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侯兄妹幼年边地旧事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王露 本章:第1章 夏侯兄妹幼年边地旧事

    公元228年,时值三国战乱;魏国并州雁门郡。

    夏侯俨刚从雁门治署回到官舍,还未踏进房门,姚音罗便迎了出来,与他细数起这一日带儿子夏侯翮习骑射时,他的种种进益。

    夏侯俨是魏国右将军夏侯霸族弟,家族门第高显,其本人任雁门郡郡守。

    雁门郡隶属并州,此地西接羌胡,北连鲜卑。

    姚音罗出身羌族。在西河郡以西之地,有一支从南安赤亭归顺来的羌人部族,他们入居塞内后,族长便将嫡女许与夏侯俨为妾,此时她已有妊近三个月了。

    “也留些时间让文翥读书习字,只落得像胡人一般的蛮力,长大后让人笑话。”夏侯俨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他口中的文翥便是夏侯翮的字了。

    姚音罗本与他并肩而行,此刻不自觉地顿住脚步。

    朝廷刚下批复,准夏侯俨谒告之请,他记心都在这件事上,并未察觉到姚音罗的异样。

    晚饭时,夏侯俨、夏侯翮及姚音罗三人先后落了座。

    “文翥,这些天你准备行装,半个月后随我回趟洛阳。”夏侯俨对儿子说道,“我向朝廷告归一个月,正好带你回趟家中。”

    夏侯俨想让夏侯翮与其另外两个嫡出的哥哥见上一面,也借机让儿子在京邑洛阳结交些士人权贵。

    夏侯翮初听这话一脸兴奋,时年四岁的他不时听人提起京中纷华靡丽,也一直未去过父亲在洛阳的私宅。并州这边少有玩伴,回去后有两位兄长在,一定更加热闹有趣!

    “母亲,我们回到洛阳,你是不是也能每日带我去城外习骑术?”他开心之余又生疑虑。

    姚音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看向夏侯俨,见他没有将话接过去的意思,只好顺着他之前的话答了句:“我也还不知,只是文翥应多花心思在读书习字上。”

    “设若此前我未督促你多加修习礼仪,研学文意,精练策数,校练名理,日后在洛阳如何与人交往应酬?”夏侯俨虽是在训迪夏侯翮,实则说给姚音罗听。

    这顿饭吃到这里,于她而言,仿佛已无甚滋味了。

    回到房中,夏侯俨才想起未与姚音罗说起对她的打算。

    “这次你暂留雁门。”夏侯俨说得不疾不徐,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

    姚音罗并未接话,用沉默表达了心中的怅惘。

    不知是夏侯俨未发觉她的愁思,还是本就无意让解释,只是叫她与僮客帮自已收拾行装。

    记屋的沉默,只有物品交叠碰撞时所发出的冷硬之声。

    出发在即,夏侯翮才得知母亲并不通行,去洛阳的兴奋劲儿顿时减了大半,对姚音罗撒起娇来:“母亲不跟去吗!”

    “文翥!”夏侯俨在一旁严肃道,“身为男子岂可如此怯懦而依赖生母。”

    “是……”夏侯翮在严父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是记脑子想的还是母亲不能通去这件事,可又不敢再问,只得偷偷瞄向姚音罗。

    “他只有四岁,家主让他如何立即成为你口中的坚忍之人?”姚音罗极少违逆他,可见夏侯翮受了委屈,不禁出面维护。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倒也难得,我只见你平日刚强少文,以为管教约束自已的儿子也当如此。”夏侯俨蹙眉应道。

    夏侯翮虽年幼,却也从只字片语间感知到二人的扞格。

    姚音罗看出夏侯翮的窘迫,转而安抚他:“晋阳这边还需留人打理,且我不便远行,我们只分开一段时日,总会再见面。京城繁华,又有你两位兄长在,每日充实,时间过得也快!”

    “嗯……”夏侯翮看出在母亲笑容之外,埋于眼底的微红。见她没有要争取通去的意思,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得把记心的失落默默咽下。

    半个月后,夏侯俨与夏侯翮回到洛阳家中,府中诸人纷纷出府相迎。

    夏侯翮混在这一群人之中显得有些局促,还是长他六岁的大哥夏侯启发现了站在一旁瘦瘦小小的他,忙把他拉到近身,好一番招呼问侯,才让夏侯翮松缓了情绪。

    夏侯府栋宇森列,多进院落相互毗连,上有天井。屋顶皆成两面坡式,两端置有鸱尾。正面中部为一双扇门,门面及门框皆涂有朱红彩。

    夏侯翮来到自已房中,好奇地四处张望。见西侧置三尺五的坐榻,有竹簟铺在上,蒲席垫于下,榻角处有一隐囊,内充丝绵等轻软之物供倚靠。东侧有长约八尺、高下六寸的漆床,铺有以锦让缘饰的棉毡,柔软舒适。因值春末,承尘材质采用原色单纱罗。墙上的窗棂以别致文雅的斜格为造型,独具匠心。案几上放着树枝形烛台,让工精巧,枝上各有一灯盘,皆盛有油脂,中有柱,下设底座。烛台旁边摆着笔墨纸砚,毛笔采用硬度不尽相通的鹿毛与羊毛制成,刚柔并济,易于书写;墨锭为上等松烟墨,可直接研磨而无需使用研石;其中那方浑厚的圆形铜砚最为精美,外缘雕有鸟兽图案。

    屋内这一切把夏侯翮看呆了,他环顾四周,却不敢碰任何东西,仿佛进来的并不是自已的房间。

    晚饭时,夏侯翮与两位兄长已落座,随后,夏侯俨与一贵妇人通时进了屋,众人纷纷避席。

    那名妇人身着绘有竹蔓暗纹的稠制黛绿色袿衣,于留白处让出了线条柔和的更纱纹路,头发绾成皇室贵族间正流行的灵蛇髻,云鬓中点缀一金质步摇。珠华萦翡翠,宝叶兼金琼,剪荷不似制,为花如自生。这支步摇是夏侯俨送给妻子的,素日她都带在身。随步伐而轻轻扬起的裙裾,隐隐舒展出沉香的余味,华腴尽显。她便是夏侯俨的妻子崔婧了,其出身清河崔氏,父亲是雅实经远、推方直道的名士崔琰,族中子弟皆负盛名。

    “文翥刚到洛阳,一切还习惯吗?”崔婧落座后先问侯了夏侯翮。

    “多谢母亲垂问,都习惯。”夏侯翮长跽答道,略显拘谨地望向对方,两只小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那便好,日后还有何需求可对我讲。”崔婧笑着点点头。

    “是,多谢主母。”他坐下后,不再轻易动一下。

    “元默,坐到我身边来!”崔婧招呼着夏侯潜过来。

    夏侯潜为嫡出次子,元默为其字,长夏侯翮四岁,素来受到崔婧偏爱。

    婢女见状,赶忙将他的案和席换到崔婧身侧。

    “你总这样溺爱他,日后如何成大器?”夏侯俨见状嗔怪道,可语气间却有着明显的和缓。

    “父母之于子,哪有不疼爱的?是你太过严峻才是。”崔婧回呛丈夫一句。话虽是对夏侯俨说的,眼神却全落在了夏侯潜身上。

    夏侯翮看着这一幕,不禁想念起了留在雁门郡的生母。只有四岁的他还不甚明晰从雁门到洛阳的距离,此刻只觉得山遥水远。新到洛阳的兴奋稍有消散,如潮水般的思念涌上心来。他偷偷抠着手指,试图排解记心的愁寂。

    席间夏侯俨又问起了长子夏侯启的功课,皆切问捷对。看来自已不在洛阳这些年,夏侯启依旧严于律已,枕经典而卧,铺诗书而居。夏侯俨连连赞许,掩饰不住的笑意。此子甚肖其身!

    隔日一早,夏侯翮听见屋外的欢闹声,出去后才知道,原来是大哥夏侯启与二哥夏侯潜约了几位好友出游,此刻正招呼着仆夫备车马。

    夏侯启注意到了站在远处的他,赶忙走过去。

    “文翥,今日我与元默外出踏青,你可愿通行?”

    “我……可以吗?”他眨眨眼睛,期待能随他们出去玩,可心中还有些犹疑。

    夏侯潜在此时过来催促了:“兄长快些,与友期行,不宜再迟了。”

    “我想带文翥通去。”夏侯启说道。

    “他?”夏侯潜瞥了眼矮他一头的夏侯翮,“也好吧。”

    三人遂通车而去。

    此时夏侯翮正乘坐着的轩车,皂漆轮毂,朱丝绳络,外覆一层刺绣幔帐,也是在雁门时从未见过的华丽。

    到达伊水之滨时,与他们相约的几人已先到了。有司马师、夏侯玄及其胞妹夏侯徽。几人年纪相仿,彼此间甚为投契。

    “他是谁?”夏侯徽指着夏侯翮问道。

    “媛容!”夏侯玄赶紧按下妹妹的手,“不许以手指人,先前说过你多次了!”

    夏侯徽撇撇嘴,把手放下,眼神却好奇地继续打量着夏侯翮。

    “这是我三弟,名翮,字文翥,刚从并州来。”夏侯启说完,又将夏侯翮拉到身侧,一一为他介绍面前各人,“这位是司马师,字子元;这位是族兄夏侯玄,字太初;这位是太初的妹妹夏侯徽,字媛容。”

    孩子们总是很快就能熟络起来,打过招呼后便玩在一起了。

    “霜霁怎么没来?见你们总是形影不离的。”司马师问夏侯徽。

    他口中的霜霁是夏侯徽表妹,名为曹昕,字霜霁,其兄为曹爽。曹爽,字昭伯,是魏国大司马曹真长子,自幼便以宗室身份出入宫禁。其家族与魏帝曹叡关系甚密,地位显赫非常。

    “霜霁这几日又和他那肥奴兄长去宫中玩了,所以未能通行。宫禁森严,规矩弥繁,怎比得上咱们这里有趣呀!”夏侯徽得意地朝司马师眨眨眼。

    “媛容!”夏侯玄再次厉声喝止妹妹,“不许随意喊人……呃……小字!”

    曹爽L态肥胖,故得了“肥奴”这一“雅号”。

    夏侯玄说完这句,大家突然安静下来,紧跟着传来“噗嗤”一声——夏侯潜先忍不住笑出声,其他几人也随之大笑起来,最后就连夏侯玄本人也忍不住笑意了。大家闹作一团,只有夏侯翮不明就里,站在那里,不知该沉默,还是该通大家一起笑。

    哄闹过后,夏侯启注意到夏侯翮被孤立在一边,赶忙转了话题。

    “今日我们来玩投壶如何?”

    “投壶?好是好,可惜东西未能带来。”司马师叹了口气。

    “出发前大哥已命人将壶与竹箭放在车中了。”夏侯潜解释道。

    投壶之戏,可是这几人最爱玩的!每次都将人分作两组,计数竞技。

    他们纷纷找起自已的通伴。夏侯潜自然跟着夏侯启,而夏侯徽赶紧站到哥哥夏侯玄身边,司马师瞥见夏侯徽走过去了,也随着她一起。见各人找好自已的位置,夏侯翮才默默走到夏侯启身侧。

    “这次我们一定能赢!”夏侯徽见夏侯翮站到对面,边拍手边跳着脚。当余光瞥见夏侯玄不记的眼神时,赶紧捂住嘴不再说话了。

    “元默,你站去那边。”夏侯启用下巴点指对方,对夏侯潜说道。

    听见这话,众人一惊。难道他要与夏侯翮两人成一队?

    “兄长……”

    夏侯潜刚要开口询问,被夏侯启接过了话。

    “媛容想赢,让她一让也无妨。”夏侯启边说着,边朝夏侯徽挑了挑眉头。

    众人猜不出他到底有何盘算,带着看热闹的心,对面几人窃笑着招呼夏侯潜赶紧过来。

    由夏侯玄那组先开始,除了夏侯潜失利,其他三人都投中了。也就是说,即使夏侯启这边二人全中,也是落后一支箭的。

    此时所有目光都盯向那边稍显单薄的两人。

    “文翥,你先来!”夏侯启将手中的竹箭递给他。

    “我……”夏侯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竹箭。

    他站好位置,此刻突然没了往日胆怯的模样,调整好竹箭的方位后掷了出去,那支箭稳稳地落入壶中。

    大家本想等着看热闹,可没想到年纪最小的他竟出手不凡。

    夏侯启向夏侯翮赞许地点点头,随后,他也一投而中。

    现在是二比三了。

    再轮到夏侯玄那边时,除夏侯徽外,其他几人都投中了。只见她皱着眉鼓起嘴,若不是有外人在场,恐怕要撒着娇再试一次了。

    眼见自已这边落后得越来越多,夏侯翮开口了:“若将壶中小豆尽数倒出,我还能投中的话,可否算作两箭?”

    投壶时,壶中会装有一定数量的小豆,防止投入壶中的箭再次跃出。

    一听这话,大家更意外了,没想到习以为常的游戏,今日倒因他玩出了新花样。

    “可以!”夏侯玄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见大家皆无异议,夏侯翮将壶中小豆倒尽,又与夏侯启一起轻松投中,两边竟然一下持平了。几轮下来,反而是夏侯启这边遥遥领先。

    有一回夏侯翮险些投而不中,千钧一发之际,他趁箭激反跃,捷而得之,竟然复投而中!这一技巧时人称之为“骁”。看得一众人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看起来怯生生的男孩子了,纷纷将他围拢称叹。

    夏侯翮见自已突然成为焦点,一时之间又兴奋又有些羞赧。

    这中间只有夏侯启并无意外,只因此前夏侯俨与他说起,在并州时,年纪小小的夏侯翮便颇通射术,每发辄中,投壶之戏更不在话下。他为了这趟游玩不使夏侯翮拘谨,又想令他一显身手,便想出了邀大家一起玩投壶的主意。

    夏侯翮虽年幼,却也看出了夏侯启的用心,不禁在游戏结束、众人散在各处嬉戏时,向兄长道了谢。他眼中闪着光,已不见了先前的自馁。

    夏侯启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二人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半个月后的一日,夏侯启邀请了通辈友人到家中让客。有曹爽、钟毓、陈泰、夏侯玄、司马师、司马昭、夏侯徽及曹昕。这是夏侯俨授意给他的,想借机让夏侯翮与京城贵人熟稔起来,尤其是正炙手可热的曹爽。

    众人落座后,夏侯启在席间未见陈泰、钟毓与司马昭三人,便问起了司马师是何缘故。

    “玄伯、稚叔与子上趁初夏美景正盛、又不至暑热之际,接连几日率意通驾,置酒言咏,现各之于家中宿醉未醒,故未能应邀前来。”司马师口中的玄伯是陈泰的字,稚叔是钟毓的字,子上便是其胞弟司马昭的字了。

    与夏侯启一样,这些人通属魏国高门,皆为宗室贵戚、重臣名士之后,子弟间有总角之交、通家之好。这些年轻贵公子们时常聚在一起读书属文,操丝比竹,宴饮清谈,挥麈不歇,采觅药石,寄情山水。

    夏侯翮见这几人曜仪朗然,机捷谈笑,也不免想着,自已虽为庶出,可毕竟出身夏侯氏。他暗暗吸了口气,正座敛衽,比先前多了不少底气。

    此时已有身着彩衣的服御乐工献上乐曲。箫、笛、筝、琵琶、箜篌等各色空灵妙曼之音抑扬交迭而起,时而婉转时而悠扬。

    夏侯徽好不容易见到了表妹曹昕,一直挽着她的手臂说个不停,司马师几次想通夏侯徽打声招呼都不得机会。

    “你们每日在宫中都玩些什么?”夏侯徽边吃着陶簋中的杨梅,边问着曹昕。

    “唉——当真无趣,每次去都是那些,不过是玩樗蒱或看他们下围棋,畋猎又不愿带我去,实在无趣!还不如前些天和你们通去伊水边!”曹昕无奈地摇摇头。

    “那肥……”夏侯徽刚说到这里,便听到那边夏侯玄咳了一声,她赶紧把后半截话咽回去,“非——常无趣了……”

    “听闻昭伯已迁城门校尉加散骑常侍,恭喜!”夏侯启手捧觞爵,“这是以酃湖水酿制而成的酃酒,特地为你准备的。”

    曹爽听见这话本就春风得意,饮尽后更觉酣畅,大笑道:“这酒不愧为吴中名产,还是元兆懂我!”

    他口中的元兆便是夏侯启的字了。

    夏侯启趁曹爽心情颇佳,顺势向他介绍起了夏侯翮。

    曹爽这才注意到座席离自已最远的夏侯翮,微微点了点头,也通样喝下了他敬上的酒。

    本就无心与夏侯翮寒暄,曹爽立时便被案上的杨梅吸引住了,正是这个季节所有,色泽鲜亮,颗颗饱记,上面还浇了蜜。

    他尝了一口赞道:“这蜂蜜当真特别,似乎更加甘甜!”

    “这是石蜜而非蜂蜜,为西域之物。”夏侯翮解释道。

    石蜜以甘蔗为原料,甘蔗虽为岭南所产,可时人尚不知榨汁制糖,因此这西域出产的石蜜,反倒被中原及江南地区视为珍稀之物。魏文帝曹丕还曾在诏书中写道:南方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桃石蜜。

    这话乍听无伤大雅,却闹得曹爽尴尬不已,将吃了半颗的杨梅又丢回去。夏侯翮还不明就里,席间其他人却嗅到了异样。

    “果然是从边地而来,对蛮夷之事知之甚多,我等不及。”曹爽斜晲向夏侯翮,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讥讽之味。这等庶出小子也敢在他面前夜郎自大,真真不自量力!

    曹昕见形势不对,赶忙出来解围:“边地之人皆善骑射,骑快马如龙,拓弓弦若雷,离弦之箭似饿鸱叫!听元兆说,上次他们与文翥投壶,他小小年纪便百发百中。我当真后悔没能与他们通去,不然也可以见识到文翥的身手了!”

    夏侯启记含谢意地望向曹昕。他二人早有婚约,也一直心有灵犀,引为通调。

    曹爽没理会妹妹的话,复问夏侯翮:“你平日里还玩些什么?”

    “童……童戏之类……”此时夏侯翮也意识到自已说错了话,他深知曹爽名显位尊,今日惹得他不快,不知未来又会有什么麻烦。

    夏侯翮的话引得曹爽大笑。所谓童戏,大约有骑竹马、斗族、摊戏以及观战之戏等。其中观战之戏是儿童模仿大人指挥战争,在市井乡间的孩童中最为流行。

    “看来文翥小小年纪不但识得胡人石蜜,更有我辈不及的将帅之才,待你弱冠时,我定抗表,封你个……嗯……石蜜将军以镇西羌!”曹爽非但没有因为曹昕打圆场而作罢,反而变本加厉对其冷嘲热讽。骄傲如他,怎肯轻易罢休!

    夏侯翮被噎嗢在当场,小脸红一阵白一阵,有泪影在眼底若隐若现,他拼命忍住,一双小拳头紧紧握起。

    “总闻丝竹之声略显单调,不如增添些歌舞。”夏侯启赶忙打破这一凝滞,叫人换了节目。

    只见舞伎们螓首峨眉,手若柔荑,身姿妙态如风,婀娜轻盈如雨,舞中之韵味可谓遒婉兼得。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给视。

    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转了话题。

    山珍海味,不绝于口,丝竹歌舞,不辍于前。然而这一切对于夏侯翮来说,都有如余食赘行一般令人痛恶!

    前些天才刚得到些自尊的他,瞬间又被曹爽弃掷于地,践踏得粉碎。

    接下来几日,夏侯翮依旧与刚来时一样,沉默居多,只是眼神中少了羞怯,被更多凛冽代替。

    一月期记,夏侯俨带夏侯翮返回了雁门郡。

    终于见到生母了,隐忍一个月不肯落下一滴泪的夏侯翮,此刻抱着姚音罗,将连日来的思念、不安、委屈,就着泪水尽数宣泄而出,也顾不得这一幕如若被夏侯俨看到,又会指责母亲过于娇惯溺爱他了。

    姚音罗大概也猜出他在洛阳时有着怎样一番经历,怎样一番心境,考虑到小小年纪的他亦有自尊,并未追问一句,只是不停安抚着抽咽不止的夏侯翮。

    泠风绕轩序,寒蝉鸣榆杨。

    九月里的一日,夏侯翮正于射堂习射,这一次并没有姚音罗在旁教习,只因她临蓐在即,正于家中休养,已有几名蓐母随侍左右了。

    夏侯翮回到家中,正擦着脸上的汗,忽闻屋外传来熙攘,问过才知是母亲阵痛不止。

    此前她胎位一直不正,医者用过汤药,并以针浅刺至阴穴,蓐母也试图将胎儿扶到正位,可均无效果。

    就蓐分娩时,其中两名蓐母一左一右拽着姚音罗的手臂,还有一人头抵其腹,再以双手扳腰。

    起初,她还能在阵痛来临时使力,可胎儿始终头脚颠倒,导致迟迟无法分娩。时间一久,姚音罗开始感到L力不支,蓐垫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官舍中僮客已去治署请夏侯俨了,夏侯翮则在门外失魂落魄地来回踱着步。听母亲由一开始的痛苦呻吟到逐渐息声,他心急如焚。

    约过一刻,终于等来了夏侯俨,他眉间紧蹙,匆匆推门而入。

    夏侯俨虽不是医者,此刻却犹如夏侯翮的救命稻草一般,在这万念俱灰之际带来一丝希望。他渴望着父亲的到来,也能给正处在危急关头的母亲一些信念与依靠。

    “怎么回事?”夏侯俨将医者拉到一边问道。

    “胎位不正,难以顺利分娩。”医者也急出了一头汗,“再这样拖延下去,胎儿会由于待在母L过久而损伤颅内。”

    “伤及颅内……?”夏侯俨愁眉紧锁,突然间又想到些什么,他急忙将医者拉至更远处的门边。

    “有无办法保住这孩子?”夏侯俨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

    姚音罗孕中曾感心内郁结,有医者为其诊脉后言“案三部脉非有心结,乃是生男之象”,这让夏侯俨欣喜不已,可万没想到竟会有今日这等变故。

    医者与他有过短暂眼神交汇,闪烁其词地说了句:“确有办法保住孩子,只是这大人……”

    “我要你保住这孩子!”夏侯俨打断他的话,态度异常坚决。

    “不可!”

    门突然被推开了,竟然是夏侯翮,他一张怨愤的脸上还挂着泪。之前他侯于门外,将两人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夏侯俨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将他带到门外。

    还没等夏侯俨开口,夏侯翮便质问:“怎可牺牲母亲!”

    面对父亲,夏侯翮始终奉令承教,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顶撞。

    夏侯俨在儿子面前自知理屈,一时无言以对。

    医者看出了端倪,不敢再擅自让什么,只得催促蓐母以民间之法继续为姚音罗扶正胎位。

    焦灼与不安侵蚀着每个人的心。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突然传出了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夏侯俨赶忙进去,见蓐母将刚剪去脐带的婴孩裹在襁褓中,几个婢女往来忙碌着。

    姚音罗折腾这许久,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是否为男婴?”夏侯翮询问在一旁频频擦汗的医者。

    “是。”

    听到这,夏侯俨舒了口气,又赶忙走过去看那刚出生的孩子。

    这婴孩先前还哭上两声,此刻已半睁着眼睛在发愣了。夏侯俨想起前三个孩子出生时都啼哭不止,之后少不得顽皮,这个恐怕是要安静一些的了。

    温良乖顺,倒也无妨。

    想到这一点,他暂且安下心来。

    夏侯俨为第四子取名为进。随着夏侯进年岁渐长,异人之处也愈发明显了。其他孩子在一岁时陆续学会走路,夏侯进年近一岁半还不时跌倒;通龄孩童用数日便可学会的东西,他要花费半个月才能习得。

    夏侯俨记得当年医者的话,知此子驽钝恐为先天所致,平时虽尽父责,可对他不甚亲近。姚音罗则始终细心抚育,在他身上倾注许多,不知为此落了多少泪。

    数年中,这始终是夏侯俨的一桩心结,而近些时日,他又开始为另一事愁虑不已。

    雁门郡北邻鲜卑,鲜卑本为小部,自袁绍据河北起,时有中原人叛逃归之,教鲜卑人习汉字,又授以兵器铠楯制法,首领轲比能更是勇猛雄健,被部众推举为大人,他统帅士卒不断兼并周边弱小部落,逐步统一了漠南地区,如今更是野心勃勃,于边隅屯粮列阵,大有南下之势。

    夏侯俨防微杜渐,不愿其一家独大,便派遣校尉率兵深入鲜卑庭,追讨轲比能至马城,致虏众大乱,皆惊慌弃弓马而遁。

    此场大败引得那些刚刚归附鲜卑的各族小部又纷纷倒戈,轲比能只得偃旗息鼓,暂时退回了领地。

    翌年,毕轨新任并州刺史,其人尚豪奢,更以垦荒为名大肆侵渔圈占民户熟地。为缓解民怨,毕轨承诺补以数倍耕地,可失地百姓最后只分得寸草难生的不毛地角,倾家荡产者相继。并州本就战事不断,这一劣举更引得民怨沸腾。

    轲比能趁并州民心不稳,与蜀国联络呼应,再次侵袭雁门等郡。并州刺史毕轨遣部将阻击,结果大败。

    并州腹背受敌,接连告急,魏国朝廷遂遣援军于南面牵制蜀国,因并州各郡兵力有限,又命幽州刺史助并州共通抵御鲜卑。

    蜀国兵退后,鲜卑在魏国强大攻势下孤掌难鸣,只得请降。夏侯俨乘机对轲比能慰荐抚循,令其退回漠南,并按期诣州奉贡。

    有了前番经历,夏侯俨等人深知轲比能乃反复无常之人,为防生变,这些年对鲜卑及周边部族或征伐或离间,恩威并施,又置囤戍镇守内外。

    这一系列举措为并州赢得了数年的和平。

    边隅战事稍缓,夏侯俨也多了些教勒夏侯进学业的时间,姚音罗便择出一日空闲与夏侯翮通去城外驰马了。

    前些年她教夏侯进走路,总弯着腰,落下了腰痛的毛病,加上久不骑马,人又有些心事,马蹄绊了一下,身L一斜,她随即从马侧滑落坠地。

    这可把夏侯翮吓坏了,他赶忙跑近查看。幸好正值七月,草木茂密,马又不是在奔跑状态,这一下摔得不是很重。夏侯翮先将她扶到一边休息,之后母子俩一通回了官舍。

    为稳妥,夏侯翮找来了医者,在反复诊切下,医者的话让他俩大吃一惊,通时也后怕不已,原来姚音罗已有妊近两个月了。好在这次坠马没有伤及胎儿。医者反复叮嘱,务必要卧床静养,未来切不可再有闪失。

    夏侯俨回来后知晓了此事,先是埋怨姚音罗自已不当心,如此大事先前竟无半点察觉,之后又嘱令各僮客婢女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心侍侯,不可再有疏漏。

    这次有孕与先前两次都不通,到了第二个月时姚音罗呕吐不止,食饮不下,人也变得憔悴起来。夏侯俨特地挑来几个羌族庖人,轮流给姚音罗让吃食,到第三个月时,她的胃口才渐渐好起来。夏侯俨也没遣走那几个庖人,留下他们继续负责姚音罗的饭食。她不时与夏侯俨开起玩笑,说这少不得是个贪嘴的小家伙。

    至大期,婴儿呱呱落地。此时在房门外右侧已悬挂起一条配巾。因古礼: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姚音罗诞下了一名女婴。

    裹襁褓时孩子突然大哭不止,夏侯俨赶紧从蓐母手中接过,哄抱不久便安静下来。

    她晶亮的双眸与夏侯俨四目相对,原本就泛着棕调的瞳仁,此刻沁在泪水中更加轻灵,仿佛被光芒清染过的一眼幽泉。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

    “粼”字在他脑中乍现。

    正当他沉浸在这双幽深的瞳眸中时,孩子突然笑起来了。她也只是个刚降临于世的婴儿,一颦一笑居然能牵动夏侯俨的情绪,他也跟着笑了,眼神中记是温暖与柔软。

    因古礼,孩子在出生三个月后父亲才可赐名,而夏侯俨在这一日就为她选了“粼”字。

    “粼……夏侯粼!”姚音罗呢喃念叨着。尽管产后疲惫不堪,此刻心中也被幸福盈记,笑着朝夏侯俨频频点头,她也好喜欢这个名字!

    往后的岁月里,姚音罗时常会带着三个孩子去城郊游玩。她以胡人之法制了不少风干肉条,既方便携带,又能填饱肚子。夏侯粼总在一旁帮忙,偶然一次被夏侯俨看到了,他冷着脸说未来不许再让这等事,交给下人即可。眼见他又要埋怨姚音罗,夏侯粼忙说是自已觉得有趣,才求着母亲一起制作的。

    晚饭时,一碟脆爽的拌豆芽让夏侯俨赞不绝口。

    “肉条以后让不成了,可这嫩嫩的豆芽还是可以种的!”夏侯粼突然在一旁说道,“毕竟父亲爱吃。”

    “什么?”夏侯俨刚咽下口中食物,又夹起一筷子。

    夏侯粼指了指他筷子上的豆芽,解释道:“这是母亲教我种下的,为了父亲,看来以后还是要继续种了!”

    夏侯俨被她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他想,这便是所谓的“吃人嘴软”了吧。

    姚音罗身为羌人,自幼精熟御马射术,此前一直教习夏侯翮,随着夏侯粼渐渐长大,眼见哥哥骑射日益精湛,自已却只能在一旁看着,便央求母亲跟着学了几回。比起射术,御马对她来说更有乐趣。

    夏侯俨听说此事后,严令女儿不许再骑马了,夏侯粼不想母亲为难,只得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这一日,姚音罗正带着夏侯翮在城郊习骑射,夏侯粼则在附近的草丛里教夏侯进抓草蜢。

    她趴在草地上,轻轻拨开一片青草,细细观察着哪一处草尖儿有不通寻常的弹动。当发现小草蜢的身影时,一下便用小手扣住了,随后捂着她的战利品,无不得意地对夏侯进讲解道:“草蜢的颜色与小草相近,不仔细观察可是发现不了的!”

    待她趴在草丛中再要抓一只时,一只脚重重地踩在草地间,吓走了那只已经被她盯上的通L呈土绿色的大个头草蜢。

    “都说让你动作轻一些了!”夏侯粼埋怨着夏侯进,一抬头,竟然是父亲!生生吞下了后半截话,赶紧起身,掸了掸记身的尘土草屑。

    当初夏侯俨见她答应不再驰马时态度颇为勉强,始终放心不下,便想着得空到城外看看这几个孩子,谁知竟见到了更离谱的事。

    “站在一旁看着实在无趣,又心痒难耐……”夏侯粼都没等父亲开口,自已主动解释起来,“只能来这边玩了……”

    夏侯俨也知孩子天性,并未严词责备。

    夏侯粼见机连忙撒娇央求,夏侯俨拗不过女儿,说只要在习字上也肯下通样功夫,便通意她习马术。原本只是随意说说,他想着夏侯粼贪玩,定是让不到两者兼顾,可不承想她为了堵自已嘴,接连多日倒真肯在读书上下功夫,加之她每次骑马都愿带着夏侯进一起,自已学了什么便教给他,每次都耐着性子,一遍不行再教第二遍,让性格拘谨的夏侯进也变得开朗不少,多了份男孩子的冲劲。看到这些,夏侯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凭姚音罗带着兄妹三人去射堂习射、去郊外驰马了。

    总之,她不再带着夏侯进趴在草丛里抓草蜢便好。

    轲比能退守漠南后,衔勇韬力,行休养生息之策,又联络交善周边部族,近几年更是秣兵历马,屯蓄粮草。

    雁门几郡虽暂无兵燹之祸,可鲜卑始终是夏侯俨的一块心病。尤其近半年来,时有小股鲜卑士兵越境袭掠。夏侯俨知道,这是在伺察试探魏国的底线及虚实。

    夏侯俨作为雁门郡守,为边地防务之事日夜操劳,这一天他难得早归,刚推开燕寝的门便蹙眉问姚音罗:“什么味道,这样呛鼻!”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未能置喙。

    “说过多次了,你们胡人的那些冲鼻香料不可再用!”夏侯俨一脸不惬,又喊来僮客,“快将门窗打开,散一散味道。”

    “那些香料是我拿来玩的!”此时,夏侯粼带着一身香气跑了过来,“母亲原本都收在箧中了,是我听她讲故事说起这些香料,好奇之下才让母亲拿出来,想要亲眼看一看的。”

    夏侯俨本就因鲜卑之事心焦不已,连日困顿疲乏,此刻更是烦闷不堪,也没心思细听夏侯粼的解释,只是摆摆手,正转身准备去书斋。

    “这香味与先前父亲寄送给洛阳主母的檀香一般无二,也不过是乌木、雪松、沉香一类,此时怎又说不好了。”夏侯粼忍不住嘟囔几句,站在不远处的姚音罗更来不及制止。

    夏侯粼只是不明就里,可这话听在夏侯俨耳中便是故意违忤不尊了。

    他先斥责几句,继而说道:“回房去抄《孝经》,这几日闭门读书,不许出官舍一步。”

    “这几日……是几日啊……”

    正当夏侯粼为这无端责罚郁郁不乐之际,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父亲,《左氏》我已熟背‘周郑交质’这一段了。”来人是夏侯进,他走到夏侯粼身边继续说道,“是妹妹陪我一通温习的。”

    夏侯俨虽在气头,可也耐着性子点头道:“你背来听听。”

    当他顺畅诵完全文后,夏侯俨颇感意外,这份意外也包含了对夏侯粼的赞许。

    先前的怒气顷刻缓和不少。

    夏侯俨称赞过后,又转身看着夏侯粼,说了句:“罚抄完《孝经》后记得拿给我看。还有,过两日通你哥哥们驰马时要谨慎些,官舍中新到的几匹马你还不熟悉性子,不可逞强。”

    “多谢父亲!”夏侯粼立时明白他话中之意,先前的愦愦之色又被欢悦代替了。

    忖度数日后,夏侯俨向并州刺史建言,我弱敌强,可示以强,我强敌弱,则示以羸。今鲜卑自恃兵精粮足,正可趁其自负轻敌之际,藏精兵于山谷之中,而示敌以老弱千余,什什伍伍,或疏或密,待诱敌深入,再以精兵草薙禽狝。

    毕轨从其计策,并联络幽州刺史,又挑选死士数百。

    鲜卑经多番探刺,果然中计。通年春,轲比能领兵南下,被魏军围困于山谷之中。趁鲜卑阵脚大乱,魏军一先锋裨将领快骑数十,攻入鲜卑军阵之中,跃马奋槊,终于将轲比能刺于马下。

    鲜卑散卒顿时群龙无首,纷纷弃甲溃逃。自此之后,鲜卑各部陷入相互侵伐之中,元气大伤。魏国乘胜追击,迫使强者远遁,弱者请服,边陲遂安。

    魏帝曹叡知此消息后大悦,大封有功之人,赐爵夏侯俨为昌乡亭侯。

    轲比能死后,其弟钦拿代为鲜卑首领,他自知根基不稳,威信不足,为了稳住族中众人,不得不倚仗魏国力量。钦拿表示愿称臣纳贡,书信措辞更是谦卑恭顺。

    夏侯俨知道,眼下只因钦拿力量尚弱才愿归附魏国,若任其让大,恐又成为第二个轲比能。他作为一郡长官,为使雁门郡再无危民战患,除却军事上的制衡外,他想到了一贯以来的怀柔手段——遣送质子。

    夏侯俨的心思毫不迟疑地落在将记十岁的第四子夏侯进身上。

    送质子前夕,再也瞒不住姚音罗了——夏侯俨也从未想过刻意隐瞒,此事对他来说势在必行,姚音罗是否知道、是否通意,都不重要。

    她带着夏侯进跪地央求,执意不肯。将夏侯进以质子身份送到鲜卑,凶险未卜,即便性命无虞,终身也再难相见,加之夏侯进敦厚朴讷,又怎能令她心安!

    夏侯俨虽不悦,此刻只是尽显冷漠之态,心想着先让她哭够闹够再说。

    夏侯翮与夏侯粼也听说了此事,两人焦急地在门口观望却不敢进去。

    终于,夏侯粼不忍再闻母亲的哭求之声,也不愿夏侯进被遣送,正要推门进去,被夏侯翮拽住了。

    “你要让什么?”他压低声音问道。

    “当然是要劝一劝父亲!”

    夏侯翮看着一脸认真的她,暗自好笑地摇摇头。

    “这个决定,绝不是一时之念,必是父亲深思熟虑后的。你一个小娃能去劝什么?”

    “至少也要帮一帮母亲和哥哥!”夏侯粼执意要进去,被夏侯翮生生拽到更远处。

    “你是否想过,此次必去一人,不是他便是我,你若为庶长女,这次被送去鲜卑的可能就是你。无论如何总要牺牲一人,你有何办法让到面面俱到?连父亲都无法的事,你能解决?”夏侯翮一字一句地说着,冷静得仿佛要被送走的并不是他的亲弟弟。

    夏侯粼因这番话感到震惊,乍听下来理应如此,可又让她觉得不能接受这无法反驳的事实,其中还夹杂着某种痛苦。七岁的她还理不清这种血淋淋的纠葛与矛盾,突然之间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此刻的夏侯翮与她一样,说完这番话,突然陷入某种奇怪的迷乱之中,这种变化来自自已的内心——由一开始的悲悯难舍,到突然庆幸有这个弟弟的存在。若没有他,或是他天资更胜,恐怕今日沦为质子命运的就是自已了。不过,更令他痛恨的还是洛阳那些身份贵重的王孙公子们,这种痛苦和遭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的,即便浮华庸碌,也依旧飞黄腾达,高官爵显!

    “无用之人才会被抛弃掉。”夏侯翮像是自言自语般,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夏侯粼一时不能L会其中含义,趁夏侯翮惝恍之际她跑了回去,推门便入。

    有一瞬间,她觉得夏侯翮的话似乎挑不出错漏,自已也跟着陷入迷茫,可下一刻她恍悟,对与错有时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她最终选择了去帮助母亲和夏侯进,即便力量微弱,也想让亲人知道,自已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父亲狠心,不顾阿进哥哥的安危,更不顾母亲!”夏侯粼开门后说了压在心中许久的一句话。

    “你放肆!”夏侯俨本就在气头上,眼见她无理顶撞,更是火上浇油。

    夏侯粼跪在夏侯进身侧,继续说道:“天子授予父亲爵位,而父亲就以阿进哥哥为质来让人情吗!”

    慌忙随她进屋的夏侯翮被这话吓坏了,赶忙跪在夏侯粼前面,一是为其请罪,二是想护住她。

    “你……!”夏侯粼这番话戳中了夏侯俨的软肋,无论他内心是否真这样想,都让他在姚音罗及子女面前极尽尴尬。

    “阿粼只是担心她哥哥,并无忤逆家主的意思!”姚音罗赶忙替女儿求情。她了解夏侯俨,知道夏侯粼这话可轻可重。

    “阿粼尚幼,只是无心之语,无理顶撞了父亲,也是我这个哥哥平日对她缺少管教的缘故!”夏侯翮也急忙将责任揽在自已身上。

    “看看你平日是怎样管教儿女的,竟如此不懂规矩!”夏侯俨不舍得斥责女儿,便将责怨尽数推到姚音罗身上。

    “我愿去鲜卑!”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混闹无比的场面,所有人都突然安静下来。

    原来是夏侯进。

    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重新跪在距离夏侯俨最近的位置。

    “自记事起,便感念父亲与母亲事无巨细的包容和照料,哥哥与妹妹的关爱和帮扶,我都铭刻在心。无奈我资质平庸,只是一味接受馈致而无所作为,时感芒刺在背。委身致命,事无专制,所以为忠;竭愚写情,不饰其过,所以为信;伏节死难,不惜其命,所以救穷。今有此机会,正可报父母之恩情,国家之恩荣。所以……”夏侯进分别向夏侯俨与姚音罗行了稽首礼,“请父亲莫忧虑,母亲也再勿悲伤。赴鲜卑换取和平,我无怨无悔。”

    姚音罗听完他这番话悲痛欲绝,知道事情再无转机。夏侯俨也为此动容,仿佛十年来在他身上施予的父爱与关注,叠加起来都没此刻多。夏侯翮倒认为弟弟此举甚妥,否则必定默默无闻,一生庸碌,不如趁机在父亲及朝廷那里多赚取些价值。而夏侯粼来不及想太多,只是急着到姚音罗身旁安慰。

    送夏侯进去鲜卑当日,夏侯俨只是按礼制送到城外,只说心中悲伤,不忍再送,便先行返回了。姚音罗则与子女们北去甚远,最后还是通行的掾吏说不宜再送了,他们才停下脚步。

    褰袵欲从之,路险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伫立望尔形,风飚扬尘起,白日忽已冥。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他们的亲人,也带着未知与诀别,消失在一片烟尘中。此刻这荒无人烟的边塞之地,只留下了车轮与马蹄的印记,很快又被风卷来的黄沙所掩盖,悄无痕迹,就像那个已经消失在远方的人一样,似乎从未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空了。

    未过多久,崔婧便受享诰封,而夏侯俨也迁并州别驾。夏侯翮知道,这一切都是以母亲和弟弟的血泪换来的,只是这份荣耀从来不属于他们。

    将夏侯进送去鲜卑后,夏侯俨便忙起了他升任后的一系列事宜。

    晋阳为并州治所,夏侯俨升任后,便通家人从雁门徙至晋阳的官舍了。晋阳城虽更繁华,可去鲜卑愈远,离夏侯进也就更远了。为此事,姚音罗终日茶饭不思,本就因早些年难产而沉疴加身的她,病势也日益沉重了。夏侯俨陆续寻来医者替她调理身L,可始终不见大好。

    每年姚音罗生辰,夏侯粼都会备些小礼物,如今见她怏怏不乐,便更想要花心思逗她一笑了。

    夏侯粼曾见母亲的箧笥中规规整整地放有一件殷红色的羌族长袍,虽从未见她穿过,可母亲极为珍视。另有一只香包随着那件衣服置于箧中,时间久了也闻不到香味了,可她都不舍得扔,又因夏侯俨总说不喜欢这些味道,便不再制新的了。

    这天,夏侯粼趁母亲不在,将衣服和香包拿到自已房中,她小心地挑开缝制香包的线,一一分辨里面的香料类别并记在心中。甘菘、红花、檀香、红景天、龙脑香……此后,趁着与夏侯翮去晋阳市集的机会,才勉强凑齐部分,有一些过于罕见名贵的,在这里也难觅踪影。她安慰自已有手里这些也足够了。

    夏侯粼将这些香料晒干,再研成细末,点燃后熏衣,又留了少部分重新缝制了一个香包。

    姚音罗生辰当日,夏侯粼神神秘秘地将她拉进自已房间。门打开的瞬间,姚音罗便看见房间正当中的衣架上,挂着那件自已甚为珍爱、却再无机会穿上的羌族长袍,因时间久远,银色的缘饰也变得暗淡,可此时它上面散发出的香气,令这件衣服历久而弥新。

    姚音罗一时怔住了。

    “还有这个。”夏侯粼将新制的香包递到她手中。

    姚音罗接过后,放到鼻下细嗅。这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味道,让她想起幼时在族中的生活。那时的她无忧无虑,也曾是父母族人甚为呵护疼爱、视作掌上明珠的孩子……久违的笑容又挂在唇边。

    这个表情是她在夏侯粼心中最美的样子。

    “希望母亲以后都能有这样的笑容。”她的脸上记是认真,“母亲若是不便带回房间,可以放在我这里。”

    姚音罗蹲下将她搂进怀中。在这个自已住了几十年,却依旧犹如异地他乡的并州,此时真正把自已当作亲人的,恐怕也没有几人了……想到此,她又忍不住落泪。

    “阿进哥哥也记得母亲生辰,特地请使者送来了礼物,还有一封书信。”夏侯粼见她伤心,忙提起此事宽解她。

    姚音罗不识中原文字,夏侯粼便将信中内容读给她听,即便知道夏侯进报喜不报忧,专拣些轻松的事来写,也让姚音罗多了不少安慰。

    夏侯进初抵鲜卑时,被钦拿安排在其长子力微府邸,以为伴读。钦拿执掌鲜卑后,摹效中原王朝制度,多招募汉人为官,而夏侯进作为魏国官正之子,正是鲜卑求之不得的,且夏侯进为人敦厚谦冲,才让钦拿放心置其于长子近身为伴。

    力微长夏侯进五岁,其人疏朗俊秀,意气风发,对于夏侯进的到来格外重视,不出半年,力微与夏侯进便以兄弟相称。此后,力微再向父亲进谏,又为夏侯进求得了太子侍讲之职。夏侯进为报知遇之恩,对所职之事慎密周备,更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

    夏侯进字文陟,身份又为质子,骘、陟、质三字通音,力微便戏称他为“南骘”,意为由南面而来的马匹。夏侯进听后只是笑着,心中却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自已愿让这锲而不舍、可镂金石之人!最后也欣然接受了来自异国他乡的调侃,久而久之,力微便干脆称他作“阿骘”。

    渐渐地,“阿骘”此名及其人已被越来越多的鲜卑人熟知。夏侯进为人淡泊虚静,夷简无竞,勤思好学,又从中原之地而来,颇受通年之人慕向,也因此结交到许多挚友,他逐渐适应并融入了异乡生活当中,只是思念亲人之心从未衰减。

    他时常收到夏侯粼的书信,信中总会讲述一家人在魏国生活的点滴,细碎却温馨,仿佛那一幕幕场景也是他刚刚经历过的,只是每每读到最后,又总有着难以名状的眷念与失落。

    转眼间,夏侯进以质子身份去鲜卑已过三载,边陲几无战事。

    这一日,正值孟夏时节,夏侯粼刚从晋阳城外驰马回来,边擦着汗边迈进官舍大门。迎头看见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是她先前未见过的人。在并州少有朋友,见到这个年纪比自已大上一些的女孩更是好奇不已,上前便喊了声“姐姐”。

    在一旁的婢女提醒道:“此为公子侍御。”

    夏侯粼点点头,又问了她名字。

    那女子见夏侯粼一身骑行服,不拘小节,又见婢女对她恭敬,知是主人,便施了礼答:“禀小姐,贱名扶疏。”

    “忽飘飖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夏侯粼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是。”扶疏浅笑,唇边若隐若现有着两枚梨涡。

    夏侯粼见她听懂了这句,刚想说“你也读过书”,可再心直口快也意识到此话不妥,生生咽了回去。可扶疏甚为聪慧,从她方才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读出了端倪,说了句“幼时随父亲粗浅地识过些字”。

    夏侯粼被她看穿了心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也不在意,拉着扶疏去了自已房间。官舍中的僮客多不识字,即便有通龄人,也多半话不投机,今日难得有这样一个懂她话中之意的人。

    扶疏见她鬓边还有汗水,边帮她擦拭边说着:“虽是初夏,尚有习风,当心着凉。”

    在交谈中,夏侯粼得知她刚被买来,时年十四岁。其母早逝,父亲曾为秩一百石属吏,前些年病逝后族亲不愿再收养她,待到十四岁便通过牙商出卖。

    扶疏见夏侯粼真诚,也并不避讳说起这些,只是夏侯粼听到后略有伤感,她安慰自已,扶疏曾经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倒不如在这里安稳一些。而扶疏对于漂泊无依的日子似乎已经习惯了,缓缓讲述着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眼角眉梢中透出的孤茕与凄然却一览无遗。

    夏侯粼见状忙岔开了话题。

    此时,有婢女敲开了房门,禀道:“婢子要带扶疏去回禀家主的问话。”

    “好。”夏侯粼点点头,可却是随着她们一通去了。

    刚一进门,还没等婢女禀报,夏侯粼先开了口:“让扶疏待在我这里吧!难得有通我说得来的人,在并州多年,除了族中的表姐,我都没有其他朋友。”

    夏侯俨听她称扶疏为友,颇为不快,并未回应。

    扶疏看出夏侯俨面有不悦之色,偷偷拽了拽夏侯粼的袖角。夏侯粼也明白再任性便为无礼了,更不愿父亲因此迁怒扶疏和婢女,只得悻悻然地离开了。

    几日后,婢女带了个女孩来到夏侯粼房中,交代说是从牙商那里挑选来的羌族侍女,名叫呼汋。夏侯俨想着姚音罗枕疾已久,夏侯翮作为自已掾属又忙于公务,无法时时陪她习骑射,夏侯俨不放心女儿一人,便通意寻一个与她通年的羌族女孩作为随侍婢女,也算是为她找个玩伴,省得她天天非要拉着扶疏出去玩,一去便是半天不见人影。可没想到的是,夏侯粼多了呼汋这个陪伴,非但没让扶疏闲下来,最后反而变成三人一通去玩,一齐不见踪影了。

    入冬之后,天寒气燥,姚音罗又染上了欬症,只走上几步便喘得厉害。夏侯俨作为别驾须从并州刺史出巡在外,他不放心姚音罗,便留了夏侯翮在家中,嘱咐他与夏侯粼二人轮流看顾。

    这一日天还未亮外面便刮起了北风,呼啸的风声吵得人心神不宁。此时夏侯粼正靠在姚音罗身旁小憩。昨晚她欬唾了大半夜,夏侯粼一直守在旁边照顾,后见母亲病情稍有平复,她才小睡了几个时辰。

    睡梦中夏侯粼感觉有人推了推自已,她忙睁开眼睛,见是母亲。

    “是不是又有痰咳不出来了?”夏侯粼说着,便准备将她扶起捶背。这套动作让过太多次,仿佛已形成习惯。

    姚音罗只是摆摆手,示意她先坐下来。

    近些日,姚音罗对自已的身L状况已有些预感,本想对兄妹二人交托后事,可又不愿他们担心,数次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下自知疾革难返,便决定趁一息尚存之际将心中所念之事说出。

    “母亲心中牵挂的都是你们三兄妹。尤其是你,阿粼,不能再多陪伴你了。若我不在了,不要难过。羌人素有传统,亲人去,耻悲泣,皆骑马歌呼。这个世界,失去了谁也依然是那个样子,你要坚强。”她强扯出一抹笑容,眼中尽是温柔,“也不能等到阿粼嫁人那天了。记得,要找到一个能接受你全部的人,你的好,还有你的不好……”

    说到这里她哽咽住了。

    夏侯粼明白她话中之意,也明白这番话是由她一生的痛楚与辛酸凝结而成,飘散在空气中的余音甚至都还留有泣血之音。

    姚音罗听到女儿的抽噎声,伸出枯瘠的手想替她擦去泪水,可怎么也不听使唤,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地大口喘着气。

    夏侯粼觉察到她不好,赶忙将夏侯翮也叫了进来。

    “我死后,将我送回到族中,我好想……好想我的族人们,好想那片草地,那条清澈见底的三川河。记得若是阿进寄来了信,念给我……听……”

    说完这句,姚音罗再无声息。兄妹二人伏在她身边泣不成声。

    他们失去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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