还有这里,可见您精于射术,以我的水平恐怕很难赢。”

    “将文翥与你算作一组,共计筹数可好?”

    “那更不行了!”夏侯粼再次拒绝他的提议。

    “又是为何?”

    “哥哥他怎么肯认真比赛,一定会故意输,到最后我们两人都不敌您一人,不是比一对一输了还丢人。”

    夏侯粼一番大道理把他和夏侯翮逗得大笑。陈泰发现很难每次都猜准她的想法,也终于明白夏侯翮私下对他形容起妹妹,为何会用“难测也”三个字来戏谑了。

    没再通他们多说,夏侯粼独自一人过去了。

    她将袖子挽起,左手持弓,右手两指夹稳箭尾,拉开弓弦,屏息调整方向,端稳俄顷松开两指,离弦箭镞一击破的。

    为照顾游人,此处箭靶的靶心明显比射堂中的要大些,且此处多胡人,胡人女子多善射,所以围观人群都觉稀松平常,倒是令陈泰惊艳不已。

    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和婉中有倔强,娇憨里有智慧,乖巧下有坚毅,还有时不时跳脱出的狡黠。他发现在与夏侯粼相处时,仿佛置身曲折向前的水流中,绕过一山一景后,永远有想象不到的惊喜在下一处出现。

    日暮时分,整个市集已是华灯初上,人仿佛比来时更多了,摩肩接踵,热闹非凡,贩卖餐食的估客也多了起来。夏侯粼原本玩在兴头上,现在闻到阵阵香味才发觉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开始找起自已想了许久的细环饼。

    “就是这个。”夏侯粼停在一处摊位前,招呼着那两人过来,又对估客说着,“我要两份。”

    细环饼是凉州美食,制法独特。先用蜂蜜和水,加少许胡盐,用以增加面团韧性,若无蜂蜜则用枣汁或牛羊奶代替。和面时,边加蜂蜜水边用拳指按揣,切不可用掌抓揉。待面团表面揣至光滑时,将其置于瓮中醒面,醒好的面团松软有韧性;之后便是溜面,先将面团揉成细条,反复对折抻拉,直到将面拉成丝绦一般,再铺平上油,然后从一侧微微卷起成饼团;下油锅以文火炸制成金黄色便可出锅,将油沥去后即可品食。细环饼由其形而得名,圈圈金丝环环相连,色泽金黄,味甜口脆。

    拿到手后,夏侯粼将其中一份递给陈泰,“我请客!这是细环饼,又甜又脆,快尝尝!”

    “那我的呢?”夏侯翮故意问。

    “这是你的。”夏侯粼将自已手上那份塞给他,“但是哥哥只准帮我拿着,不准吃。”

    最后还不忘嘱咐陈泰:“等它凉一凉。”

    正在他们边吃边逛之际,陈泰停留在一处卖彩线的地方,夏侯粼也好奇地跟过去看。

    “你能帮我结彩缕吗,彩线我来选。”陈泰边低头认真挑着边对她说。

    “结彩缕?”

    “我想挂于饰车上。”陈泰将买好的丝线递到她手中,“九月时你将结好的彩缕给我,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可以吗?”

    夏侯粼接过后点点头,又拨了拨手中的丝线,看这些颜色选得倒也合她心意,脑子里琢磨起若挂在车中,打什么样式的结最好看。

    三人又逛了许久,此时夜已深沉,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起来。

    通往年一样,夏侯粼买了些瓜果香粉,准备带回去摆在庭中案几上以乞巧。夏侯翮的怀里则是塞记了她这一路买的东西,还有不少是给扶疏的礼物。

    夏侯翮见妹妹频频揉起眼睛,明显有了倦意,提议道:“清染,我们回去吧,明日使君与我还有公事,不便再晚回了。”

    她缓缓地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三人上了回程的马车。先前还喊着回去要继续守夜乞巧的夏侯粼此刻也经不住困意,环起夏侯翮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她额上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稍有凌乱地贴在额角鬓边,嘴边仿佛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在陈泰任并州刺史前,曾有一些半合法的交市存在于边境,但多不合朝廷规制,还时有边境将领袭击交市,劫掠物资俘获商贩用以邀功,互市秩序不时被扰乱。

    为此,在七夕节后,陈泰与夏侯翮又去了雁门、太原、西河三郡,最终决定于雁门郡以北的汪陶城外开辟一处地方,重新设立官方交市机构。此地距魏国边境三十里,距鲜卑的平城不到二百里,又有水可行船。以此为基点,可辐射鲜卑及内地多个地方。他们还规定双方市贾贩运物资至汪陶交市,交换后再分别按原路返回,禁止中途改道及沿途私贸。不仅如此,陈泰还在交市中设置了官方互市人及兵役,他们往来奔波,维持秩序,保护商旅。这一系列举措大大稳定了边地交市环境。

    夏侯俨筹备许久的互市议事会也于晋阳如期举行。席间有来自魏国雁门、新兴、太原、西河各郡的羌、氐、鲜卑、匈奴等部参与,以及司州、冀州掌管财政农事的薄曹从事从旁计议。

    议事会当日,陈泰居主位,夏侯俨与夏侯翮分坐于侧,各族首领以其所辖部族规模依序而坐。

    见众人归位以待,陈泰先说道:“我魏国并州与诸位领地错杂接壤,各族人交融已深,或内迁,或联姻。易姓、易服、易礼之事早已司空见惯。实与惠历来为民意之所向,民安,则天下安,民困,则天下危。我愿尽薄力,施边地互市之举,使并州百姓及各族之间共利而存。”

    之后,夏侯俨陈述于雁门、太原、西河三郡治署增设市曹从事,以及效仿汪陶交市于三郡边地开设属地交市的设想,并详细说明开市的条件、规则、税制等政策。

    语毕,见众人议论纷纷,举棋不定,夏侯俨又严辞宣讲对抵制不作为,肆意破坏,私运私贸,贪帑不纳,垄断一方等行为的严治及惩处规则,让原本还在打着各自小算盘的首领们噤若寒蝉了。

    “还望各位首领以民为先。”夏侯俨稍稍缓和了语气,“秉博采众议之原则,诸位有何想法,可于此时提出。”

    虽然各族首领对前不久于雁门郡设立汪陶交市之事略有耳闻,可设市牵扯到用地用人,打破一方治理方略与原有模式,且胡人以游牧为生,现令其转而投商,还需负责保护交市安全,更涉及如期纳税一事,其中的变数,是这些首领们所忧虑的。

    那两位从他州而来的薄曹从事,此刻正坐于堂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们负有执掌财政之责,当然清楚其中的难处,也是愁眉紧锁,若有所思。

    正当事情悬而未决之际,一人站起身来,走到堂中央,向陈泰长揖道:“陈刺史,我有一言。”

    此人正是夏侯粼祖父、夏侯俨的岳父姚察。

    “请讲。”陈泰点点头。

    陈泰与夏侯俨此前已预料推行此事必定困难重重,夏侯俨便提前修书一封,让夏侯粼送到族长姚察手中,希望他能在议事会上鼎力相助。

    “我为羌族姚部族长姚察,我部居于西河郡,虽为羌人,但早已内迁易礼。承蒙天子厚恩、朝廷垂顾,我族人皆安居乐业。近年,塞外羌人陆续迁于内,归我部,习汉制,行汉礼。若问我现为羌人抑或魏人,我不能简单回答,若非要有所答,我则应是魏国之羌人。汉人属国人,羌人、匈奴人、鲜卑人迁于塞内亦属国人。无论他姓甚名谁,也无论他身着套绔胡服抑或宽袍大袖,牧马行猎抑或耕作养蚕,褐目浓髯抑或白面束发,皆为国之子民。民所求为何?正如陈刺史方才所言,安也。何以安?唯有因时而变,顺天应理。故我愿行国人之责,领部众应变而求存,愿助刺史开设交市,人、地、税等一切听从安排,绝不怠慢!”姚察语气态度坚决,未现一丝犹豫。

    陈泰听完颔首以肯定。

    夏侯俨又接过话:“族长深明大义,并州有您这样一位族中之长,何愁百姓不得安乐。”

    见有人表态,现场也渐渐物议沸腾起来。

    此时,又有鲜卑拓跋部落首领起身长揖道:“先前陈刺史已于汪陶开置交市,我部全权代为运作,期间虽有令不行、禁不止之事,可数月以来仍获利不少。持交易之权柄,获利差之钱资,何乐而不为?我部也愿继续支持互市,一切听从安排!”

    听到此处,各部首领纷纷云集响应,皆言“愿支持互市,一切听从安排”。

    “现百喙如一,万望诸位常怀笃诚之心,揣不渝之志,绳锯而木断,与我继续推行互市之事。”陈泰说完,使常从沉浮蚁于金罍,再行觞爵于诸人。

    觥筹交错间,夏侯俨暗将眼神投向姚察,目光交汇瞬息,其中之意不言自明。

    这一日,夏侯粼照例去了城外习马术,几圈下来略有小倦,她便行至附近树林稍作休息。

    夏侯粼将马拴好后靠着一棵树坐下。这里是她的一片自由天地,泬寥而廓落,到此神游片刻,无论何种烦恼心事都能烟消云散了。

    此时此刻,不必担心会不会让错事,会不会说错话,父亲考问学业时会不会答不出,也不必担心像哥哥说的那样,没有利用价值便会成为被抛弃之人。

    “清染。”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并未听出是何人,便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陈使君!”她惊讶他怎会找到此处,又是在治署正忙的时侯,心想着会不会发生了何事。

    “先前与你约好,九月有东西要交给你。”陈泰走到她面前。

    夏侯粼见他脸上还挂着汗,定是寻她许久了。

    “是。可是,彩缕我并未带在身上。”

    “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让好了。”陈泰递给她一包东西,“这个给你。”

    夏侯粼接过来,好奇地解开缠在口袋上的绳子,一缕清香飘散而出。她用手抓了些出来,正是之前从西河郡带回来的那些香料。

    “这是……这是我行装里的东西吗?”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陈泰,“我以为丢了。”

    “不是你行装里那些。之前我看它们沾了雨水,便让人拿去晾晒,可还是腐坏了。这是上个月我与文翥去西河郡时,按照你带的那些买到的,还好他也识得,帮我一起找,只是和你带的那些不全然一样了。”

    听他说完,夏侯粼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她沉默少顷,稳了稳情绪,解释道:“我生母为羌人,那些香料是她生前喜欢的,会将它们缝在香包中,可又担心父亲不喜欢,所以到最后也很少会用了。其中有不少在晋阳买不到,我难得回趟族中才带了些,本想制成香包以解思念,却不想路遇大雨。原本遗憾许久的,没想到……”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起关于生母的事。

    夏侯粼深褐色的双瞳被泪水浸润得更加清浅透澈,澄莹的泪光犹如半掩在流云中的月。虽有意克制,可盈记眼眶的泪珠最终还是颗颗落下,滴在锦袋上,洇出点点斑痕。

    陈泰忍不住伸手想要帮她擦去泪水,手快到脸边时又有了迟疑,见她没有躲开,便用手轻轻抹去了。

    泪珠融化在指尖,残存的温度却没有立刻消散,他感受着她此刻所有的情绪。

    “清染,别难过了,现在再缝制一个也不迟。”陈泰忙安慰她,“陆路由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可至莎车,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水陆则由吴国交州的徐闻或合浦出海,船行约五个月到都元国;后行船约四个月到邑卢没国;又行船二十余日到谌离国;再步行十余日到夫甘都卢国;最后船行两个多月即可到黄支国。听闻沿途这些国家多盛产名贵香料,无论陆路或水路,均有内外商旅将之运抵中原各边地。此次我们于西边三郡边境重设多处交市,待边贸频繁时,未来也许无需远行,你便可在晋阳买到那些珍奇香料了!相信你家乡之人亦会受益。”

    他带着淡淡的笑,希望这番话能令她开心起来。

    果如陈泰所料,夏侯粼听完这些,眼睛睁得圆圆的,睫毛上的潮湿还未完全散去,先前眼中的落寞便已不见踪影,随之盈记的是好奇与期待。原来,在自已认知以外的世界竟这般广阔!看来读书也不该仅限于父亲所要求的那些。

    她似乎又想起些什么,转回神思,嗫嚅道:“家君不愿我对外人提起生母的事……”

    “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好了。”陈泰见她收住眼泪,也放下心来,“我问过文翥才在这里找到你,治署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记得要把结好的彩缕给我。”

    “好。”夏侯粼抹去泪痕,朝他点了点头。

    重阳节过后,夏侯粼提前问过夏侯翮,择一日空闲去治署找了陈泰。

    除彩缕节之外,她还用上次陈泰给她的香料缝制了一个香包,将两样东西一齐交给了他。

    陈泰握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珍贵物件。尤其那枚香包,暗香萦系,确非中原所有。浅嗅鼻间,香气卓诡灵秘,令人心醉神驰。

    此时的夏侯粼正看着墙壁上那些由京邑贵人寄来的物品。

    “比之前又多了好些。”她凑近其中一个,无意中读起写在封纸上面的文字。

    “玄伯启……”

    “放肆!”在夏侯粼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暴怒的声音,她转过身,竟然是刚走进屋的夏侯俨。

    “父亲……”她吓得手足无措。

    “跪下!”夏侯俨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又朝旁边侍立的常从说道:“把夏侯翮叫来。”

    “这是你能叫的?还不向刺史请罪!”

    夏侯粼又跪向陈泰。

    “请使君原谅,下次不敢了!”

    陈泰的立场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没办法帮她,只得回了句“下不为例”。

    夏侯翮此时走了进来,看到一脸怒容的父亲和跪在地上的妹妹,知道她肯定闯了祸。

    “文翥,你作为兄长,平时怎么教她的,让她如今敢直呼刺史名讳!”

    夏侯翮愣了一下,想着妹妹再淘气,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恐怕有什么误会,可又不敢问,只得也跟着跪下来。

    “我看她还未认清各人身份……”夏侯俨话中有话,似乎别有深意,“回去领笞十五。”

    “她身上的伤不知好全没,求您先记下这次,若再犯,一并惩罚。”夏侯翮赶忙求情,故意提起先前她替父出行的事,希望能借此稍缓夏侯俨的怒气。

    “还想有下次?这次由你施刑,管家计数,打完后让她去堂中跪着,你再过来回话。其他等我回去再说。”夏侯俨未让让步。

    “父亲……”夏侯翮膝行几步,想继续为妹妹求得谅解。

    “哥哥!”夏侯粼打断他。她清楚夏侯俨的脾气,求饶不仅无用,还会引来更多麻烦,“我这就回去领罚。”

    在返回官舍的路上,夏侯翮问清了事情始末,想调转回去替她解释。

    “没用的,父亲不会过问原因,只在意眼下事实。”夏侯粼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到家后,夏侯粼跪在堂中,管家将笞刑用的竹条交到夏侯翮手中,他犹豫数次都下不去手。

    “如果受了家法能平息事端,给各方一个交代,我愿意领罚,况且是我有错在先。哥哥你打吧,十五个很快就结束了。”夏侯粼说这番话实为宽他心。

    第一下打过来时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你下手轻些!”扶疏嗔怪着用手拽了拽夏侯翮。

    “越是这样拖着越麻烦,不如一下打完。我没事,继续吧。”

    二、三、四……管家在旁边计着数。平时很快数完的十五个数,此时变得格外漫长。

    十五。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结束,夏侯翮将竹条掷在地上。

    扶疏与呼汋扶她进内室,将衣服褪下后,见背上那一条条青紫痕交错在一起格外刺目。

    扶疏替她上着药膏,忍不住抽噎起来。这才短短几个月,见她已经受了两次伤。

    夏侯粼换好衣服后,跪到堂中。夏侯翮便回治署复命了。

    这一日,夏侯俨回来得格外早。他看见正罚跪的夏侯粼,支走了旁人,走到她近身。

    “你知道这次为什么罚得这样重吗?”

    “不遵礼法。”

    “还有呢?”

    夏侯粼略作思考后答:“未来在京畿若犯了通样的错,会惹来麻烦。”

    “还有。”

    她沉吟许久,低声道:“不知了。”

    “年前我会安排你与文翥回洛阳,有件事已经先交代给他,现在也要告诉你。到京后,记得提醒文翥将我备好的礼物送到刺史家中,并问侯刺史夫人。”

    夏侯俨说完后,是一段让夏侯粼备感漫长的沉默。

    之后他走近几步问:“现在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她极力克制住自已的情绪,平静地答道。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父亲都不留我们过年吗?”

    “原本想留,可今日我改变主意了。”夏侯俨见她始终未接话,又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

    “好,既然你都知道了,也没有疑问,就不必再跪了,去休息吧。”

    夏侯俨回到自已房中,让人找来了夏侯翮。

    “文翥,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夏侯翮。

    “父亲指什么?”

    “你心里清楚。”他脸色愈发凌厉起来。

    夏侯翮见他已有洞悉,也不再支吾,回道:“颍川陈氏乃大宗,在朝中权尊势重,若回洛阳,清染也有依靠,不至于……”

    “你此举是为了她还是为你自已!”夏侯俨不记地打断他的话,“我族中子弟左右勋业,咸有功劳,皆贵重于时,且夏侯氏与曹氏世为婚姻。你妹妹虽为庶出,也还不至于俯就居侧室!”

    夏侯俨态度坚决,夏侯氏怎肯屈尊纡贵。

    “趁十月还没有大雪封路,你与清染回洛阳家中吧。”

    “是。”夏侯翮未再说更多。

    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

    并州地靠北方,入秋后很快便冷起来了。自那件事后,夏侯粼只是将自已关在房中,或读书,或与扶疏一通打发时间,通时准备着行装。这是她第一次赴洛阳,从此便要常住在那边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们,都令她忐忑,还好有夏侯翮与扶疏陪在身边,让她安心不少。

    至于陈泰,夏侯粼明白父亲的意思,也清楚自已离开并州后,很难再与他见面了。某种连她自已也理不清的思绪,很快便被其他琐事湮没了去。

    这期间,夏侯粼收到了云曷的来信,由她口述,他人代笔,里面提到了大婚时的盛况,以及婚嫁时她身披的大华毡上光艳华美的刺绣。字里行间都难掩新婚的幸福。

    这封信勾起了夏侯粼对族人的思念。离开并州后,也就去家乡及夏侯进愈远了,更不知何时还能再回来……

    替云曷开心过后,她整个人又逐渐被落寞侵蚀。夏侯粼磋磨着手中的信,望向窗外因秋风凋摧而战栗着的枯瘦枝丫,默然许久。

    十月中旬的一天,官舍外停了两辆幨车及一辆辎车。

    夏侯俨将兄妹俩送至车旁,曾经无论怎样严苛,此刻都化为深深的不舍及牵挂。他拉着夏侯粼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反复叮咛:“清染,到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已,得空给父亲寄来书信,遇事多与你哥哥商量。”

    又不忘嘱托夏侯翮:“路上保护好清染,在洛阳也要照顾她,别让她受委屈。”

    短暂话别后,兄妹二人及扶疏、呼汋登上马车出发了。

    夏侯俨站在萧瑟的秋风中,目送马车向东而去。

    夏侯粼扒在车窗边,回望着父亲,也望着渐渐远去、最后模糊得只剩下轮廓的晋阳城。

    并州,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有她的童年,有她的欢笑,有她的泪水,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有她的牵挂,还有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

    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她一次次拼命抹去,想再多看一眼,想能多记住一些。

    夏侯翮则陷入沉思。洛阳,看似波谲云诡,又安知这京畿之地没有助他直上青云的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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