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白川孔优优 本章:第5章

    “家里有他的近照吗?”

    老太太立刻摇了摇头:“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这条狗认得吗?”冷小兵打开手机,上面有一张秋田犬的截频,老太太看到后,点了点头,冷小兵接着问:“它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丢了,上周五丢的……”

    “能仔细说说,丢狗的整个过程吗?”

    “那天我带罗纳尔多下楼遛弯,那条狗叫罗纳尔多,我儿子给起的名字,”老太太并不知道狗的名字来来自于一名足球运动员,只是觉得念起来有些拗口:“路过旁边的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我想起家里酱油用完了,就进去买,便利店员不让狗进去,我只好把它拴在门口花圃的栏杆上,等我买完酱油出来,罗纳尔多就不见了……”

    “你没有去找吗?”夏木问道。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已的真实想法:“我不希望再看见它了,你们也许会觉得我心肠很硬,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儿子跳楼自杀之后,罗纳尔多还像以前一样,每天早上趴在他的卧室门口,等他起床,喊它的名字,带它出去遛弯,给它洗澡,喂狗粮。三年了,这个习惯从来没有改变过。我男人说,罗纳尔多的身体里住着儿子的灵魂,而我,我只是一次次的触景伤情,每次看到罗纳尔多趴在门口,我就会想起去殡仪馆给儿子收尸那一幕。罗纳尔多要做的只是继续等待,而等待就意味着希望。而我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绝望和被一条狗不断提醒的痛苦。罗纳尔多消失了,我就可以忘记痛苦了。”

    老太太的话并不意味着痛苦会被遗忘,而是不被提及。很多时候,痛苦比快乐更容易变成人的一种本能,我们不断的说,开心点,别想那么多,正是因为我们无法开心,总是烦恼,痛苦不断。痛苦藏在人的基因里,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底色,而快乐不过是我们的皮肤,五官,手脚所能触碰到的物质,而且都是容易腐烂的物质。快乐不过是一枚水果,仅有几天的保鲜期。老太太提出的“不被提及”是人对抗痛苦的唯一办法。除非肉身腐朽,我们无法找到一劳永逸解决痛苦的办法,暂时遗忘倒成了永久性的方法。

    暂时遗忘又是一种欺骗,和长期隐瞒事实的欺骗不同,暂时遗忘是一种像酒精一样的麻醉剂,用短暂的空白换取愉悦,而酒醒之后痛苦便会成倍地反噬人,从而更深地加重痛苦。这构成了一组悖论,若要摆脱痛苦,便要学会暂时欺骗和偷欢,而暂时遗忘的结果却又带来更大的痛苦,方法和目的之间存在着永不调和的矛盾。短暂谎言和永久痛苦像两个紧紧咬合的齿轮,每天都在转动着,碾过时间,碾过肉体,又碾向未来。

    冷小兵和夏木相互看了看对方,他们同时想到了这一悖论,随即又暗自庆幸。虽然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承受谎言所带来的永久痛苦,但在彼此面前,他们是透明的,安静的,无需挣扎的。

    见冷小兵和夏木从里面安然无恙地出来,刘宇急忙带着刑警队的几个人迎了上去,看到冷小兵拿着一张少年的照片,疑惑道:“这什么情况?”

    “嫌疑人的儿子,跳楼自杀了,你去派出所调一下这起案件的卷宗。”

    “这跟我们正在调查的虐狗杀人案有关系吗?”刘宇追问道。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查一查。”

    “我这就安排人去查,可是,嫌疑人呢?”刘宇发现冷小兵对办案的热情远远低于对少年的热情,这种情况以前从没有出现过:“你们什么都没查到吗?”

    “嫌疑人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好几天没回家了……”

    “她在说谎,”夏木拿出两个小证物袋,递过去。其中一个装的是泥土,另一个则是黑色纤维:“这是我在嫌疑人家卫生间里找到的,黑色纤维挂在墙上的一枚水泥钉上,泥土则是在地漏里发现的。纤维的材质很硬,不像是衣物袜子一类的东西,应该是登山包被水泥钉剐蹭下来的,泥土里有一些黑色烧焦的毛,我想应该是狗毛……”

    “你的意思是,嫌疑人背着装有死狗的登山包回过家……”

    “而且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地漏里还有很多烧焦的狗毛,我猜他给被烧焦的罗纳尔多洗过澡,他不愿意看它死的那么惨,他要它干干净净的离开,他说过,罗纳尔多的身体里住着他儿子的灵魂。”

    “罗纳尔多?”刘宇问道。

    “那条秋田犬的名字,”冷小兵把证物袋递给刘宇:“回去化验一下,如果这些土的成分和死者胃部以及案发现场的土壤相匹配,马上申请搜查证,正式搜查肖华军家,”冷小兵扭头看了看夏木,解释道:“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拿到的证物,上了法庭也没有用,移送检察院的时候就会被退回来补充侦查,每一个案件的侦破,都需要合法且完整的证据链来支撑,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证据。”

    夏木突然想到之前问过冷小兵的问题,如果白川案的凶手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怎么办?他也会说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证据吗?他也会说我们需要合法完整的证据链吗?谁都知道,白川案多年未破的最重要原因正是缺乏证据,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们找到了真凶,也会因为没有物证而不得不放他离开。夏木猛然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并非简单的解释,而是一种提醒和警告。冷小兵在警告他,你是个警察,别忘了自已的身份。但夏木脑海里却立刻浮现起出否定的念头:我不是警察,我是受害人的家属,我亲眼目睹了妈妈的死亡,任何人都不可能以警察的身份消灭受害人家属的身份。困扰他很多年的迷雾,被冷小兵的一番话吹散了,他明白了自已为什么要来刑警队,他不是来查案的,而是来复仇的,原始的血亲复仇的动力从十六年前就已经深深地植根在了他的心里。他不允许任何人改变这一点,不管是自已还是别人,他只能坚定地捍卫自已的身份。受害人家属,复仇,像两根钢钉,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十字架上。

    刘宇带着刑警队的人离开之后,夏木立刻问冷小兵:“如果找到了凶手,并且能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他,但是你手里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你会怎么办?”

    “没有证据怎么能百分之百确认一个人是凶手?这是个伪命题。”冷小兵反问的口吻十分没底气,现实之中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但他的身份只允许他说这个答案,见夏木目光急切,他补了一句:“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给他定罪的,不过现在,我们得先把嫌疑人找到。”

    夏木眼中的急切消失了,这个答案让他感到失望,但他用微笑着掩饰住了失落。

    “现在该去哪儿,回警队开案情分析会,还是?”夏木问道。

    “不着急,实验室化验出结果,会给我打电话,申请搜查令后来取证也需要时间,利用这点时间,我们得去一趟市医院,”冷小兵晃了晃病例和里面的单据:“跳楼的少年生前患有抑郁症,在市医院心身医学科治疗过。”

    冷小兵对少年自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边说边拉着夏木朝车走去。

    “你相信直觉?”夏木跟在旁边追问道。

    “大多数时候,直觉都会帮助我破案,但有时候,直觉也会把我带到很条糟糕的路上,就像车子陷在了泥坑里,越挣扎会陷的越深。”

    “可是刚才,你还强调破案得靠证据,直觉和证据……”

    “这不矛盾,”冷小兵发动了车:“在寻找方向的时候直觉比证据管用,找到证据只是直觉的一种延伸。千万不要被任何条条框框束缚,把自已想象成漂流在大海上的一块木头,总有一天,你会靠在某个可靠而又稳固的大陆上……”

    “现在我们要飘到……”夏木翻开病例,看到一个名字,“白川市心身医学科主任医生沈雨的办公室。”

    车子飞快地穿过老城,进入了高楼林立的新区,连接新旧两片区域的是一道石桥。过桥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川市的城市象征——牛开拓,老城广场的铜牛连带着历史记忆一同被挪到了新区中心;然后便是各种各样的广告,灯箱,立牌,围栏,车体,电子屏,不同的介质上印刷着一模一样的内容,倒金字塔形状的一号矿坑旅游景区广告,仿佛一艘艘外星飞船,把新城区当成了停机坪。老城区的气息随着铜牛和矿坑这两件老物品,渗透到了簇新的建筑群之中。

    “我已经认不出这是哪里?一切都变了,”夏木打量着陌生的城市。

    “这里原来是一片平房区,计量厂的家属院……”

    “计量厂?”夏木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白川案的第二个受害人就住在计量厂。

    “看见那个刚刚开业的万达广场了吗?白川系列杀人案的第二案就发生在那里,”车子正在缓缓地驶过购物广场,“开业当天,有上万人去商场逛,但是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杀人案,我站在星巴克咖啡馆的吧台前,服务员问我想要什么,我从来不喝咖啡,但还是点了一杯冷饮,因为那里曾经是发现死者的地方,中心现场,在没有拆迁之前,我经常会一个人跑到案发现场去呆会儿,找找灵感,现在我只能去星巴克点一杯我不爱喝的冰咖啡,我甚至连那些咖啡的洋名字都叫不上来……”

    “另外几个案发现场呢?也都变成了高楼大厦吗?”

    “除了你们家那片没有拆迁,剩下的现场都已经面目全非了,电影院、购物中心、写字楼、住宅区、人们需要更便利的生活方式,人们在遗忘中一路狂奔。”

    车子经过一条林立着鲜花礼品店面的道路后,白川市医院出现在了眼前。

    4

    “心身医学科在几楼?”夏木在前台问值班护土,冷小兵站在一旁打量周围。

    “你要做心理咨询吗?”前台指了指一旁的挂号机:“先去挂号。”

    “我们找人,”冷小兵过去晃了晃警官证,报上了沈雨的名字。

    前台神情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两个警察,仿佛在说,怎么会有警察找沈雨,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指了指后面的配楼:“从后门出去,看到一排大榕树,树后面有一幢红色的小楼,沈医生的办公室在一楼三号诊室。”

    夏木转身要走,冷小兵却跟前台东拉西扯起来,夏木只好停下等他。

    “你跟沈雨医生熟吗?看样子,你对她好像很了解……”

    “那倒不是,我没跟沈医生说过话,不过,医院的人都了解她,”说着,前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杂志,翻开其中一篇采访,标题印着一粗一细两行字:“关爱老人心理健康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专访白川市心身医学科主任医生沈雨”,前台指着采访激动地赞美道:“沈医生就是一个天使,每周都会给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做义诊,她还发起了一项公益活动,叫做“微笑生活”,专门呼吁全社会都来关注老年人的心理健康,而且她人长得也很漂亮……”

    专访末尾印着一张照片,穿白大褂的沈雨站在一个咧嘴微笑的logo前面,logo下是精心设计的四个美术字“微笑生活”,logo设计颇为简陋,让人联想到聊天表情里的“微笑”,正是这种简陋,反而更加突出了沈雨的美丽。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迷人的气息,正如前台所说,她是个天使。

    “她以前读的居然法医,”夏木翻着那本杂志,跟在冷小兵身后,二人朝榕树后的红色房子走去。夏木边走边念着杂志里的内容:“当初之所以读法医纯粹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我爸是安定医院的医生,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事业,当一个心理医生,可我偏偏不愿意,故意跟他赌气,才选了法医专业,因为死者不会说话,更不会找你倾诉,倒苦水……”

    “死人身上的秘密可一点都不比活人的少,死人的话才多呢,”冷小兵夸张地说道:“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会放弃法医专业,当了个心理医生?”

    “命中注定,上面是这么写的,”夏木合上了杂志。

    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他们看到了一排挂着科室牌子的办公室,找到了三号诊室,冷小兵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女医生站在了他们面前,带着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笑容。不同的是,她比照片上的人要瘦弱太多,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但内在却又有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仿佛支撑她的不是普通的骨骼,而是一副坚韧的金属。看着沈雨,冷小兵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科幻片里的仿生人的形象。

    “前台已经通知我了,说有两位警察要找我问话,”沈雨保持着微笑,请二人进来。

    冷小兵和夏木跟随沈雨,走进了那间白色诊疗室。沈雨给他们倒水的功夫,冷小兵快速打量着室内陈设。这是他的习惯,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身上隐藏的猎犬属性就会自动开启。首先是垃圾桶,空荡荡的,刚刚收拾过,然后是诊疗用的沙发,洁白的绒面上沾了一块豆大的灰斑,是泥土,沙发垫上细微的褶皱显示刚刚有人坐过,或许是某个衣服上沾着泥土的患者;最后是角落摆放着树脂模型的陈列柜以及沙盘,沙盘里摆放着一座楼,几个人站在楼前,围着一条狗的模型。

    “有什么能够帮你们的吗?”沈雨把两杯水递过去。

    冷小兵回头看了看夏木。夏木掏出少年的照片,递给了沈雨。

    “认识他吗?”

    “肖腾飞,我的一个患者,”沈雨很平静地说:“三年前跳楼自杀了。”

    “他得了什么病?”冷小兵问道。

    “抑郁症,之前就自杀过好几次,幸好都被家里人及时发现。他爸把他送到我这儿治疗,希望我能帮他打开心结,我给他做了诊断后,确定了治疗方案,药物结合谈话,我要求他每天服用抗抑郁药,每周能见两次面,聊聊他最近的生活以及遭遇,”沈雨突然叹了口气:“可惜,他并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他把药都偷偷扔到了马桶里,冲走了,也怪我疏忽大意,没有及时发现问题,否则……”

    “我能看看他的病例吗?”

    “恐怕不行,这涉及到病人隐私,需要征求患者家属的同意,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怀疑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自杀,而是一起刑事案件……”

    “现在还没有证据表明这一点,只是肖腾飞的妈妈说,他儿子生前从来没有去过那幢烂尾楼,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跳楼?”冷小兵打量着沈雨,面前的这个女人很严谨,很善于掌控局面,不动声色就问到了他们此行的动机,也许是因为她学过法医,比普通人更了解警方的办案流程的缘故:“我们只是想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你能帮忙提供一下病例,就不用我们回去打申请再来医院,来回折腾了……”

    “回头让人补一份手续,给我送过来,可以吗?”沈雨看着冷小兵。

    冷小兵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沈雨:“一定,一定。”

    沈雨回身到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

    不一会儿,打印机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吐出了一份病例。

    夏木过去拿过病例,用订书针定好,递给了冷小兵。

    冷小兵翻了翻:“你刚才说,是肖华军把他儿子肖腾飞送到你这儿接受治疗的,这么说来,你跟老爷子肖华军也很熟喽?”

    “见过几次面,不是很熟……”

    “哦?”

    “每次肖腾飞来治疗,肖华军就在门口等着,结束之后,他带着儿子离开。我跟他通常也就是简单的交流一下病情,没深入聊过。”7200

    “肖腾飞自杀之后,他来找过你吗?”冷小兵说道:“按理说受到这么大刺激,很多家长都会丧失理智,怪罪于别人,他没来医院闹过事吗?”

    沈雨摇了摇头:“没有,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肖华军……”

    冷小兵的目光停留在了沙盘中那条狗身上,这组模型究竟是刚刚被人摆放过,还是只是偶然。本能像指南针一样,不安地跳动着,试图找出方向。就在这时候,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冷小兵摸出手机,看到是刘宇打来的电话。

    “喂……”

    “嫌疑人肖华军找到了,”刘宇的声音不是兴奋,而是不安。

    “出什么事儿了?”

    “他刚刚跳楼自杀了……”刘宇的尾音拉的长长的。

    本能的指南针猛然停止了跳动,指向某个黑暗的角落。听筒里的声音很微弱,他确信,除了他没有人听到这个坏消息。但,真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坏消息吗?他挂断电话,目光转向沈雨。她很淡然地看着他,他却感觉到她平静面容的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涌动,如同不停翻卷的浪头冲刷着礁石。她站在礁石之上,双脚被海水淹没,留下冰冷的湿痕,然后那海水又悄然地褪去,平静如水。

    “出什么事儿了吗?”沈雨望着冷小兵,淡淡地问道。

    冷小兵也望着沈雨,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念头,也许沈雨早已经知道肖华军自杀的消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说道:“肖华军刚刚跳楼自杀了……”

    “怎么会这样?这也太可怕了,”她一脸的惊诧,眼睛睁的大大的,仿佛落入水中的两颗黑星,她的手和身体也因为震惊而变得僵硬,生涩,仿佛生锈的铁皮玩具。

    在一旁翻看病例的夏木也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冷小兵,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夏木脸上的惊讶和沈雨的截然不同。多年的审讯经验令冷小兵很轻易就分辨出了两者之间的差别,夏木脸上的诧异带着无数的困惑,沈雨的诧异却是夸张而空洞的。真正的惊讶往往都会伴随着不解和疑惑,只有表演出来的诧异,才是扁平空洞,毫无困扰的。沈雨在说谎,她知道肖华军会自杀,也许他自杀的时候她就在身边,她只是在表演惊讶,冷小兵想。

    他伸出手跟她告别:“谢谢你配合我们调查。”

    她的手伸进了他的手里。

    瘦弱而光滑的手形,冰冷而湿润的掌心,跟冬天的海水带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冷风从车窗灌入车内,西北的三月正是最冷的时候,道路两旁的树全都是光秃秃的,不见一丝绿色,土黄色的背景上,一根根赤裸的树干仿佛被降了旗的旗杆,支棱在哪儿,刺破天空。天上既没有雾霾,也没有浮云,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蓝,太阳赤裸裸地挂在蓝天上,直射大地,却无法带给人一丝温暖。

    车子在拆迁区里钻行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最终抵达了肖华军坠楼的地方。

    楼前停着几辆警车,警戒带也已经拉了起来,外围站着两个穿制服的片警,他们是最先赶来保护现场的人。冷小兵和夏木赶到的时候,勘查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痕检员陈涵和几个技术员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见到冷小兵过来,他们纷纷避让,指了指里面。冷小兵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跨过警戒带,走进了案发现场。夏木却停在警戒带旁边,远远地看着中心现场,烂尾楼前方有一小片空出来的水泥地,一片没有修成的水池趴在地上,看得出这里原本规划的是一处景观,但现在却躺着一具尸体。

    “怎么?害怕了?”痕检员陈涵看到夏木神色不安,拎着勘查箱,走到了他身边。夏木愣了一下,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陈涵又开口道:“第一次出现场都会害怕,我适应了小半年才适应过来,我还以为你这个高材生,什么都不怕呢。”

    夏木默不作声看着中心现场,浓厚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荡着,刺眼的红色如同黑斑一样,在冰冷青灰的水泥地上蔓延着。不,血液流出体外至少有半个小时了,已经凝固成了果冻一般的胶质物质,时间再长一点,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凝血就会分离出血清,不可能看到血液的蔓延。夏木默念着课本上学过的内容,试图缓解紧张情绪。

    “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陈涵以为刚才的话刺激到了夏木,有些歉意:“大家都说,你是为了那个案子才来白川刑警队的?是这样吗?”

    “哪个案子?”夏木机械地应了一句。

    “白川系列杀人案,你是受害人家属,对吗?”陈涵小声打探道。

    夏木点了点头,感到她语气中带着同情:“都已经过去了,小时候的事儿我都忘了。”

    “忘了?”这么轻易就能忘了吗?也许他只是不想再提及往事:“挺好,忘了挺好……”

    陈涵还想说什么,夏木却已经离开,掀起警戒带,朝中心现场走去。

    肖华军脸朝下趴在地上,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很容易就能脑补出摔得稀烂的脸是何其惨烈,身下的鲜血果然已经停止了流动,凝成了黑色果冻,现场摆放着一系列的数字牌,标注出死者生前活动轨迹以及终身一跃时候站立的位置。负责照相的技术员正对着用软尺标注好的地面足迹,咔嚓咔嚓地按动相机。

    刘宇从一旁过来,气急败坏地冲冷小兵嚷嚷着:“真他妈邪门,我刚刚才查清楚他的个人信息,派出所的人就打电话来,说他自杀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派出所的人?谁跟派出所报的案?”冷小兵打量这片烂尾楼,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生机。这大冷天,恐怕连乞丐都不愿意来这儿:“这地方怎么会有目击者?”

    “哪儿有目击者啊,嫌疑人打110自首,结果话都没说话,就跳下去自杀了。”

    “畏罪自杀啊……”夏木问道。

    “应该是,”刘宇骂骂咧咧,拿出手机,播放出了110报警中心转过来的通话录音。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杀人了……”录音里肖华军的声音很不自然,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重复了两遍之后,啪嗒一声巨响,通话录音骤然中断,看样子是肖华军跳楼自杀的时候连同手机一起摔碎,声音消失。

    “肖华军的手机呢?”冷小兵问道。

    刘宇指了指勘查车,冷小兵转身过去。

    夏木正要跟着离开,老顾喊住了他:“实习生,过来搭把手,抬一下尸体……”

    虽然在学校解剖课上接触过尸体,但鲜活的夏木还是第一次见,和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大体老师不同,刚刚去世的人身上还有温度,尚未形成尸僵,生前残留的情绪也都呼之欲出。夏木的手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他用力地握了握拳,不希望被人发现,但扑面而来的血腥场面还是轻易地勾起了隐藏在深处的童年记忆,他感觉躺在地上的人不是肖华军,而是他的妈妈。回忆以现实的方式不断闪现在他眼前,打破了虚幻和真实之间的壁垒,构成了一个新的空间。

    “新来的,别站着发愣了,过来,”老顾又喊了一声,助手递了一副橡胶手套给夏木。

    夏木步伐艰难地走了过去,接过橡胶手套带上,抓住了死者的脚踝。死者的脚踝骨已经折断,握起来有些扎手,皮包骨头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走。夏木歪头看着死者的鞋,39码,鞋底纹路和森林公园发现的纹路一致,缝隙被泥土和树叶的残渣填满,这些都是证明他犯罪的重要证据。老顾指挥着夏木翻过尸体,死者的脸朝向了他,那是张破碎而狰狞的脸,血从鼻子和眼睛里流了出来,凝视死者脸的一刹那,夏木产生了幻觉,死者狰狞的脸开始微笑,变成了妈妈的临死前的表情。躲好,不要出来,妈妈冲他摇了摇头,他感到体内所有力量都被抽走了,再也无法继续搬动死者。他扔下他的脚踝,顾不上众人的目光,跌跌撞撞跑到角落,大声呕吐起来。

    现场忙碌的警员看到夏木的反应,倒也没有多吃惊,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冷小兵过来拍了拍夏木的后背,递过一瓶水:“下次去警戒带外吐,污染了现场,可就麻烦了……”

    夏木接过水,漱了漱口,说了声:“对不起。”

    “还能撑住吗?”冷小兵看他脸色苍白,关切道:“不行就先回家休息一下,案情分析会得到后半夜了,得等尸检和现场勘查报告全都出来才行……”

    夏木摇了摇头,还想强撑着过去帮忙,却见老顾已经叫了另一个探员抬着裹尸袋离开了现场。冷小兵冲勘查车挥了挥手,陈涵拎着勘查箱重新回到现场,走到了冷小兵身边。

    “上去看看,”冷小兵轻声吩咐,一行人跟着他朝烂尾楼内走去。

    烂尾楼内黑漆漆的,框架结构上的窗洞和门洞都用塑料布遮挡了起来,房间的角落有一些发霉的烂铺盖卷以及编织袋,袋里扔着几个塑料瓶,看样子这里曾经被乞丐当成了落脚藏身的地方。

    陈涵用强光手电照亮了楼梯:“肖华军是从六楼跳下来的……”

    “六楼?他儿子肖腾飞……”

    “也是从六楼跳下来的,”刘宇回道。

    “父子俩都是在这儿跳楼的?”夏木听到这个消息,惊讶地问。

    冷小兵点了点头:“也许,他想用这种方式回到孩子身边。”

    众人沉默着,沿着技术人员先前标记好的勘查路线,缓缓朝楼上走去。借着微弱的光线,夏木看到楼梯上有很多灰尘被鞋底带走的减层足迹,那些脚印,有的脚尖冲下,有的脚尖冲上,还有很多重叠在一起,一直延续到楼顶。六楼有三套房,其中一套三室一厅的阳台朝向小区内,肖华军父子俩就是在这套房里跳楼自杀的。足迹从客厅延伸到阳台边缘,骤然消失。夏木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蹲在地上,借着灯光仔细地查看着凌乱的足迹。冷小兵则站在边缘,望着远处,周围有几个工地灯火通明,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施工,搅拌机,挖掘机以及打桩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叮叮咣咣十分刺耳。

    “有什么发现?”陈涵好奇地看着夏木,刘宇闻声过来。

    “只有一种鞋印,大小和纹路都跟肖华军脚上那双39码的鞋一样……”

    “能确定吗?”刘宇随口问道。

    夏木点了点头:“刚搬尸体的时候,我检查过他的鞋底,这组足迹跟森林公园现场发现的足迹一致,基本可以断定,他就是杀害马煜的凶手。”

    “也就是说,烂尾楼里只有肖华军一个人来过,”陈涵兴奋地说道,对之前案情分析会上,夏木铁口直断现场有两个人的说法,她一直耿耿于怀。

    “那倒不一定,只有一种鞋印,不代表只有一个人来过,”夏木问陈涵要了一个放大镜,趴在地上,更加细致地观察着:“水泥地不像森林公园的土地,看不出足迹深浅,但,不能排除两个人穿着同样的鞋出现在烂尾楼的可能性。”

    “现场有两个人?”陈涵惊呼道:“怎么可能,如果肖华军真有一个搭档,而且那个搭档也在现场,怎么可能让他打110报警,这不等于暴露了自已?你肯定弄错了……”

    “这一点,我支持陈涵,逻辑上说不通,”刘宇在一旁搭话。

    “可是一个决定自杀的人,怎么会在楼里走来走去,你看那些足迹,有的脚尖朝外,有的脚尖朝内,还有很多趟重叠在一起……”

    刘宇说道:“他在犹豫,在害怕,自杀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夏木有些不确定,毕竟这只是他的推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

    “也许,他不是自杀,”冷小兵站在边缘摇摇欲坠,仿佛变成了死者肖华军。

    他的声音很轻,被建筑工地上的噪音覆盖的严严实实……

    案情分析会在凌晨一点开始,大会议室里聚集了二十几个人,幕布上投射着现场照片。在肖华军跳楼的地方,技术人员找到了马煜丢失的登山包,里面放着电击棒和绳索,上面均检出了受害人的dnA以及嫌疑人肖华军的指纹,登山包里有许多血迹,种属试验显示,那些血迹都是动物的,没有人的,另外,包内还找到了很多被烧焦的狗毛,不用逐一和视频上被虐杀的动物比对,便能确定这个包是马煜用来运被虐杀的动物的尸体的工具。dnA实验室的技术员接着调出了几张照片,那是从肖华军家下水道里找到的狗毛和土壤,狗毛和登山包内的狗毛相吻合,土壤和案发现场以及死者马煜胃内的土壤成分完全一致。肖华军的妻子也承认,肖华军昨天凌晨一点左右回了一趟家,在卫生间里呆了一宿,但她同时表示,他们夫妻是分房睡的,她只是听到动静,在门口问了一句,听答应声确认是肖华军在卫生间里,但具体情况她并不清楚。一系列环环相扣的证据展现出了案件的全过程:虐狗者马煜杀害了肖华军的狗,肖华军得知之后决定报复,守在树林里,在马煜下山的时候出现,用电击棒将其电晕,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捆绑手脚,最后将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等他清醒之后,再次用电击棒抵住他的后脑,逼迫他吃地上的草,持续时间长达五分钟之久,最后勒死了他,将尸体摆成跪姿,朝向埋葬被虐杀宠物的矿坑的方向,一系列的羞辱尸体的行为表达出肖华军强烈的愤怒。杀人之后,肖华军清理了现场,并拿走了他的登山包。肖华军下山,来到埋狗的地方挖出了罗纳尔多——他儿子肖腾飞生前养的宠物,肖华军认为儿子的灵魂就住在罗纳尔多体内——用登山包装走。凌晨时分,肖华军带着罗纳尔多的尸体回到了家,在卫生间里仔细清理狗的遗体,然后又用登山包装好清理干净的遗体,离开了家,将秋田犬的尸体埋葬在了儿子的坟墓旁边。做完这一切之后,肖华军来到他儿子当年跳楼自杀的地方,打了110报警电话之后,跳楼自杀。罗纳尔多的遇害,让肖华军失去了和儿子的最后一点联系,他认为罗纳尔多身体里住着儿子的灵魂,马煜杀的不是狗,而是他的亲生儿子。复仇之后,肖华军彻底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动力;或者他只是单纯的害怕坐牢,畏罪自杀。所有的猜想,随着肖华军的终身一跃,变成了一团迷雾。

    与往常不同,这次案情分析会上,冷小兵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众人只是小心翼翼的继续着发言,直到老顾介绍肖华军的尸检情况时候,冷小兵才缓缓抬起了头。

    “死者骨骼和脏器全都破碎了,口鼻和耳朵出血,身上没有明显的开放性伤口,具有明显的高坠死的特征,”老顾照片切换到了一张手绘的草图上,草图旁边附了一张烂尾楼六楼边缘的足迹照:“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死者在跳楼的时候,加速了……”

    “什么?”

    “一开始我就觉得有点古怪,通常跳楼自杀,尸体距离建筑物的距离也就一两米,但肖华军的尸体距离烂尾楼太远了,足足有近五米,我做了很多次模拟实验,发现只有加速到百米冲刺的水平,才能形成这么远距离的高坠,他是冲下去的,就像田径项目里的跑步跳远一样,冲到烂尾楼边,用力跳下去的,”老顾让人尸检报告传给了冷小兵。

    冷小兵看着报告,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众人在一旁面面相觑,不知道案情分析会该继续还是该结束,副队长刘宇在一旁咳嗽了两声,提醒冷小兵。

    “怎么?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冲下去,是有点古怪,也许他受到了什么惊吓,那毕竟是他儿子自杀的地方,也许他产生幻觉,看见鬼了,”说完,刘宇咧着嘴笑了起来:“至少从证据来看,毫无疑问是自杀的。”

    冷小兵看了看夏木,见他没有再提脚印的事情,也就没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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