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白川孔优优 本章:第3章

    “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给您出一份证书,”服务员从柜台下拿出一张红色的卡片,以及一个简陋的小盒子,透明塑料外壳,白色衬底:“如假包换,您要是发现是假的,随时都可以拿过来退货。”

    “可是,我怎么才能判断真假,这毕竟不是宝石,没有地方可以鉴定。”

    “我都说了,我可以帮你证明,”服务员晃了晃红色的卡片,“不过,如果你只要一块,证书需要额外加十块钱,两块的话免费赠送。”

    如果自已可以给自已开证明做鉴定,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假东西了。

    这是个悖论,不过冷小兵最终决定不再计较,买下这块三叶虫化石。

    服务员迅速开好了鉴定书,把化石放在小盒子里,一起递给了冷小兵。

    冷小兵看到红色卡片后面写着一行字“白川是大海,欢迎您再来。”

    不远处,一群中学生跟随着老师,走进地质博物馆,地理老师拿着喇叭大声地喊着:“后面的同学,都跟紧了,跟紧了,别掉队。现在我们要去的是白川地质博物馆,这里面有很多几亿年到几千万年前的化石,从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一直到侏罗纪,白垩纪,这也充分证明了白川市是如何由一个海洋性地貌逐步变成了哺乳动物繁盛的大陆形地貌,你们今天所看到的典型的戈壁和雅丹地貌,以前都曾经是海洋的一部分。白川是大海,可不是人们诗意的想象,更不是什么胡编乱造的口号,而是真实的——被时间和大自然的力量所改变的历史。今天我就要带着同学们,好好畅游一下这片大海……”

    冷小兵拿着三叶虫化石,入迷地听着,跟着众人,走进了地质博物馆。

    第二章

    谎言之上

    第二章

    谎言之上

    第二章

    谎言之上

    2017年3月初,初春最冷的时候,刀子一样的西北风飕飕地刮了一夜。

    冷小兵正在办公室沙发上补觉,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他伸手从沙发垫缝隙中摸出手机接听,就听城关派出所所长老关乌鸦一样的声音:“森林公园死人了,快来。”

    “知道了,”冷小兵爬起身来,揉着眼睛,看了看外间的大办公室,时间尚早,还没有人来上班,他拨出了副手刘宇的电话:“别睡了,有案子,森林公园,关所他们辖区,你通知技术队和法医队的人先过去,我洗把脸,一会儿过去。”

    挂断电话,冷小兵从柜子里拿出牙刷,毛巾,香皂,往水房晃去。

    自从去年年底被提拔为重案队队长之后,办公室就成了他另外一个家,每个月都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沙发上度过。不过,对他这种快四十还没结婚的人来说,回家无非是换了一个地方工作。他的生活,除了案子还是案子,警队的人经常开玩笑说,冷队是在破案的间隙抽空生活。

    十六年来,白川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露天铜矿开采枯竭,被国家列为了资源枯竭型城市,常住人口大幅度外流,现在白川市人口不足二十万。随后又搞起了旅游业,依托着丰富的地理资源,市政府提出建设世界地质公园的理念,大兴土木。从白川市区通往周边雅丹地貌、戈壁滩的公路一条条被修通,就连之前已经废弃多年的一号露天铜矿,也被围栏圈了起来,建了收费口,成了旅游景点,号称中国唯一能够从外太空看到的人造建筑。一时间引来无数网友吐槽。你是第一,长城是第几?每次看到网友发自灵魂的拷问,冷小兵总是哑然失笑。

    案发的森林公园位于一号矿坑旁边一公里左右,开车经过的时候,能看到景区入口的高楼顶部安装着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屏幕上静态地呈现着从高空俯拍一号矿坑的照片。那是一个从地面上根本无法目睹的图案,即便是站在矿坑边缘,你也只能看到一个深不见底的百米大坑,你会惊讶于他的庞大,也会赞叹人类的鬼斧神工,但绝不会产生高空俯瞰所带来的冲击力。电子屏上的照片,犹如一个倒插入地面的金字塔,一圈一圈螺旋向下的道路,仿佛外星文明遗留的神秘图案。置身于荒凉的戈壁中,更让人产生一种空间错乱的感觉。车子飞速从大屏前滑过,冷小兵扭头行了个注目礼。倒插的金字塔突然忽闪忽闪地晃动起来,仿佛要发出一道射线,将地面上的人全都吸走,但随即,电子屏熄灭了,留下黑漆漆的一块。景区工作人员从里面跑出来,骂咧着脏话,叫维修人员修理被烧毁的电子屏。

    森林公园的路边停着几辆车,有派出所的巡逻车,也有技术队的现场勘查车。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带,副大队长刘宇在路边抽烟,看到冷小兵过来,掐灭了烟头,拿出一个易拉罐,把烟头塞了进去。

    “学乖了,知道自已带烟灰缸了。”

    “我可不想被开除,”刘宇嘟囔着:“上次就因为个烟头,差点被嫌疑人的律师给翻了供,我没被支队长给骂死。现在办案真不如以前爽快,啥都要讲证据,而且提取的物证是越来越多,一不留神就破坏了证据,搞的我们这些在一线奔波的探员束手束脚,跟带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一样,再这么弄下去,我可要申请去化验室坐班了。”

    “你猴屁股,坐得住啊,行了,别发牢骚了,说说情况。”

    “报案的是爬山晨练的人,”刘宇指了指不远处,两个穿登山服拿登山杖正在做笔录的游人,接着说道:“人是被勒死的,尸体被摆成了跪姿,面朝山下,脖子、手腕和脚腕各有一道两毫米左右的勒痕,从残留的纤维来看,是常见的麻绳,”刘宇翻动着手机里的一组照片,给冷小兵看:“我看八成是仇杀……”

    “理由呢?”

    “跪姿呗,尸体被故意摆成跪姿,很明显凶手是在逼迫死者道歉。”

    冷小兵把手机还给刘宇,掀起警戒带,走向中心现场,刘宇跟在后面。

    中心现场位于距主干道四五十米远的树林里,大树旁跪着一个男人,脸趴在地上,像一只背部高高拱起的猫,虽然这个姿势无法直接准确判断死者的身高,但结论却显而易见,死者身材高大,体型壮硕,不是个容易制服的目标。

    法医老顾看到冷小兵,没有过多地寒暄,直接掀开了死者的后衣襟让他看。

    冷小兵看到死者的腰部有一处发白的痕迹,恍然大悟:“电击伤啊?”

    “先用高压电棒电晕了受害人,然后用麻绳束缚手脚,再用麻绳套在他脖子上,用力向后拉扯,勒死了他,最后将尸体摆成跪姿,目前除了电击和手脚颈部的勒痕,没发现反抗伤,指甲里也没有发现皮屑之类的东西。”

    “我说是仇杀吧,”刘宇补充道,“这么处心积虑,指定有深仇大恨。”

    冷小兵没理会刘宇,戴上手套,趴在地上,歪头看着死者的脸。约么过了半分钟,冷小兵喊了一声,老顾和刘宇过来帮忙,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将尸体放在上面,由于遇害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尸僵情况严重,只能保持原本的跪姿侧放在塑料布上。冷小兵蹲在死者头部,用力掀开他的嘴巴,看到里面有一些青草和泥土,随后又掀开死者枕骨部位的头发,只见浓密的头发下,隐藏着多处发白的电击伤,伤口与伤口密集重叠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刘宇问。

    老顾拿放大镜仔细看了看死者后颈上的伤:“看样子是多次电击造成的。”

    “嫌疑人在侮辱受害人,”冷小兵拿出手机,模拟着电击棒,抵住刘宇的后脖颈比划道:“受害人被电晕,束缚之后,凶手并没有立刻杀死他,而是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再次用电击棒抵着死者的后脑,逼迫他吃地上的草,像对待畜生一样,吃草吃了有一会儿之后,才用绳索最后将其勒死。”

    “变态,”刘宇骂了一句:“难道不是仇杀,是变态杀人案?”

    “不,是仇杀,但动机不太寻常,普通的经济纠纷或者男女问题,杀人抛尸就完了,不会选这么偏僻的地方,更不会逼人吃草,将尸体摆成跪姿。”冷小兵打量了一下周围,布置了接下来的任务:“老顾,先把尸体带回去,做个解剖,看看受害人的胃里有没有青草;刘宇,尽快查查死者身份,排查一下他的社会关系,摸清死者的生活情况,尤其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特殊性癖好之类,从死者家属入手,家往往是藏有最多秘密的地方。”

    刘宇和老顾分头行动,很快现场就只剩下技术人员,一个女痕检员在倒模取足迹。

    冷小兵站在半山腰,俯瞰下方,只感到寒风穿林而过,迎面而来。

    跟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相比,位于老城区的白川市刑警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幢红砖小楼,墙体上刷着蓝色的标语,由于季节原因,外墙上的枯黄的爬山虎刚刚冒出一点点绿芽,整个建筑缺乏生机,有些破败。院落里停着几辆警车和一些挂警用牌照的普通车辆。靠近花圃的位置,立着两块不锈钢公告栏,玻璃板下面贴着一些扫黑除恶,反电信诈骗的宣传海报。一个身穿黑衣背双肩包的青年站在宣传栏前,仔细地看着里面的内容。他的目光很快被报纸上的一篇新闻报道吸引,标题“神探再立奇功,罪犯难逃法网——河湾碎尸案24小时侦破纪实”,配图上是一个穿藏青色警服的男人,下面写着:神探冷小兵——白川市刑警支队重案大队队长。少年似笑非笑,伸手轻轻触碰玻璃后的照片。

    “你找谁?”有人在身后问了少年一句。

    少年转身看到一个穿警服,肩佩一级警司警衔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

    少年忙从书包里拿出警校学员证和介绍信递过去:“我是来实习的,这是我证件。”

    中年男人接过证件翻开,看到了少年的名字:“夏木?这名字挺特别的。”

    “您是高队吧……”夏木认出了眼前的中年男人。

    高鹏有些诧异地看着夏木:“咱们以前见过吗?我没印象了……”

    “我妈妈叫夏金兰,她是白川案最后一个受害人,”夏木不慌不忙地说道。

    高鹏回想起了十六年前,他带着夏木和姥爷去跟法医室跟夏金兰告别的那一幕。八岁的少年在看到母亲的遗体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平静的让人不安。如今,这种不安再次浮现在了他的心上。看着眼前这个略带青涩的少年,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又隐隐约约感到问题来了。一个面对母亲的死亡都不曾露出悲伤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恰恰相反,他将痛苦隐藏在了心里最深处,每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拿出来打磨,他独自舔舐着伤口,直至把钝如锈铁的痛苦,磨砺成一把锋利的刀。如今,这把闪着寒光的刀,刺到了刑警队内。

    “你有什么打算?”高鹏试探道:“刑警队有很多警种,你……”

    “我想去重案队实习,”夏木打断他,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

    “重案队?”高鹏眉头紧皱。专案组第二次组建之后,调查了半年多无果,最终解散。之后,白川案的全部卷宗和证物又重新转回了重案队。夏木目的明确,为了白川案而来,甚至没有丝毫掩饰的意图,直接把刀刺入了刑警队的心脏部位。高鹏笑了笑,打算找个理由拒绝他:“这,恐怕有点难度,重案队是刑警队的要害,每天要面对很多棘手的命案,很少有实习生能够适应这种压力,而且,能不能进重案队,得听冷队的,他才是重案队的队长,我也不好干涉。”

    “我去跟冷队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意的,”夏木语气异常笃定。

    高鹏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肯定。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现场勘查结束,冷小兵喊住最后离开的女痕检员陈涵,把车钥匙递给了她。陈涵默不作声过去开车,冷小兵则坐在副驾驶位置,眯着眼睛,一边沉思着案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陈涵话。这是冷小兵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管什么案子,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现场,遇上纵火、碎尸、爆炸一类情况复杂的案件,他甚至会把临时指挥部设在现场附近,很多人对此不理解。按说现在技术手段先进,高清照片,航空拍摄,录像监控,大数据,以及各种实验设备应有尽有,完全可以足不出户运筹千里,公安局内部甚至有人提出过云破案的设想,但冷小兵不以为然,依旧沿用最笨的办法。他总是跟队员们强调,犯罪分子第一个来,我们最后一个走,这是规矩。他立了规矩,没有人敢破。

    “现场找到了多少组足迹,”冷小兵在脑海里暗自还原着罪犯的行动轨迹。

    “两组成趟足迹,一组是受害人的,43码,登山靴,另一组是嫌疑人的,39码,运动鞋……”陈涵小声回答。

    “嫌疑人是个身高165左右的小个子,性别呢?”

    “男性……”

    “有点别扭,”冷小兵嘟囔了一句,随即便传来轻微的鼾声。

    陈涵见冷小兵睡着了,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惊动冷小兵,只想尽快把车开回刑警队,然后离他远点。刑警队的大部分人都有类似的想法。他们害怕和冷小兵单独相处,倒不是说他难以伺候,会故意找茬刁难别人,而是因为他总会让别人产生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不管你如何完美无缺,不管你如何尽心尽责,不管你如何努力,站在他面前,你总会感到一丝不安。冷小兵的身上有某种神圣的气息,如同一座摆满神像的庙宇,笼罩着他人。昏沉的诵经声在他身边弥漫,大殿内香火旺盛烛影摇曳,将他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暗面。他人之于冷小兵,正如同显微镜下的生物,没有哪个人能经得住高倍显微镜的观察。面对他,人们总是会不由自足地产生一种生而为人的罪恶感,仿佛此生不过是用来忏悔的过程。

    这种特质,在熟人和同事面前是缺点,在罪犯面前却是一个极大的优点。

    每一个人都有忏悔的欲望,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冷小兵经常跟手下人说。冷小兵就是犯罪分子忏悔的理由。他带着他的神圣空间,坐在犯罪者面前。他不需要开口,就能令嫌疑人痛哭流涕,滔滔不绝地交代罪行,忏悔过错。每次警队的人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会发出惊呼,就仿佛他们看到的不是一次审讯,而是某种读心术,审讯室也不再审讯室,而是告解室。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切,只能勉强将之解释为“高超的审讯技巧”。只有冷小兵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十六年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是他放走了凶手,那之后他便开始在谎言基础上修建城池。最初,他只是小心翼翼放上一些木质材料,一些不起眼的小案件,比如盗窃,打架斗殴,通过日积月累的修建,他终于赢得了别人的信任。之后,他在上面修了一些石头和水泥的建筑。他主动申请去做了几年卧底,成天跟贩毒团伙,黑社会团伙打交道,从内部攻破他们,他破了不少大案要案,并得到了很多的荣誉和勋章,这些奖励让他的城池变得坚固,耀眼,牢不破可。最后,他开始修建整个城池最为重要的部分,带有宗教气息的神圣空间。想要一个弥天大谎不被戳穿,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宗教化。他仔细观察过各种各样的宗教场所,每一个进入其间的人都会压低声音,放轻脚步,跪在神像前忏悔。他们不需要了解为何会有如此变化,也不需要弄清神圣空间的全部意义,只需全心全意地相信——想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首先要放弃怀疑,若是怀疑,也应该从自我怀疑开始。冷小兵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他却看了很多宗教类的书籍,研究过宗教史,去过很多庙宇和殿堂,他观察人,观察空间,观察人在宗教空间中的变化,他认真地总结这一切,并逐步运用于自已的工作和生活中,直至圆熟自然,看不出丝毫刻意。他把自已的谎言精心隐藏在神圣殿堂之中,让每一个走入其中的人,不敢提出任何质疑。相信和忏悔成了他人唯一的选择,否则便会被驱逐出去。

    嗡嗡嗡,电话震动声唤醒了冷小兵:“喂,高队……”

    “在哪儿?”高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刚出完现场,正准备回队里呢,还要二十几分钟。”

    “待会儿回来,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件事,得跟你当面商量一下。”

    “什么事儿不能在电话里说,我得开案情分析会,案子很棘手。”

    “就占你一会儿时间,耽误不了正事。”

    电话挂断,冷小兵感觉到一阵莫名的不安。车子经过旧城中心广场,他扭头看着窗外,一架吊车正把铜牛拉上天,缓缓平移到远处的一辆卡车上。

    “老城区马上要整体拆迁了,市里要把大铜牛送到开发区的cbd商务区。”看着天空中飘荡的牛,冷小兵产生了一种亦真亦幻的虚无感。陈涵没有发觉他的异常,继续说道:“冷队,听说市局在新开发区建了一幢楼,楼里配备了各种先进的实验设备,专门给我们刑警队用,咱们是不是马上要搬迁了。”

    “不会搬的,没有人离得开这儿,至少在白川案破案之前,”冷小兵低声呓语道:“这儿就是一个牢笼,我们都被宣判为有罪。”

    陈涵诧异地看着冷小兵,神圣空间所带来的压迫感再次让她感到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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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绝对不行,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绝对不行!”冷小兵大声喊着。

    高鹏很少见他这样失态,打他说出夏木的名字,冷小兵脸上的愤怒就开始一点点地堆积,直到他提出他想去重案队实习的时候,冷小兵一下子就炸了。

    “这事儿没得商量,重案队每天跟什么人打交道,你不是不知道,全都是杀人放火的人渣,巨人观,碎尸,烧焦的人……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适应得了吗?”

    “我跟他说了,可他坚持要去……”

    “他才24岁,这么年轻就来找死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怎么跟他家人交代!”

    “你忘了,他可是个私生子,妈妈死了,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冷小兵噎住:“他不是还有个姥爷吗?”

    “在东北新安林场,距咱们这儿一千多公里呢。怎么着?你还想给他赶回林场去啊,你可别忘了,多多少少,咱们都亏欠着人家呢。”

    “欠什么欠……”冷小兵的语气开始软下来。

    “白川案啊,别装糊涂了,咱们这么多年没有破案,还不是欠啊,”高鹏叹着气说:“他不光是个实习生,还是受害人家属,身份特殊,咱们得慎重对待。”

    “反正不能安排到重案队,刑警队有那么多岗位,哪儿实习不行。”

    “我不同意没用,得看你。夏木可说,你一定会同意他到重案队实习的!”х06

    “他说我一定会同意?”冷小兵眉头皱成了一疙瘩。

    高鹏点了点头。冷小兵想起了十六年前,跟夏木仅有的一面之缘,他趴在车窗上冲他做了个开枪的手势。一闪而过的回忆,让冷小兵感到了一种赤裸裸的要挟。他明白夏木为何会如此笃定,因为他知道他的秘密。不难想象,如果他执意要把他赶出刑警队,他就会把他没有开枪放走凶手的事儿一股脑儿地捅出去。冷小兵琢磨,夏木手里应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人们的记忆都模糊了,空口无凭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夏木是否能够证明自已的话是真是假,而是一旦有人说出事实,他精心修建的神圣空间就会出现一道裂缝,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越来越多,直到最后轰然崩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并非他的谎言多么高明,而是因为没有人敢提出质疑。现在夏木来了,他是受害人家属,又是目击者,他的话会有非同寻常的分量。他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证明,只要说出真相,就能把他毁掉。做为一个以调查真相为工作的警察,他知道真实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冷小兵强迫自已冷静下来:“他在哪儿,我先跟他谈谈。”3739

    冷小兵返回办公室的时候,夏木已经在里面等了快两个小时。短短的两个小时内,夏木仔细地观察了这间屋子的陈设。一叠叠的资料和文件小山一样堆积在桌上,勋章和荣誉证书摆放在柜子最显眼的地方,一进门就能看到,靠墙的立柜里放着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之类生活用品。电脑旁边放着几本关于宗教的书籍,封皮被撕掉,只剩下光秃秃的正文部分。书被翻过很多遍,边缘已经发黄发黑。夏木拿起其中一本翻动,只见里面横横竖竖做了很多标记,重点内容旁边还写了一些注脚,并留了折页……

    “前段时间有个邪教的案子,我在查资料,”冷小兵站在门口,望着夏木。

    夏木感到后脖颈一阵发凉,仿佛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个有温度的活人,而是根锋利的冰锥。他放下了书,转过头,看到了冷小兵,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敌意。

    “我们又见面了,”冷小兵笑起来,努力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

    “你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对吗?”夏木没有回应,反问道。

    “没有什么想到想不到,每天都有意外,这就是刑警的工作。”

    “是吗?”夏木低声地回了一句,语气既像是肯定,又像是怀疑。

    冷小兵觉得鼻子一阵痒痒,通常只有在抓捕行动开始之前,他才会有这种反应,师父说过,那是人的第六感,就像羊群能敏锐地感受到一公里外正在靠近的狼群。每个人都有动物本能,只不过常常被理性所压抑,当危险来临的时候,人们自以为依靠经验才能得救,殊不知,本能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冷小兵揉了揉鼻子,看着夏木,夏木也看着他,二人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戒备之气。

    “你不应该来重案队的,”冷小兵小心斟酌着措辞:“这儿太危险了。”

    “你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这十六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再次见面的情形,有时候是在梦里,更多的时候很清醒,你会帮我的,对吗?”

    夏木的声音很柔软,冷小兵却感受到了冰冷,锋利的刀刺向了他。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帮你?”

    夏木抬起手挥了挥,对着虚空扣下了扳机:“帮我就是帮你自已。”

    冷小兵很想冲过去掐住夏木的脖子,就在这时候,刘宇推门进来,打破了僵局。

    “冷哥,受害人家属来了,在会议室等着,”刘宇看着夏木:“这是?”

    冷小兵没给刘宇介绍,直接对夏木冷冰冰地说道:“实习期间,你跟我搭档,必须寸步不离,必须24小时随叫随到,做任何事都要经过我同意,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偷偷摸摸,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小动作,立马滚蛋。”

    刘宇听到滚蛋俩字,不禁有些吃惊,当他看到夏木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微笑着淡定地点了点头,惊讶的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走吧,一起去看看吧,眼下这案子,你先跟着学,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手续放我桌上,办公桌回头我让人给你安排。”冷小兵吩咐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夏木跟在冷小兵屁股后,刘宇则好奇心十足凑到了夏木身边搭话:“实习生?啥情况?冷哥咋那么跟你说话?你得罪他了?”

    “可能他看我不顺眼,又拿我没办法吧,”夏木毫无波澜答道。

    刘宇更加诧异了,主动伸出了手:“你是咱刑警队第一个,能让冷队不淡定的人,我不禁有些佩服你了!我叫刘宇,是冷哥副手……”

    “我叫夏木,公安大学侦查系大四学员。”

    “高材生啊,难怪这么有个性,你这么厉害,来白川这种小地方不委屈?”

    “我户口在白川人,报效家乡是理所应当……”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远远听到夏木的话,冷小兵心里暗骂一句小狐狸。

    会议室里坐着一对母子,母亲三十岁左右,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孩子见有人进来,慌里慌张地躲在母亲身后,探头望着来人。母亲并不沉着,一脸焦虑。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们让我来这儿干什么?”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冷小兵问。

    “昨天晚上?我回娘家了,在我爸妈家过的夜,他们都可以作证。”

    “带着孩子一起吗?”

    女人点了点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冷小兵没有回答,从抽屉里翻出一包薯片,蹲下身子逗孩子玩儿。

    夏木不解地看着冷小兵,刘宇却习以为常,铺开纸笔,给女人做笔录,详细问了昨晚上她们在娘家的情况,问了女人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如何,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孩子的戒备心解除之后,冷小兵抱起了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扮鬼脸,逗的他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叽里咕噜,小声跟孩子说着悄悄话。夏木依稀能听到,他们在聊一个少儿节目。冷小兵问的很详细,孩子则因为找到了倾听对象,兴奋地复述着节目的内容。看得出,冷小兵对付孩子很有一套,根本不像一个单身男人该有的技能。

    刘宇给女人做完了笔录,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在一旁等着。

    夏木到刘宇身边,小声问道:“他在干什么?”

    “你是说冷队吗?”刘宇拿起手中的笔录,说道:“核对笔录,确定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孩子通常不会说假话,不容易串供。”

    夏木一愣,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厌恶之情:“他在审讯一个五岁的孩子!”

    “别说的那么难听,就是随便聊聊天,”刘宇解释道:“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冷哥的审讯技巧在整个白川警界都是最厉害的,他对付人很有一套。”

    “他在利用一个五岁的孩子,”夏木情绪激动地低语道:“如果这个孩子知道他的爸爸被人杀害了,而他却笑的这么开心,他会恨自已的。他会觉得自已被人羞辱了,他会觉得自已很愚蠢,等他成年后,会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他会不停地想起这一幕,在父亲遇害的时候哈哈大笑,这会是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

    类似的耻辱伴随了夏木很多年,直至今天,依然像个鬼魂一样跟随着他。妈妈遇害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夏木无法跟除了姥爷之外的人正常交流。医生说他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很多亲眼目睹家人遇害的人,都会出现类似的症状。姥爷也以为他还没有从妈妈遇害的伤痛中走出来,替他办了休学,让他在林场跟着他调养休息。只有他自已才清楚,让他沉默不语的,不是创伤,而是耻辱和羞愧。妈妈遇害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恨意。他得知妈妈要跟一个男人结婚,他感觉自已要被抛弃,他痛恨妈妈,希望她能够死去。而那场谋杀成全了他的恨意,尽管妈妈不是被他杀死的,但他却无法否认妈妈是在他的恨意之中死去的。他感觉是自已主导了那起谋杀,凶手的出现不过是他恨意的具体执行者而已。当年在刑警队做笔录的时候,他之所以什么都没有说,不是因为他吓坏了,而是他不敢说出真相,不敢承认自已对妈妈的恨意。他怕别人把他当成凶手。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包括姥爷在内,提及他对妈妈的恨意。他把那枚戒指保留了下来,用一根绳子串好挂在胸口,随身携带,默默地提醒自已,永远不要忘记羞耻感。

    冷小兵把孩子送回到了母亲身边,看了看笔录没问题,让刘宇送母子俩出去了。

    “没有作案时间,她们是清白的。”冷小兵对夏木说道。

    夏木瞪着冷小兵,像是在说,她们是清白的,但你不是。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冷小兵问。x39

    夏木却摇了摇头,克制住愤怒,他要等一个好机会再发起进攻。

    半个小时后,案情分析会召开,夏木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说说调查情况,”冷小兵坐在长条桌的中间,众人环绕着他。

    “受害人叫马煜,34岁,矿业公司职工,没什么不良嗜好,社会关系简单,没有情人,没有债务纠纷,没有仇人,他单位的人说,他是那种典型的老好人,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都不计较,整天笑眯眯的……”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爬山,每周六都会去森林公园爬山,早上八九点出发,天黑的时候回来,中午会在山上吃一顿饭,休息几个小时,然后下山。结合死亡时间,昨天晚上七点左右,我们初步判断,嫌疑人是埋伏在现场周边的大树后,等在马煜下山的时候,从背后对他进行了突然袭击,用电击棒将其电晕,捆绑住他的四肢,然后将其杀害……”

    冷小兵翻了翻尸检报告,问法医老顾:“死者的胃里有青草吗?”

    老顾点了点头,将投影切换到了尸检照片:“死者的嘴里,喉咙,食道以及胃里全都发现了青草和泥土,一般食物从入口到胃部,需要五到十分钟时间,也就是说,嫌疑人逼着死者吃了五到十分钟的草……”

    众人纷纷低声议论着,间或夹杂几句变态,禽兽,神经病的骂声。

    “说说现场的足迹吧?”冷小兵点了点痕检员陈涵。

    陈涵慌忙站起来,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幕布上的一组照片:“除了报案人的足迹,现场一共发现了两种足迹,大码马丁靴是受害人的,小码运动鞋是嫌疑人的,嫌疑人是个一米六五左右的小个子,很瘦,性别,应该是男性……”

    冷小兵皱了皱眉头,他最讨厌案情分析会上出现应该、可能、大概之类的字眼。

    正在这时候,角落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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