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案吧,明天我把材料整理好,让你和高队签字,”刘宇下了最后结论。
冷小兵沉默地点了点头。几分钟后,办公室空空荡荡,只剩下冷小兵和夏木俩人。
“我听见了,你为什么不说?”夏木过去问他。
“听见什么?”
“在烂尾楼,你说也许他不是自杀……”
冷小兵愣了一下,揉了揉鼻子:“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就像你对现场的脚印属于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判断一样,感觉是不能作为证据的。”
“那接下来……”
“我只想好好睡一觉,”说着,冷小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5
火光在铁质垃圾桶里忽闪忽闪着,厨房里没有开灯,但开着燃气灶。沈雨站在燃气灶前,拿过一张纸,又点燃,扔到了垃圾桶里,刚刚有些微弱的火势又重新旺盛起来,沈雨的脸被映衬的发红。垃圾桶里,肖华军的照片被火卷成了一团,最终化成了灰烬。等火彻底熄灭后,沈雨拿着垃圾桶离开厨房,来到卫生间,将所有灰烬倒入马桶,冲入下水道。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烧毁患者的病例了,也许有十几次了,每次她都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哪怕病人的名字,她都要逼着自已忘记,否则她便会陷入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中,仿佛她烧毁的不是病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烧毁病例的情景,那是2001年的9月4日,高二刚刚开学。她背着一个粉红色的书包来到安定医院档案室,把所有签有父亲“沈海洋”名字的病例全都找到,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黑塑料袋,将病例装到袋里,顺着档案室的窗户扔到外面。然后她又若无其事地跟门卫和工作人员打招呼,离开主楼,到后墙根找到那些病例,拎回家,逐一烧毁。她永远忘不了那漫长的一天,两大兜病例足足烧了有两个小时,她站在厨房里神情木然,只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随着火焰,消失不见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她自已都看不太懂的人。
马桶里的水花平静了下来,黑色灰烬永远的不见了。
沈雨如释重负,从卫生间出来。电脑上传来“新邮件”的提示音,她走进书房,打开了邮件,冷小兵和夏木的资料和照片出现在了屏幕上,随即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喂,”沈雨接通了电话。
“你查这两个警察干什么?”说话的是个男人,有烟酒过度的嗓音。
“没什么,只是感兴趣,想了解一下他们。”
“怎么会无缘无故对警察感兴趣?你不会犯了什么事儿吧?”
“你想太多了,”沈雨矢口否认,问道:“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冷小兵是个老刑警了,白川市近十年的大案要案,像什么虹桥商城爆炸案,富丽家园碎尸案,还有孔村黑社会性质团伙犯罪等等,总之,但凡你能想到的案子,都是他带队破的,报纸上称他是白川第一神探。”
“他什么时候到刑警队的?”
“2000年,警专毕业之后,”电话里传来一阵键盘敲击的声音,男人接着说道:“他师父叫陈大明,原重案队大队长,白川系列杀人案当年的实际负责人之一。”
沈雨愣了一下:“这么说,冷小兵也参与过白川案?”
“从时间线上看,应该参与过,但详细的情况没查到。”
“夏木呢?”3900
“警校还没毕业的小屁孩,来刑警队实习的。”
“实习能分配到重案队?”沈雨当年学法医的时候,去刑警队实习过。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冷小兵正在卧底,他和她没有交集。以她的经验,实习生基本上就是做一些端茶倒水装订卷宗类的杂活,很少有人会被分配到一线办案,更别提重案队这样重中之重的业务口。×02
“那谁知道,也许有啥后台呢。”
“有后台就更不会让孩子去一线受罪了,”一线的苦,沈雨也吃过,那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你再仔细查查,看还有没有进一步发现……”
沈雨正要挂断电话,电话那头喊道:“等会儿,找到了,我发给你……”
沈雨电脑微信上弹出了一张旧报纸的截屏,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上,配了一张少年的照片。少年脸上打了马赛克,下面一行小字却毫不遮掩地泄露了少年的信息:“白川案第五案受害人家属夏某。”沈雨一愣,仔细地新闻内容。
“看到了吗?这个叫夏某的孩子就是白川案第五个受害人家属!”
豆腐块里简略的记录了案发当天的情况,提到了两个警察赶到现场,从凶手手里救下了夏木,其中一名因公殉职,另一个活了下来。沈雨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走到书柜前。书柜顶端一格陈列着四个摆件,铁皮飞机,木偶,文具盒和魔方,摆件看起来十分普通且破旧,但却用玻璃箱罩着,如同博物馆里被保护起来的珍贵文物。轻轻拉动,书柜沿着滑轨挪开,露出了后面隐藏的暗格。狭长空间里放着一张课桌大小的窄条案,上面放着几个文件夹,墙上贴着一块软木板,密密麻麻的照片,地图,剪报等资料用工字钉钉在软木上,沈雨在文件夹里翻找,很快就翻到了一份笔录。
询问笔录
时间:2001年9月3日16时30分至2001年9月3日17时30分
地点:白川市刑警支队
询问人(签名):陈大明
工作单位:白川市刑警支队重案队
记录人(签名):高鹏
工作单位:白川市刑警支队重案队
被询问人:冷小兵
性别:男
年龄:20岁
出生日期1981年12月4日
身份证件种类及号码:居民身份证
***
现住址:白川市永丰路***号
联系方式:09**-876****
户籍所在地:白川市永丰路胜利矿业公司
(询问人与月日时分到达,月日时分离开,本人签名:冷小兵)
问:冷小兵,请你描述一下9月2日中午11点到12点半所发生的事情。
答:我正在办公室看白川案的卷宗,值班电话响起,当时办公室里只有我和李岚两个人,我过去接起了电话,听到报案人说:印刷厂家属院,有人出事了,你们快来。我问他到底出什么谁让了,对方只说了一句:快点来,也许还有机会救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翻出值班电话里缓存的来电记录,回拨过去,是另一个人接的电话,对方告诉我这是公用电话,打电话的人已经走了。我把该情况告诉李岚,岚哥让我跟他一起去看看……
问:出警的时候,你和李岚都带了枪吗?
答:带了,一般刑警队接到的报案电话都是派出所或者110转过来的,像这种直接报案的很少,而且报案人还提到了“救人”,所以岚哥有点担心,就跟我一起去枪械库领了枪。
问:你们是几点到的印刷厂家属院的?
答:快12点,记录本上应该有详细的时间,因为报案电话没有说清楚具体是哪栋楼,岚哥和我就分开寻找,没想到,都是我不好……
问:你控制好自已的情绪,现在我需要你仔细回忆当天所见的一切。
答:岚哥进了一号楼,我进了二号楼,进去之前,我就注意到二号楼对面那个公用电话亭,后来你们也证实了,凶手就是在那儿报案的。进楼之后,我敲了敲一楼的门,两户都没有人,我就上了二楼。敲201的门的,也没有人应答,我打算去敲对面住户的门时候,就看见角落里掉了一把钥匙,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就捡起钥匙,试了试,没想到真打开了201室的门……
问:既然已经感觉到不对劲儿,为什么不先呼叫李岚支援……
答:我,我想先确认一下再呼叫,那是我第一次出外勤,没有经验,我不应该这么糊涂的,要是换成别的有经验的警察,都不会出这么大事儿了,我……
问:别难过了,喝点水。
(中间调整情绪20分钟)
问:能继续了吗?
答:能,我进屋之后,看到地上扔了一塑料袋的菜,还有一条鲶鱼,快要渴死了,客厅和厨房里都没有人,我闻到次卧里有一股血腥味,就推门进去了。一进门,就被凶手刺了一刀,肩膀这儿,他一直躲在靠近门的墙后,等我进来偷袭我。我跌倒在地上,想要去拿放在手包里的枪,就看见凶手拿起了桌上的一个花瓶,砸在了我头上,我昏迷过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再醒过来,我已经在医院了,他们说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问:你闻到了血腥味,推门进去,为什么不提前拿出枪?
答:我说过了,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还没做好准备,我没经验,我说的都是真的……
问:凶手呢?有什么特征?
答:比我高一点,一米七五左右,很瘦,带着帽子和口罩,手上带一副白线手套,脚上套了俩黑塑料袋,全身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
问:那双眼睛,能描述一下吗?
答:没什么特点,很普通,但,如果让我再看见那双眼睛,我一定能认出来。
(出示根据其他目击证人绘制的嫌疑犯的素描)
问:好好看看,是他吗?
答:是他。
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答:没了,我知道的就这些。
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
(签名:冷小兵)
冷小兵的名字上摁了一个红彤彤的指纹,虽然是翻拍成照片后打印出来的卷宗,红色指纹依然给人一种触目惊心呼之欲出的感觉。沈雨翻到笔录下一页,露出了一份悬赏公告,公告上的素描正是询问笔录中提及的画像,正文部分用绿色荧光笔做了一处标记:“嫌疑人右手有明显的烧烫伤特征”。悬赏公告纸张上有几道深深的折痕,轻轻触碰,有一种被锋利的小刀片刺破皮肤的细微的疼痛感。
她回忆起十六年前第一次见到这张悬赏公告的情形,那天是中元节,僻静街道的角落里,有很多人在烧纸,火光中影影绰绰的脸显得十分诡异,风吹散纸灰之后,地面上露出一团团用白色粉笔圈住的黑色印记,就仿佛一团陈年血迹。
2001年9月2日,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期。那天早上,她正在厨房里打豆浆,热包子,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她会在父亲上班之前,准备好早饭,端到餐桌上,一边和他吃早饭,一边说着学校的八卦,或者听父亲说医院的琐事。但那天有一些不寻常,她端着包子和豆浆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父亲已经穿好了衣服,背上了包,准备出门。她问他,不吃早饭吗?他则显得有些慌乱,说等他回来。她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古怪,父亲也看出她的疑惑,但没有多解释,只是补充了一句,今天不要出门,在家等他电话,然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那天是周末,她独自一人吃完早饭后,开始写作业,结果在中午一点多的时候,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让她务必要在下午三点前到泽县长途汽车站去一趟,给他送换洗衣物。医院临时派父亲出差,他没有带换洗的衣物。对此,沈雨已经习以为常。她不仅是他的女儿,更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主人,父亲每次出远门的时候,都是她替他收拾衣物。她没有多想,到卧室里收拾好了衣服,除了日常的换洗衣物,她还特意替他准备了一双袜子,袜子腿上绣着小熊——那是她花了一周时间,亲手绣上去的——她原本想当做生日礼物送给父亲的,但临时出差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只好将礼物带上,当面送给他。
他应该会喜欢这份礼物,她拎着装有小熊袜子的黑色手提包,打车赶到泽县长途汽车站,在出站口等待着。她迫不及待的想看到他看到生日礼物时候的表情,那双小熊袜子穿在他脚上应该会很可爱,也许他会说这也太幼稚了,我可是个医生,但为了她,他还是会穿上这双袜子,跟他的的同事炫耀,这可是我女儿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亲手绣上去的哦。想到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雨,你怎么在这儿?”父亲看到她,并没有露出喜悦,反而一脸惊讶和不安。
“我来给你送衣服的,你不是要出差吗?”她不太高兴,把黑色提包递了过去。
“出差……”
“你中午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务必在下午三点前到泽县长途汽车站,真是的……”
她见父亲支支吾吾的,忍不住抱怨,父亲却慌张地四下张望,拉着她往人群外走去。
“到底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儿了?你轻点……”她的手被他捏的生疼。
“不要问那么多,小雨,不要问那么多,听我说,”他毫不顾忌她的感受,说话也颠三倒四,异常慌乱:“你马上回家,立刻,回家以后把门关起来,反锁好,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记住我的话,不要给别人开门,除非是我,关好门窗等我回来……”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她感受到了他的不安,着急地问道。
“没时间了,来不及跟你解释了,小雨,爸爸要离开一段时间,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也许……”
他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却明白最后一个也许意味着什么。
“但爸爸一定会回家的,你要相信我不会抛弃你,你是爸爸活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理由,爸爸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回到你身边,记住,我爱你……”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他说我爱你,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都会在这句话中惊醒过来,她终于明白所有永久性的告别都会以噩梦的形式不断出现。他从她手中拿过黑提包,慌慌张张地离开,头也没有回。她想跑过去追上他,问个究竟,车站里涌出来一群人,像一条宽阔而汹涌的大河,阻断了她的去路。她逆着人流乱喊乱叫,像溺水的人一样抓住路过的每一个人,可是没有一张脸是她熟悉的。等人群散去,父亲已经走远,消失在了旁边的小树林里。沈雨顾不上揉眼泪,跑进树林寻找他。但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只看到一座石桥。石桥下的臭水沟发出浓烈的腐烂的味道,令她联想到死亡。她站在桥上,一边哭一边喊:“爸爸,你在哪儿,别扔下我,爸爸,你在哪儿……”无人回应。
哭累了,她起身往树林外走去,但很快就迷路了,没能沿路原路返回,而是糊里糊涂地进入了一片小小的村庄。她在村庄里走了很久,才找到回家的路。沿着庄稼地中间的道路,又走了几个小时,她才看到城市。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灯火通明的城市像是幻觉,她机械地迈着双腿,茫然地走动着,依靠着本能,来到了学校门口。一些刚刚补课结束的学生走在她前面。她跟着她们,就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羊群,她在那些穿着同样校服的同龄人中寻找到了一点温暖。她跟他们一同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路边突然来了几辆警车。一些穿便衣的警察,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传单,一边散发一边询问着。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那张悬赏公告。同行的学生们兴奋地议论着关于连环杀手的传闻逸事,而她却被公告上的素描所吸引,虽然画像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却轻易地看到了他的全貌。那张脸与她朝夕相处,在她降生的那一刻,就刻画在了她的脑海里,那张脸伴随着她的成长一点点苍老,那张脸每天都会等待着她,在学校门口,在餐桌旁,在游乐园,在书店,在手风琴班,在她生活的每一个空间和时间里。还有那只被烫伤的手,是她十二岁的时候用电炉丝煮面,不小心烧着了垫在餐桌上的塑料布。父亲为了救她,一把抓过塑料布。滚烫粘稠的塑料裹住了手,给他留下了永远无法修复的烧烫伤。他为了救她才被烫伤的,她很内疚,但他却一点都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得意洋洋地告诉她,能保护你是我的骄傲。现在他的手和脸被画在了一张悬赏公告上,做为一个连环杀人犯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见过他吗?”那个叫高鹏的警察见她发呆,连忙问道。
她摇了摇头,否认了。高鹏没有继续追问,递给他一张悬赏公告后离开。
她将陈旧发黄的悬赏公告重新折叠好,放回了卷宗里,又重新拿起那份笔录,看着冷小兵的名字,以及电脑上那篇关于夏木的新闻报道。一个调查白川案多年的老警察,一个当年的受害人家属成为了小警察,两个跟白川案有着密切关系的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她无法忽略这次偶然会面之中所包含的必然。隐藏在她身上的秘密即将被暴露在阳光下,她精心伪装的一切都会被揭穿,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令她瑟瑟发抖,如临大敌。
她从隐蔽的隔间里退出来,拉上了书柜,滑轮碾过滑轨发出咯啦咯啦声,就仿佛一列火车从旷野驶过。声音停止,屋子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她在客厅里呆立了片刻,走到玄关处,打开了鞋柜。鞋柜最下层的角落放着一双39码的男土运动鞋,跟肖华军死时脚上所穿的鞋一模一样。纯白色的鞋帮上沾着些污泥。她没有在意那些污渍,将运动鞋塞入一个黑色垃圾袋。下楼之后,她并没把垃圾袋扔到垃圾桶里,以免运动鞋被小区里的拾荒者捡走,穿在脚上,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等待垃圾清运车过来,直接扔了进去。
在等待垃圾车到来的空隙,她给花店打了个电话,定了一束白色菊花……
6
凌晨两点,冷小兵开车送夏木回家。车子在印刷厂家属院门口停下的时候,夏木看了看冷小兵,默不作声却意味清晰,他在邀请他上去坐坐,冷小兵透过车窗看着那一片没有路灯的老旧的楼群,依旧沉默着。
“你想上去看看吗?白川案唯一仅存的案发现场。”夏木终于说明了意图。
“还是算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你不会是害怕吧?那次出事之后,你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吗?”
“你为什么要住到这儿,警队有单人宿舍,条件还不错,我可以替你安排。”
“在你心里这是犯罪现场,是一块触碰不得的伤疤,对我来说,这只是家,”夏木顿了顿,接着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是害怕上去吗?”
夏木的话戳中了冷小兵的心思,车内的气氛变得如同车外一样冰冷。见冷小兵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的意思,夏木便不再强迫,独自离开,走进了黑漆漆的门洞。冷小兵坐在车里,呆了片刻,直到二楼夏木家的灯亮了起来,才开车离开。
车子在老城区里钻来钻去,拆迁的房屋一栋连着一栋,废墟接着废墟,如同电影里的末世场景。他想努力从废墟中寻找到某个地标,一间卖羊杂的小店,或者是通宵营业的成人用品店,但一无所获,他熟悉的地标全都随着拆迁消失的无影无终,他感到沮丧,靠着经验也许永远走不出这片废墟了,他只好打开了导航指路。
该去哪儿?回家还是回警队?看着导航上的目的地,他有些犹豫。这两个地方对他来说差别不大,无非又是难熬的一夜,失眠对他而言如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他关掉了手机,放弃了导航,决定再次依赖于直觉。车子在黑暗中穿行,连续几次拐弯和转向之后,那幢烂尾楼出现在了他面前。白天的案发现场在夜间变得模糊不清,警戒线掉落在地上,随着寒风舞动着,仿佛聚会结束后被人遗忘在废墟里的彩带。冷小兵关掉了车灯,停好了车,走了进去。他不知道直觉为什么会把他带到这里,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一事实。但当他走进现场的时候,立刻明白了驱使他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
他看到肖华军坠楼的地方,放着一束白色的菊花,虽然周围没有灯光,但那白色依旧很轻易地穿透了浓稠的黑夜,映入他的眼帘。深色血迹衬托下,白花显得十分耀眼,犹如白星。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周遭,寒冷的三月,草是枯黄的,树是光秃秃的,周围没有任何鲜花提前盛放。显然,有人来祭奠过肖华军,在他死去的地方,放上了一束白菊花。03|
他走到跟前,蹲下身,拿起了那束花。簇新的花盛放着,花杆上似乎还有余温。放花的人也许刚刚才离开,他起身,再次打量着四周,目光一直延伸到烂尾楼的大门外,一片枯草被碾压过,还留有新鲜的轮胎的压痕。
他猜得没错,刚刚有人来祭奠过肖华军,深更半夜来这儿祭奠死者的人会是谁?
第三章
秘密森林
第三章
秘密森林
第三章
秘密森林
水培花需要用变质的牛奶,或是淘米水,最简单的办法是在水里放一些维生素片,促进根系和花叶的发育。冷小兵按照网上查到的说明,买了两瓶维生素,一瓶b12,一瓶维c,将那束白色的菊花插在装满营养液的玻璃瓶里,摆放在了办公桌上。
“你还有这雅兴,养起花来了?”刘宇拿着虐狗案的销案报告让冷小兵签字。
冷小兵笑了笑,并未告诉他花的来历:“这案子先不着急销,还有一些疑点,我还想再查一查。”
“凶手都跳楼自杀了,还有什么好查的,得尽快销案,小心惹麻烦。”
冷小兵接过材料,点了点头:“不急这一两天,等等看……”
“等什么?”刘宇问道。
“不知道,也许,等这花凋谢了,就有答案了。”冷小兵开玩笑道。
刘宇听的一头雾水,挠了挠头,离开了办公室。冷小兵重新打开了卷宗,将整个案情的时间线再次梳理了一遍。三年前,肖华军的儿子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三年后,肖华军又在同样的地点畏罪自杀,表面看起来,这两件事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那幢烂尾楼,但冷小兵却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关联——白川市医院心身医学科的心理医生沈雨。今天一大早,冷小兵就去见了肖华军的老婆,问她是否去过烂尾楼祭奠过死者,肖华军的老婆立刻表示了否认,冷小兵又问肖华军跳楼之后,是否有人来打听过这事儿?肖华军老婆同样予以否认。他让她逐个打电话跟肖华军生前关系亲密的人确认这两件事情,结果并没有人在昨晚凌晨去过现场,也没人去找他们打听过,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肖华军出事了。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后,最不可能的沈雨就浮出了水面。另一个支持的证据是监控,尽管烂尾楼内没有监控,但冷小兵还是从距离烂尾楼最近的几个路口的监控视频里找到了一辆车牌号为bc1357的白色本田,这辆车在凌晨一点时候通过,消失半个小时之后,又重新通过出现在了监控里,车的主人正是沈雨。
冷小兵把沈雨的名字写在纸上,不停地画着圈,思索着。沈雨说过,她和肖华军不熟悉,她只是肖腾飞的医生,为什么要在深夜去为一个不熟悉的老人送花表示祭奠?他回忆起那天拜访沈雨的时候,他只对她说过“肖华军跳楼自杀了”,并未提及烂尾楼的详细地址。案件尚在侦办阶段,媒体没有相关报道,警队的人更不可能外传,肖华军的亲人也没跟别人提过,沈雨是如何知道肖华军跳楼地点的?除非沈雨早就知道肖华军死于何地。没错,这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答案。冷小兵打开了u盘,将肖华军跳楼自杀之前打110报警电话录音找出来,按下了播放按钮:“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杀人了……”
单调的求救声在办公室里回荡着,冷小兵闭目倾听,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
“打扰了,”夏木的声音传来,冷小兵睁开眼睛,屋内依然回荡着重复播放的求救录音,夏木晃了晃手机说道:“下班了,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冷小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夏木要找他聊什么。
“等我五分钟,我收拾一下……”
夏木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在靠近冷小兵办公室的小隔间坐下。这个位置,刚刚好在冷小兵的视线范围内,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以及电脑,之所以替他挑选这个办公位,就是为了将他放在自已的视线范围内,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安全。
“走吧,”冷小兵拿着车钥匙,从办公室里出来,拍了拍夏木。
“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上车之后,冷小兵问夏木。
“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你觉得我应该退缩吗?”
“不,你不会退缩,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冷小兵吞吞吐吐,“因为有些事儿一旦开始,就没法回头了。”
“我早就没法回头了,”夏木断然道,“从我趴在床底下,看到我母亲被害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注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就算这是条绝路,我也得走下去。”
话题戛然而止,从离开刑警队院落到抵达冷小兵家的路上,他们始终保持着沉默。
一出大戏拉开帷幕之前,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无力的……
咔哒一声,冷小兵拧开了铁锁,隐藏在客厅和卫生间旁边的杂物间的门被打开了。那是一把明锁,门上还有无数的螺丝孔,看得出,这把明锁无数次被人砸坏,又重新修好。冷小兵伸手取下锁头,推开门那扇红色的布满螺丝孔的门。灯尚未打开,里面一片漆黑。夏木判断不出究竟是由于窗帘拉紧还是这本来就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
“就在里面,所有你想知道的秘密都会随着你按下开关而打开,”冷小兵对着黑暗的屋子说道,就仿佛那里面藏着一头会吃人的怪兽:“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作出选择,要是我,会选择放弃。”
夏木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在杂物间的墙壁上摩挲,很快就摸到了一个按钮。
平淡无奇的按钮,所有房间里都会有,塑料的温度既不冰冷也不温暖。
夏木没有多犹豫便按了下去,灯管忽闪忽闪之后,稳定地亮了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墙,墙上整齐地贴着五组照片,每一组照片的前面写着年月日。1991年5月18日、1994年7月4日、1998年11月13日、1998年11月14日以及2001年9月2日。对于这些日期,夏木并不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亲切,他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默念过,但日期后的照片却是第一次见到。受害人的脸,包括他所熟悉的母亲的脸,如同被收集齐的卡片一样横竖整齐地粘贴在墙上,排头的一张是生活照,剩下的则是案发现场的细目照。
照片墙的旁边是一个类似于超市的货架,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纸箱子,每一个纸箱的外面都写着日期,地点以及简要备注:121甘蒙尾随入妇女杀人案,嫌疑人王璋力,无作案时间;528紫阳猥亵妇女案,嫌疑人金书敏,年龄不符;730两湖入室盗窃杀人案,嫌疑人刘利,身高不符……
“每次只要听说有类似白川案的案件发生,我就会跑一趟,不管离的有多远,白川案在警察圈很有名,无人不知。当地警方知道我是为了白川案,也都会帮忙,设法制造机会,让我单独询问嫌疑人,”冷小兵解释道,“不过,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车票机票和住宿费花了不少,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只见一次面,你就能肯定……”
“你知道我的审讯技术,不敢说在全国,至少在白川是数一数二的。”冷小兵随手拿下其中一个箱子,翻开里面的资料,不光有审讯记录,还有照片,以及完整的个人档案:“在见面之前,我会做详细的案头工作,设计好审讯方案,他们不可能骗过我,况且,他们的眼神不对,我永远不会忘了凶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