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白川孔优优 本章:第2章

    陈大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李岚牺牲了。”

    死了吗?冷小兵不太确定牺牲和死亡之间的关系,他努力不想让两个词语之间画上等号。在装订卷宗的一年里,他经常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死亡,溺毙,坠楼,电击,锐器,钝器,勒死,猝死,休克性死亡,失血过多死亡,机械性窒息死亡,意外,谋杀……关于死亡的分类无穷无尽。他常常自嘲自已是一个“死亡分拣员”,尽职地,一丝不苟地,区分着死亡和死亡之间的不同,为那些不再会呼吸,不再有任何感受的躯体,贴上不同的标签,分发寄送给不同的受害人家属。

    您好,您的丈夫死于谋杀,请您签收一下这封邮件。

    您好,您的父母意外身亡,请节哀顺变。

    他想象着人们签收邮件时候的神情,悲痛凝固在脸上,呈现出一种古希腊雕塑般肃穆的美感。而牺牲,则是一个全新的分类,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既不知道将他归入什么类别,也不知道该如何包装,更不知道该将邮件寄往何处。他无法想象收件人看到邮件时候的神情。

    “怎么会牺牲?”他试着问了个问题,干涸的声音异常失真。

    “凶手离开现场的时候,碰到了李岚,在一二楼楼梯的拐角处,那地方堆了很多建筑垃圾,他们发生了打斗,李岚本来想抓住他,但凶手抓了一把石灰扔了过去,石灰迷住了他的眼睛,凶手用一条长长的锋利的瓷砖碎片,刺破了他的颈动脉。”

    如果他开了那一枪,没有让凶手逃走,李岚就不会遇害。他才是凶手。

    现在他知道该如何写这封邮件了,他应该承认自已是个胆小鬼,是他的软弱才酿成了悲剧,他应该去法院申请一份判决书,判处死刑的判决书,附在邮件后面,让李岚的家人,不,是警队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凶手,是他害死了李岚,他想以死谢罪。

    “不怪你,谁也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师父安慰他:“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不要自责了,以后日子还长,我们会把凶手抓住的。”

    冷小兵没有回答,陈大明也没有说话,二人沉默了几分钟,陈大明起身离开了病房。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默默地发着呆。时间静止了很久,他才是凶手的念头不断地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他的心脏快速跳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才是杀人犯,他必须现在就去认罪,求他们判处他死刑。

    他抓过放在一旁的手提包,打算返回警队如实交代一切,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拉开了手提包。枪还在手提包里躺着,沾着一些暗红干涸的血迹。他伸手抠了抠那血迹,已经凝固,被扣掉的凝血如一小片脱落的红色油漆。

    护土从外面进来,给了他一些药,嘱咐他不要剧烈运动,他有轻微的脑震荡,刚刚发生的事情可能会记不清,不要勉强自已去回忆,一切都要顺其自然,等恢复了,自然而然就能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白色药片和红色胶囊,没有说话。护土离开之后,他再次打开了手提包,看着那把枪。

    必须现在就去认罪,承认是他没有勇气开枪,放走了凶手,承认他是个有罪之人。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脑子一阵剧烈的疼痛,一些遗漏的细节如同钢针刺入了混沌一片的记忆之中。他一把抓过托盘上的药片,干咽下去。药片很快发挥了作用,他昏昏欲睡。

    他平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任由自已的罪恶感在混沌之中飘荡着。

    渐渐地,一束刺眼的追光,照亮了他的身体,他发现自已赤身裸体站在了舞台上,他走到哪儿,光就追到哪儿。他想摆脱,却无处可逃。

    追光之下,一个小小的影子缩在他的脚边。他低头,看着影子。

    影子走到了他的前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变成了影子的影子,肉身和意识正在消失。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他又想起了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警队的人为什么会有嫌疑人的素描?难道除了他和李岚,现场还有别的目击证人吗?如果有,也就意味着现场所发生的的一切都被目击证人看到了,包括他没有开枪这一事实。第二个细节:凶手将他打晕,拿起闹钟,从现场离开之后,他做了一个动作,他利用晕倒之前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将枪放回了包里。他在担心枪被凶手拿走,更是试图隐藏他的软弱。

    他是罪人,不仅因为他放走了凶手,更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说谎,隐瞒真相。

    他把枪放回手包里,就没有人知道他是持枪进入现场的,事后如果有人问起来,他就可以告诉他们,他两手空空进来,猝不及防之下,被凶手突然袭击,他连拿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晕了,更别提开枪击毙凶手了。

    可是,目击者是否看到了他的举动?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排查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依然毫无进展。白川市街道上,到处都是闪烁的警灯以及穿着制服穿梭的民警。他们拿着带有嫌疑人素描的协查通报,沿路打听着消息,另一批人则在超市,批发市场,商场里走访金色闹钟的线索。消息最终汇总到了高鹏和陈大明的手里。闹钟是十年前的旧产品,早已经停产,而且生产厂家早已破产倒闭了;排查街道的人则带回了很多模糊不清的线索,似乎,大概,可能,好像等字眼频繁出现在被走访人的笔录中。

    陈大明坐在警车里,看着茫无头绪的线索,一筹莫展。

    高鹏还在沿街询问,路过的初中生看到悬赏公告,好奇地聚集在了一起。

    “杀人犯吗?警察叔叔,杀了几个人?是连环杀手?我们同学都在讨论说白川出了一个连环杀手,是建市以来第一个,好厉害啊!听说这个人只杀穿红裙子的人,对吗?那个人真的长了一对很长的獠牙吗,就跟动画片里的妖怪一样?”初中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连环杀手不过是书上和电影里的传说,即便是生活中真的出现这种事,他们也只是当成故事来讨论。

    高鹏见他们兴奋的样子,不得不过去提醒道:“你们最好赶快回家,路上一定要小心,尽量走人多亮光的地方,平时上下课都要跟同学约好,或者让家长送你们,不要单独出行,走路的时候要留意身后,不要被人尾随了,否则……”

    高鹏突然停住,造成一种警告的效果。高中生被吓唬住,不再兴奋,面面相觑起来。

    其中一个背粉红色书包的女生显得很困惑:“叔叔,这六个人全都是他杀的吗?”

    悬赏公告上附有案情简报,包括刚刚遇害的夏金兰和李岚在内,一共有六名受害人。简报里没有提及具体的作案手法以及闹钟等细节,只罗列了基本情况,所有涉及受害人的信息都进行了脱敏处理,以免给家属带来麻烦。不过,白川毕竟是个不足三十万人的小城市,虽然经过了脱敏处理,人们依旧轻易地通过模糊的信息辨认出了受害人身份,并以燎原之势散播她们所有的隐私。警方大范围下发悬赏公告的目的,一方面是澄清事实,以免更广的以讹传讹,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有效地搜集线索。

    高鹏看女初中生有些迟疑,过去问道:“怎么?你见过这个人吗?”

    女初中生慌忙摇了摇头,指了指悬赏公告:“这个可以给我一份吗?”

    高鹏点了点头:“如果见到他,就打电话报警,下面有刑警队的电话。”

    女初中生看着悬赏公告下印着两行数字,一行是重案队的值班电话,另一个则是“陈警官”的手机号。陈警官也就是陈大明。女初中生像收藏礼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叠好悬赏公告,装入书包,跑到站台,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陈大明从车上下来,用力晃着他那台破旧的银灰色诺基亚8250。

    蓝色背光在夜空里,像一块耀眼的蓝宝石:“有线索了……”

    陈大明兴奋地喊了一声,高鹏跑过去上车,车子飞快地驶离。

    二十分钟后,陈大明和高鹏来到了公交车站,空旷的院落里停着一辆300路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正在旁边站着,接受先前赶来的派出所民警的问话。看到陈大明和高鹏,派出所的人招了招手。

    “陈队,鹏哥,”派出所民警指了指300路公交车:“在上面……”

    陈大明和高鹏从后门上了公交车,现场已经有两名技术警员在忙碌。一个是法医队的主检法医老顾,举着台单反相机在拍照,另一个是年轻的痕检员,在一旁打着强光手电照明。法医老顾平时除了验尸,还肩负着出现场拍照的任务。那时的警力分配不像现在这般细致,一人身兼多职是常态,尤其是重案队这种破案压力巨大,任务繁重,人手长期短缺的单位,更是一个人当一支队伍在用。

    看到二人上来,法医老顾和痕检员主动让开了一块地方。

    陈大明和高鹏蹲在地上,看到双人座位的旁边放着一个黑色帆布包。

    “包原来放在座位下,售票员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的,”老顾指了指双人座位,一边抽出两双橡胶手套,递了过去。

    陈大明和高鹏戴上手套,打开没有拉上拉链的包。痕检员用强光手电照亮,二人看到帆布包里放着一件黑色外套,两个黑色塑料袋,以及一双白线手套,黑色外套上印着“家电维修”四个红字,白线手套则被浸染成了红色。包的内侧也被红色所浸染,虽然不太明显,但经验丰富的警察依旧可以一眼作出判断,那是陈旧的血迹。

    高鹏起身看了看印在玻璃上的公交车路线图,印刷厂家属院,开拓广场,白川市中学等二三十个站点依次列在一条环形路线上,这条环线是白川最早也最长的公交线,几乎涵盖了主城区内的主要地点,凶手若是乘坐环线来去,调查难度势必增加不少。

    “看样子,凶手从现场出来就脱掉了外套和手套,换装之后上了300路公交车。”

    “难怪没有人见过他,”陈大明看着黑包,眼前浮现出凶手混在人群中上了公交车的画面。他摘掉手套,脱去外套,露出里面的衬衣,混入公交车站拥挤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落到了大海里,一片树叶飘落在树林里。没有人会在意身边的普通人,人们对庸碌的生活感到厌倦,甚至因为无法容忍平凡而失去对生活的耐心。他曾经在一些激情犯罪的人身上见过这种奇怪的情绪,仿佛犯罪不是惩罚,而是生活脱轨所带来的一场奇遇。而他们的对手却截然相反,他甘于平凡,隐于普通,即便是擦肩而过,你也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

    “我现在就安排人排查公交车的每一站,也许他就住在站点附近。”

    如何能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一个面目模糊的普通人?陈大明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排查将会一无所获的结局,但还是打起精神,点头同意了高鹏的想法。

    “老顾,你们把这些证物都送到省厅化验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细胞……”

    “细胞,你说的是dnA吧?”老顾纠正道,2001年的时候,dnA技术刚刚才开始兴起,成本昂贵,只有省厅实验室和国家级的证鉴定中心才有条件做dnA化验。

    “听说那玩意儿特神奇,只要验一验就能看到凶手长什么样子……”

    “做梦呢,dnA化验跟指纹一样,虽然独一无二,但也还原不出人的长相,再说了,上面能不能提到凶手的dnA还不一定呢。”

    “要有信心,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抓手,”高鹏依旧保持乐观。

    陈大明没再说话,独自走下了公交车,朝外面走去。

    高鹏和老顾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被空旷黑暗的停车场吞没……

    4

    2001年9月3日,案件发生后的第二天,警方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陈大明做为重案队和本案的负责人,坐在蓝色背景板前,公布了白川案的调查进展,然后宣布了将再次组建专案组的消息,这次专案组的规格比两年前的还要高,白川案升级为公安部挂牌牵头督办的头号大案。新闻发布会结尾,省市两级领导以及公安机关负责人言之凿凿地表态,此案不破誓不罢休。然而,来自官方的澄清和表态并没能抑制谣言的散播,各种传闻如同病毒一般,迅速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着。

    “听说刚刚被害的那个女人有作风问题,跟人私奔,生了个孩子。”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真的吗?”

    “我家就住在她家隔壁,我经常看见她带着一个男孩坐公交车。”

    “那个男孩?真是私生子吗?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亲生父亲吗?”

    “那谁知道,也许凶手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呢,好多杀人犯不都是近亲么……”

    “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

    病房里,两个护土你一言我一语低声讨论着被害人的八卦消息。

    少年坐在病床上,表情呆滞地看着电视,听到二人说话,依旧面无表情,就仿佛她们说的事与他无关。两个护土是临时被抽调过来照看夏木的,医院按照警方的要求,安排专人二十四小时看护他。但被派来的护土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私生子,她们只是将他看做一个普通病人。

    新闻发布会结束,记者纷拥而上,将警方负责人包围住,想要问更多的问题,发布会的主角陈大明却匆忙从人群中撤退,消失了。透过电视屏幕,夏木认出了陈大明,案发之后,他从床底下爬出来,手上,衣服上,都沾着鲜血,裤腿被尿浸湿了一大片。地上躺着已经咽气的妈妈和昏迷不醒的警察冷小兵,他慌里慌张逃出屋子,躲到了楼顶。楼顶墙上用粉笔画涂抹着一些小人和房子,每当他和妈妈赌气的时候,就会躲到这儿,然后等待妈妈上来寻找他,一边找一边喊着他的名字。楼顶小天地是他的避难所,不论多久,都会等来一个拥抱,或是牵手。他缩成一小团,支棱着耳朵,全神贯注听着下面传来的每一个声音。

    先响起的是警笛声,车辆密集地停在楼下,然后是说话声和尖叫声,尖叫的是报案的邻居,说话的是焦虑的民警,随后是不熟悉的哧啦哧啦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警戒带被撕开,裹尸袋被拉开的声音。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又响起了唔嘀唔嘀的铃声,

    不是警笛,而是急救车的声音。夏木想,也许妈妈得救了,他们把她送到了医院,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喊着他的名字,上到楼顶来找他。这个想法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动了许多,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疲倦犹如一床柔软的棉被盖在了身上,他被一种温暖的力量包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感觉自已又一次飘荡在了大海里,狂风卷着乌云掀起滔天巨浪,将他一次次压到水中,他被呛得满嘴都是海水,快要窒息的时候,又一大浪将他抛到了天空上,直面太阳。阳光可真好看,被一粒粒海水折射成了七色彩虹,他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光。他睁开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的时候,却发现眼前围着一圈人。围观的人注视着他,额头上挂着大颗汗珠。站在最前面的人就是刚刚电视上主持新闻发布会的警察陈大明。他气喘吁吁,不停地说着话。他的声音像是从扩音喇叭里传来,刺耳巨响,夏木却听不清任何一个字,或者说,所有的语句都被一种神秘力量分解成了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每一个音节他都能够听清,却无法将它们连缀成意义。

    陈大明最终放弃了问话,挥着手,让人把他送到了医院做个检查。

    一个女警过来拉着他的手,带着他下楼。经过位于二楼的家门口时候,夏木看到里面有很多人正在走动着,他们全都穿着白大褂,但跟他之前在妈妈上班的医院所见的穿白衣的医生不同,他们身上没有消毒水的味道,而是带着一股血腥味,手上的工具也不一样,有的人在用小刷子刷玻璃,有的则用棉签擦拭桌子,剪断棉签头,装入试管瓶,还有一个人在摆设带有数字的黄色塑料牌子,已经放到了数字14,另一个人则对着数字在拍照。他想知道那些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女警却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轻声说了句别害怕,然后带着他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上了一辆警车。

    那些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病房里的护土听他在嘟囔,好奇地看着他。

    夏木摇了摇头,继续看着电视。电视已经切换到了广告上。

    病房的门开了,一直守在门口的女警带着一个穿迷彩服的老人走了进来。

    夏木看到老人,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清楚的话:“姥爷……”

    老人是夏援朝,前天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一千多公里外的林场赶到了白川市。连夜奔波让他的悲伤更加明显,他的眼睛通红,头发横竖不齐炸裂开来,神情如同一只失去幼崽而发狂的野兽。夏木从床上跳下来,扑到姥爷的怀里,瘦弱幼小的双臂紧紧抱着他。姥爷也抱住夏木,布满血丝的双眼留下了浑浊的眼泪。他失去了女儿,他失去了妈妈,共同的失去让他们的血缘关系变得更加紧密。痛苦如同养分,灌溉着一老一小的灵魂。

    夏木感觉姥爷的身体在抖动着,犹如穿林而过的风,拂动树叶。

    沙沙沙,树叶晃动的声音很好听,夏木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跟随姥爷搬到林场生活。

    “能带我回林场吗?”夏木问,姥爷身上散发着迷人的樟子松清香味。

    姥爷看着他,点了点头:“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什么事?”

    “去看看你妈妈,我们得带着她一起回林场,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她会孤单的,”姥爷不确定夏木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她在哪儿?”夏木问道。

    姥爷没回答,而是扭头看了看女警。

    女警说:“车在楼下,我送你们去刑警队。”

    陈大明和高鹏在刑警大院门口等候着,看到姥爷带着夏木过来,迎了上去。

    夏木怯生生地躲在了姥爷身后,看着刑警队院落,那是一幢老式的红砖楼,四层高,外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

    “还有几个问题,我们想了解一下,”陈大明看着夏木,问了姥爷一句。

    “现在吗?我想先看看我女儿……”

    “当然,不过,还是不要让孩子进去了。”

    姥爷扭头看着夏木:“你要进去跟妈妈告别吗?”

    夏木点了点头,过去拉住了姥爷的手。陈大明依旧有些担心,到女警身边询问情况,女警小声告诉他,医生说他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可能会出现暂时性的失忆,短时间内最好不要再逼他回忆。听完,陈大明走到姥爷身边,劝他慎重点。

    “你知道妈妈发生了什么吗?”姥爷郑重地问夏木。

    “我知道,妈妈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对吗?”他发现自已很平静,妈妈在临死之前,将他体内的某些感官通道关闭了:“她死的时候痛苦吗?我看到她在对我微笑,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微笑吗,还是只有她?”

    陈大明脸抽搐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不,她一点都不痛苦,走得很平静。”

    陈大明没有把关于注射死刑的事情告诉孩子和老人,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那就好,姥爷,我们去跟妈妈告别吧,我们带她一起回林场。”

    陈大明点了点头。女警带着夏援朝和夏木走进了院落。法医室设在配楼地下一层。

    药效退去之后,冷小兵醒来,只感到一阵头疼欲裂。但他顾不上那该死的头疼,拿着手包,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忙忙奔向了刑警队。

    目击者是谁?他看见自已放走凶手,藏枪的动作吗?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把枪藏起来。

    冷小兵急的满头大汗,他迫不及待地需要知道答案。如果他已经被戳穿,刑警队的人会彻底看清他,一个没有勇气开枪的胆小鬼,一个企图用谎言来欺骗别人的懦夫。在一个以追求真相为职业的团体中,谎言是一种比胆小更恶劣的品质。他们不会宣判他死刑,只会将他当成垃圾,狠狠地踢出刑警队。但是,如果没有人戳穿他,他该怎么办?说出真相,告诉他们他没有开枪,导致凶手逃走,让李岚遇害,还是继续说谎,扮演一个被意外袭击的无辜者。他权衡着两者间的利弊,前一做法,他可以坦坦荡荡做人,虽然带着懦弱胆小的骂名,却无需活在谎言中,他也许会破罐子破摔,变成一个酒鬼,赌鬼,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但却可以毫无罪恶感地堕落下去。后一种做法,他只需用一个小小谎言,便能换取一个赎罪的机会,他不用离开刑警队,师父和同事依然会把他当成自已人,他可以用余生来弥补过错,直至把凶手亲手抓住,给李岚以及所有受害人一个交代,他甚至会成为众人心目中的英雄,一个执着追凶永不放弃的好警察。

    但,谎言之上,真的能够建立一座丰碑,一幢伟岸的城市吗?

    他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甚至开始渴望谎言被目击者揭穿的局面。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刑警队门口。一路上司机都在听广播,白川案的消息已经成了社会热点,每个人都在讨论,记者把惶惶不安的老百姓请到了演播室,发表自已的看法,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冷小兵甚至很熟悉,是他以前的同学或是街坊邻居,白川城实在是太小了,每个人都可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会到刑警队门口抗议,而是在烤肉摊或者酒桌上,戳着警察的鼻子骂他们无能。司机的眼神包含了同样的不满,停车的时候,司机狮子大开口,问他要了五十块钱,以表示对警察无能的抗议,这个价钱超出了平常的三倍,但,冷小兵还是老实地付了钱,下车离开。

    他匆忙走进了警队院落,正好看到陈大明送夏援朝和夏木从里面出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小兵认出了夏木,受害人家里摆放的照片里有这个小男孩。他就是那个目击者吗?他迫不及待想过去问个明白,但条件却不允许。陈大明将二人送上了一辆警车,冷小兵扭头看着,少年摇下了后车窗,看着他。少年伸出了手,摆出手枪的姿势,对着他比划了一下……

    砰,无声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少年知道他的秘密,冷小兵心跳骤然停止。

    “你来干什么?不是让你休息几天吗?”陈大明看冷小兵在注视夏木,补充道:“那是受害人夏金兰的儿子,案发的时候,他就躲在床底下。”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冷小兵感觉浑身发冷,双腿无力,几乎要瘫软在地。

    “我们给他做了笔录,不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陈大明接着说道:“医生说他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什么都不记得了,人的记忆系统有点像电闸,痛苦过大会烧断保险丝,以保护其它正常电路,这是一种本能保护机制。”

    陈大明把笔录递给冷小兵看,上面除了一些基本信息,正文只有两行字。

    “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姥爷要带他回新安林场。”

    “新安林场……”

    “听说在东北,靠近中俄边境的地方,离白川有一千多公里。”

    “凶手的画像不是他提供的?”

    “公用电话亭老板提供的,凶手在他那儿打电话报的警,他看见了他。”

    冷小兵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报警电话:“可为什么?凶手要举报自已?”

    “那孩子说,凶手在临走之前说了句话,”陈大明指了指笔录。

    正文部分写着一问一答两句话。

    问:你说什么?凶手在临走之前说了句话?

    答:他说他累了,该结束了。

    问问题的是陈大明,答答案的是少年夏木。

    陈大明接着说道:“凶手故意打电话报警,就是希望警察能见证他的最后一案,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职工退休办一个欢送会。也许凶手希望警察能够击毙他,但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又本能地开始反抗;又或者,他希望能够亲手杀一个警察,来结束这一切……”

    师父的话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了冷小兵心上,他再一次感到了窒息。х04

    “我们在公用电话亭的固定电话上采集到了几枚指纹,是嫌疑人的,”陈大明缓缓说道,对于这一重大发现,他却没有显示出过多的兴奋,“不过,指纹是残缺的,电话亭老板说他看见嫌疑人的右手上有一大片陈旧的伤疤,应该是烧烫伤,他的指纹和掌纹全都被毁掉了,也就是说,我们所采集到的那些指纹只能用来排除嫌疑,不能用来认定凶手。”

    这就意味着,就算他们抓住了凶手,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指认他。

    “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作案吗?”冷小兵想起笔录上的对话。

    “也许吧,这对老百姓来说是个好消息,对于我们却是一个坏消息,”陈大明苦笑着:“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不会再有人遇害了。”

    “可是……”冷小兵想说,也许永远抓不住凶手了。

    “就算他不再作案了,我们也还是要继续破案,结不结束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我们说了算,”陈大明声音变得格外冷静,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丝热切:“你还从来没有问过我……”

    “什么?”

    “为什么把你招到重案队,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当陈大明得知冷小兵遭遇到凶手的消息后,便决定打破之前的平衡。也许冷小兵永远不会问他为什么选他到刑警队,选他当徒弟。但他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必须告诉他真相。一旦坦白,就意味着选择权交给了徒弟。他不能替冷小兵做决定,他必须选择一条路,继续前行或是掉头离开。

    “你看走眼了,我不是那块料,”冷小兵努力用开玩笑的语调说道。

    “你真这么想?你不是个好警察?是我挑错了人?”陈大明有些失望,但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重新用热切的语调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挑选你是为了白川案,”诺基亚8250在不停地响动着,陈大明看到是市局来的电话,没有急于接通,而是继续跟冷小兵说:“你们那批一共来了十二个人,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了坚持,但,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我跟白川案打交道有十年了,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可能会很麻烦,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破案,长到看不到尽头。我得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放弃,即便是有一天,所有人都放弃了,我都精疲力尽了,你也不会放弃,永远别让白川案沉入海底。”

    诺基亚8250再次响起来,陈大明接通电话,应了几声,随后挂断:“我得去一趟市局汇报工作,可能他们要把我调到派出所工作,毕竟白川案在我手上不仅没有破,还多了两条人命,这个炸药包得有人扛……”

    陈大明拍了拍冷小兵,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着冷小兵。

    “你也可以选择放弃,离开刑警队,我不会怪你……”

    “师父,你放心吧,我,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会抓住凶手,破了白川案。”

    冷小兵像是对着警徽宣誓,一字一顿说道。陈大明苦涩地笑了笑,然后抬起了手给冷小兵敬了个礼。师父走了,只剩冷小兵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发呆。冷小兵突然感觉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如果他当时开枪击毙了凶手,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谈话;如果他早一点坦诚他是个懦夫,师父就不会将这重担托付给他,如果那个叫夏木的孩子说出真相,他便可以坦然地接受被人唾弃,滚出刑警队的结局。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老天爷帮着他骗过了所有人,现在,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选择,继续把这个谎说下去,在谎言之上建立一座固若金汤,金碧辉煌,象征着勇气的城池。

    5

    “这是寒武纪时期的生物,很稀有的,三叶虫化石,170一块。”

    地质博物馆门口商店的服务员耐心地跟冷小兵推销着一小块化石。

    “寒武纪?”

    “距今已经有5.6亿到4.3亿年了,如果你买两块,可以算便宜点。”

    服务员拿出计算机,噼噼啪啪按了一会儿:“八折,272,算你270好了。”

    冷小兵握着那一小片化石,那条三叶虫只有两厘米长短:“这是真的吗?”

    “绝对保真,要不我们也不敢把店开在地质博物馆门口。”

    冷小兵掂量了一下化石,他分辨不出真假,只能依靠感觉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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