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白川是大海
不到七点,冷小兵就从梦中醒来。外面的天还有些黑沉,他躺在床上,等待着闹钟响起。寂静无声的屋里,心跳声很快盖住了指针走动的滴答声。他不安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脉搏上,等待了一分钟。静息心率70,心跳正常,不安的只是他的情绪。他深呼吸了一会儿,闹铃准时响起之后,便下了床。
洗脸,刷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已,经常熬夜留下的黑眼圈让他显得有些萎靡,但在刑警队这个群体里,这一特征便没有那么突出,甚至稀松平常。他用毛巾擦干净了脸,抹了点润肤油,回到了客厅。
沙发背上搭着一套草绿色的警服,95式夏常服,和军装的颜色接近,容易让人产生混淆。2000年之后,全国警服开始了大规模的换装,草绿色变成了藏青色,大陆系制服换成了海洋系,也就是现在常见的99式警服。但对白川这座人口不足三十万的矿业小城而言,一切都来得很迟缓。冷小兵清楚的记得上个月换装通知下发到刑警队的时候,大家脸上那副不情不愿的表情。
“海洋系警服,要跟国际接轨”,负责统计尺寸的内勤耐心地解释着。
海洋对众人而言,是一个更为陌生的词语。距今五亿年前,白川曾经是一片浩瀚的海洋,地质学家在挖掘铜矿的时候,发现了大量的三叶虫化石。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每一个慕名前来参观的人介绍说,寒武纪到奥陶纪的时候,白川是大海。白川是大海,这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人感受到一种海纳百川的神秘力量。然而,白川市只是一个位于西北腹地的小城,距离最近的海洋足足有一千三百多公里。或许正是因为遥远,人们对海洋报有了足够的好感。遥远的幻想往往具有极大的生命力,并顽强地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看到朋友去度假,白川人会习惯性地问:“去看大海了?”
见到外地来的人,白川人会热情地招呼:“从海边来的?”
一个没有大海的海洋性城市,想着想着,冷小兵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楼下传来车喇叭的声音,他匆忙换上草绿色警服,照了照镜子,快步跑了出去。
黑色桑塔纳停在路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车边抽着烟,等待着他。
冷小兵从楼洞里出来,喊了一声:“师父,您来早了……”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穿这么帅,相亲去啊……”
冷小兵腼腆地笑着:“想让老顾给我拍几张照,爸妈老是催我给他们寄照片,点名要穿制服的,说是家里挂警察的照片,能镇邪避凶。”
“还是去外面照相馆照吧,别省那几个钱,”中年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上了车。冷小兵坐进了副驾驶位置。车子开动之后,中年男人接着说:“老顾是法医,专门拍死人的,他拍的活人不招邪祟就算万幸了,再说了,今天是中元节,你挑哪天拍不好,偏偏捡这么个好日子。”
冷小兵一愣。中年男人将一个文件袋扔给了他:“好好看看……”
冷小兵打开文件袋,专注地看了起来。中年男人开着车,一言不发。
中年男人叫陈大明,白川市刑警支队重案大队的队长,专跟杀人放火的凶徒打交道,实际年龄41岁,但过度繁重的工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花白的两鬓和不修边幅的穿着,更增添了苍老的气息。若是在路边遇到,你准会以为这是一个刚刚送孙子上学,回家路上顺便买菜的大爷。刑警就该是这样,陈大明常跟手底下的兄弟说,面相上要慈祥,杀气都藏在心里,上一秒处理分尸案,下一秒该买菜买菜该做饭做饭,面如菩萨心似金刚。
文件袋里放着一叠照片,四个女人,各个面带笑容,不是开怀大笑的笑,而是微笑,轻描淡写似笑非笑,仿佛刚从美梦中醒来。若是活人,这笑便是迷人的神秘的,可惜,这笑容放在了死者脸上,便有了说不出的诡异。
“师父,我听说人在临死前,会把自已一生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跟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闪”,照片中女死者呈侧卧状,左脸颊贴地,睁眼看着前方,颈部和左手手腕上各有一处针眼,右手腕上则是一道豁开的口子,深入动脉,典型的锐器伤,尸体周遭布满血液。血液中有一小块裸露的长方形地面,位于死者面部前方一步远的位置。冷小兵轻触那块刺眼的裸露地面,不安地问师父:“是这样吗?”
“哦,是泮库溴铵”,陈大明低声回了一句。
“泮库溴铵?”冷小兵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念起来有些绕口。
“一种肌松类药物,”陈大明看徒弟一头雾水,解释道:“全麻手术时候经常会用到的一种辅助类药,能让人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肌肉保持松弛,便于医生开刀。死者脸上的笑容就是肌松药作用的结果。”
冷小兵大概听明白了怎么回事,随即更多的困惑涌上了心头。
首先是作案手法,凶手既然已经用麻醉药控制了受害人,显然可以直接用锐器割开她们的手腕,为何要多此一举注射肌松药?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死者的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又意味着什么?其次是那块裸露的地面,受害人被割腕之后,血液从喷溅到流淌再到凝固,地面不应该有任何露出才对,除非那里放了什么东西,阻碍了血液的流动,而在血液凝固之后,凶手又拿走了该物品。尸体呈侧卧姿态,受害人的目光正好看着那件东西,凶手似乎有意让受害人目睹该物。最后是作案时间,文件之中夹着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四起案件发生的时间:1991年5月18日,1994年7月4日,1998年的11月13日和14日。前三起案件间隔时间长达三到四年,第三起和第四起之间,却只隔了短短的不到24小时,将每一起案件发生的时间分布在一天中,既有上午十点,也有深夜时分,毫无规律可言。
冷小兵重新低头看了看尸检报告和现场勘查报告,里面如实记录着一些结论,同样没有答案。字里行间都表明,当年的办案人员有着和他一样的困惑。凶手作案时所采用的多余的手法,看似毫无意义,却又意味深长,就像一篇诗里的省略号。没有省略号,诗便是几句干巴巴的话,有了,便有了叹息声,有了供人猜测和想象的无尽空间。
车子在市监狱门口停下,陈大明带着冷小兵,沿着一道长长的灰墙走过。那天太阳很大,灰墙顶部铁丝网的阴影投射在地上,形成了一条凹凸不平的线,像一排不整齐的牙齿。走了大约两分钟,监狱的办公区出现在了眼前。
监狱长站在楼下等着他们,看到陈大明,热情地迎上来握手:“老陈……”
监狱长看了看陈大明身后的冷小兵,点了点头,冷小兵慌忙点头回应。
这是冷小兵第一次来监狱,虽然被招到刑警队已经快一年,但他从未出过外勤。之前的主要工作就是订卷宗,打热水,打扫卫生,替加班的同事买盒饭。枯燥乏味的内勤工作,对充满憧憬的新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同期被招入刑警队的人很快就忍受不了日常繁琐,纷纷找关系,调到了别的部门。只剩下冷小兵一个人,还在继续坚持着。这份坚持,理想主义占了三分之一,讷言迟语占了三分之一,困惑不解占了三分之一。他在警专读书的时候表现平平,属于既不好也不坏,既不突出也不垫底,随大流的一拨人。这一拨人的共同理想,或者说出路,无非是从派出所干起,熬资历等机会。大多数人一辈子奉献给了基层,少部分幸运的人被调入心仪的警种。冷小兵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幸运的那一拨,所以当他得知被刑警队选中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不敢相信是真的。他想问陈大明为什么会选他,但每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他固执地认为自已被选入刑警队是陈大明尚未意识到的一个错误,一旦他提出,师父便会恍然大悟,重新将他踢回到随大流的队列中……
二人跟随监狱长穿过走廊,来到办公室。监狱长从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摸出一盒录像带,塞入录像机里。雪花点在电视屏幕上闪烁之后,画面出现。一间镶有单向玻璃的空房间,正中间放着一张床,床头伸展出两部分,像是长了双翅膀,床的脚部和延展出去的手臂部分别装有束缚肢体用的皮带。那是注射死刑用的刑床。两名法警把一个又高又壮的黑人囚犯带到房间里,用皮带束缚住他的手脚,一个穿黑袍的神父走到刑床前,手按囚犯额头告解。单向玻璃另一边,死囚的亲属跟随着低下头,轻声忏悔着。告解完毕之后,刑房门打开,法医进来,用酒精棉消毒,将针头扎入死囚犯肘部静脉,把第一支针剂注入了他的身体,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监狱长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死囚的面部,屏幕上的黑白颗粒呈现出一种粗粝的艺术感,死者平静无声的表情让冷小兵感到恍惚,就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次行刑,而是某种安然入眠。
“第一针是麻药,第二针是肌松药,最后一针是氰化物,也就是毒药”,监狱长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们国家1997年修订的《刑事诉讼法》里规定,可以对死刑犯采取注射死刑,但是这种刑罚对软硬件都有比较高的要求,投资也比较大,白川市目前还没有一例,不具备实施条件。”
“看起来没什么痛苦嘛,”冷小兵轻声道。
陈大明没说话,监狱长过去按下播放键,画面很快跳转到了另一名死囚身上,这次被执行的是一名女囚,身形瘦小,四肢干枯,从外形上很难将她与穷凶极恶的犯罪行为联系在一起。女人似乎早已经接受了自已的处境,神情平静,每一个动作都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就仿佛赴刑场的是别人,而她只是个看客。但很快,这种平静被一股扭曲狰狞的力量打破,在第三针注射氰化物之后,女囚开始猛烈的挣扎,双腿和双臂用力晃动,胸部高高地向上耸动,好似恐怖片里被恶魔附体的人,疯狂地挣扎着,她瘦弱干枯的身体即将被体内的魔鬼冲破,哀嚎声挤出了胸膛。
“这是……”陈大明疑惑地问,冷小兵同样感到不解。
“术中清醒,简单说就是麻药和肌松药全部失效,但毒药却起了作用。死囚会在脑子和身体都清醒的情况下,被毒药折磨,直至活活疼死。”
从未有过如此的痛苦,那痛苦透过了屏幕,进入到冷小兵的身体里。
冷小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干呕了两声。
监狱长没有理会他的不安,按下播放键,继续说道:“能挣扎还是好的,至少法医能够看到他的疼痛,可以及时补针,或者推迟到下次再行刑,最可怕的是麻药失效,而肌松药却起了作用,人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已死亡,身体却一动不能动,连呻吟都发不出一声,那种痛苦……”
监狱长没再说下去,屏幕上的画面继续播放,并再次定格在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上,表面上看和第一个顺利受刑的黑人一样,但他却是清醒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已死亡,却无法抗议,他被死神折磨却只能一言不发,连最起码的表达痛苦的尊严也被剥夺了。冷小兵感觉他变成了画面中的人,身体在冰冷无尽的深渊里不停地坠落,无休无止的恐惧如同地心引力,把他吸入永夜。黑暗尚有尽头,永夜却直通地狱。
“别发呆了,把资料拿过来……”师父低声对冷小兵吩咐道。
冷小兵机械地打开档案袋,把资料取出来递过去,发现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抖动,文件中的照片和尸检报告散落了一地,他慌忙俯身去捡,想借此遮掩住令他倍觉羞耻的颤抖,照片上女人们微笑的表情再次映入了他的眼帘。别被骗了,那微笑是肌松药起作用的结果,师父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最可怕的是麻药失效,而肌松药却起了作用,人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已死亡,监狱长的话同时响了起来。他感觉自已走到了地狱的尽头,没有找到出路,却看到了另一个地狱。
“凶手在对受害人实施注射死刑吗?”陈大明问监狱长。
监狱长看了尸检报告里有关麻药和肌松药剂量的分析报告,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是在模仿注射死刑,不过,凶手刻意控制了剂量,只用很少的麻醉剂,却使用了大量的肌松药,这样就能保证受害人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一动不动地死去。”
“可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监狱长皱眉问陈大明:“第三步,凶手为什么不用氰化物,而用割腕放血来代替?不会是因为氰化物属于严管控药物,很难弄到手吧。”
陈大明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一推测,接着说道:“大量氰化物致人死亡,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有的甚至不到一分钟;但用割腕放血的方式,则需要十五分钟左右。我猜,凶手之所以用割腕放血来替代毒药,就是为了延长受害人的死亡时间,以增加她们的痛苦,”师父指了指照片上死者面前那块裸露的长方形地面,说:“这里曾经摆放过一个底座为10乘20厘米的东西,有可能是闹钟一类的计时装置,嗯,准确的说是倒计时,凶手故意让死者看着闹钟,滴答滴答滴答,生命最后的十五分钟就这么一点点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
刺耳的闹铃声在冷小兵耳边响起,笼罩在这起连环杀人案上的迷雾彻底被廓清,真实呈现了出来。杀人并不是凶手的最终目的,他在收集痛苦和死亡的片段,倒计时闹钟就是最好的载体。他再次将目光停留在受害女人的笑脸上,这次他注意到了她们的姿势,血泊中的躯体,侧身弯曲而卧,像拉满的弓箭,目光直视闹钟,像蓄势待发的箭弩。闹钟、微笑的脸和身体构成了一幅让人印象深刻的图案。很多年之后,冷小兵在张掖大佛寺参观的时候,才明白那幅图案的另一层意味。卧佛以微笑表达痛苦,又以痛苦注解微笑。
从监狱里出来,陈大明让冷小兵先回警队,他要去医院排查有关肌松药和麻醉剂的失窃情况。陈大明手上拿着一个十六开大的记录本,里面记录着十年间他排查过的所有线索。白川案发生的年代,路面上没有太多监控,手机和互联网刚刚开始时兴,dnA检验技术尚未普及,破案的主要手段依赖分析比对指纹、足迹以及作案工具等痕检技术,如果凶手有一定的反侦察经验,刻意隐藏痕迹,破案难度就会大大增加。白川系列杀人案正是这样一起案件,凶手在作案过程中,没有留下任何的指纹和足迹,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更要命的是,白川案的动机模糊不清,凶手和受害人之间没有丝毫关联,四名受害人之间亦没有交集,就仿佛大海之中互不通航的几座孤岛。
1991年首案伴随有财物失窃的情况,警方误以为这是一起因盗窃引发的意外杀人案,忽视了受害人颈部和手腕上的针孔;1994年第二案,现场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受害人经过殊死反抗,凶手用现场找到的绳索捆缚其手脚后,最终将之杀害,现场虽然提取到了玻璃碎片——用来装麻醉剂和肌松药的容器;但警方依旧没有发现疑点,将这起案件跟91年的案子进行并案。第二案被孤立地看做一起情杀案,受害人生前的风流史成为警方的重点排查方向。直到1998年11月连续发生的两起案件浮出水面,警方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起连环杀人案。相比于警方的迟钝,谣言如蝗灾一样,迅速蔓延到小城的每一个角落。白川出现了一个专杀女性的连环杀手的消息很快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中。夜市变得萧条,商场里女装滞销,口红和香水也被视为危险的信号,经济萧条的另一面则是人口出现大幅度的净流出。白川这座原本就只有三十万人口的五线小城,出现了建市以来最严重的人口减少。为了稳定人心,市政府要求公安局限期破案,市局将案情上报省公安厅,省厅又打报告请示公安部。很快,从全国各地抽调来的刑侦专家组成了庞大的专案组,原本负责白川系列杀人案的本地刑警则被彻底边缘化。陈大明就是在那个时候接手的重案队。上任之前,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长篇累牍的官面文章总结成四个字:甘当绿叶。陈大明无条件接受了这一条,但在重案队的闭门动员大会上,他却说了另一番话:“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专案组解散那天,白川案的调查才正式开始……”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陈大明的远见,以外聘专家为主的专案组调查了将近一年,最终一无所获,十几麻袋的卷宗和资料重新移交回重案队手里。专案组解散之后,陈大明专门去了一趟白川市警专,挑选了一批学员补充重案队的警力。不久之后,冷小兵和另外十一名同学来到了刑警队,开始了他们的考验。十二个人最终能留下几个,陈大明不知道,但他知道最终留下那个人,将会接替他负责白川系列杀人案的调查。那是一条孤独的路,没有同行者,没有荣誉,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有黑暗。那个人将在无尽的黑暗之路上一直坚持下去,就像受罚的西西弗斯一样,失败,再失败,无穷的失败……
陈大明从来没有跟冷小兵提起过这些,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但,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机会,他并不知道。他又想,也许可以永远不说,顺其自然让徒弟接班,毕竟告诉一个人,他的一生将在黑暗和坎坷中度过,会让人退缩,甚至当逃兵。权衡来,权衡去,他最终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如果冷小兵开口问自已,为什么选我当徒弟,他就如实相告,如果冷小兵不问,他就缄默不语。偏偏,这个又倔强又笨拙的孩子,从未问过他。陈大明看着冷小兵,目光有些复杂和不安。
“回去把白川案的卷宗再好好看看,要做到烂熟于胸,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记着!我会随时抽查考试你……”
“是!”冷小兵兴奋地回道。
他并不知道自已得到的不是一枚金苹果,而是西西弗斯的大石头。
刑警队位于城市中心广场附近,从办公楼楼顶位置,可以看到广场上的大铜牛。五十年前,地图上还没有白川市,超大型露天铜矿的发现造就了这座城市。全国各地的地质勘探员,工程师和矿工成为了城市的奠基者,铜牛则是他们荣誉的体现——他们把开掘出来的第一批铜矿塑造成了一尊铜牛,留在了本地,并取名为“牛开拓”。很多年以后,当白川人第一次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华尔街铜牛的时候,纷纷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两头牛无论从造型还是神态上都惊人相似。白川人很快就断定,牛开拓是华尔街铜牛的祖宗,并用他们特有的词汇和想象力宣称:大海那边的铜牛是个孙子。
“拿着,送给你的……”
冷小兵从卷宗里抬起头,看到师哥李岚手里拿着一张小卡片。
“这是什么?”
“护身符,”李岚抓过冷小兵的钱包,把卡片塞进去,将钱包递了回去。
冷小兵接过钱包打开,看到放照片的位置塞了张小纸片,纸片上画着一个古代人,下面写着“狄仁杰”三个字。李岚在调到一线之前,专攻犯罪画像,素描功底深厚。只是,眼前的这个狄仁杰胖乎乎的,憨态可掬,一脸长髯,分明是个卡通的小胖子,没有丝毫神探的气质,令人忍俊不禁。
冷小兵笑道:“这也不像啊……”
“我这版神探狄仁杰,融合了弥勒佛和关二爷,一保破案,二保平安,三保笑口常开,寓意深着呢,”李岚拍了拍他面前摊开的白川案卷宗。
“岚哥,你说白川案能破吗?”
“能,肯定能,有狄大人护体,什么案子破不了,”李岚嬉笑着。
值班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冷小兵放下卷宗,过去接电话。
听筒里传来粗重低沉的男声:“印刷厂家属院,有人出事了,你们快来……”
冷小兵觉得有些纳闷:“详细说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男人沉默了片刻:“快点来,也许还有机会救人……”
电话猛然挂断,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冷小兵放下听筒,按上键翻了翻呼入记录,来电号码:来电时间:11:27。他按下了回拨键,不一会儿,听筒里却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找谁?”
“刚才有人打电话过来……”
“这是公用电话,打电话的人已经走了……”
冷小兵有些纳闷,起身问李岚:“岚哥,刚才有人报警,说印刷厂家属院那边出事了,让我们快点出警,也许还有机会救人。”
李岚也觉得很纳闷:“直接打队里电话报警啊?不是110报警中心转过来的?”
“是公用电话,这警情该怎么处理啊?”
“走,去看看,一般直接把报警电话打到刑警队,准不是什么小事。”
李岚拿起外套往外走去,临走前不忘抓过装有狄仁杰的钱包扔给冷小兵。
2
少年从冰箱上取下带磁吸的瓶起子,开了一瓶可乐,又顺手把瓶起子贴回冰箱上。动画片《大闹天宫》里齐天大圣造型的起子,紧箍咒以上部位被设计成开口,就仿佛有人把孙悟空的天灵盖削了一块。
少年抱着可乐,打开电视,窝在沙发上,一边喝饮料一边看动画,电视声巨大。
主卧室的门开了,样貌看起来很年轻的妈妈从里面出来,穿了一身睡衣,揉着眼睛。
“小点声,耳朵都震聋了,”妈妈不满地问少年。
少年却故意走过去,把电视声音调的更大,压过了妈妈的喊声。
妈妈有些生气,过去关了电视,转身看着少年,语气中多了几分呵斥:“作业写完了吗?我怎么跟你说的,不写完作业不许看电视……”
少年抬头看着妈妈,一动不动地示威,以无声为反抗。
“你想说什么?”妈妈觉察出了少年的愤怒。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回来那么晚?”少年的目光穿透妈妈,停留在她身后的电视柜上。
电视柜上摆着一些相框,照片大都是少年和妈妈的合影,但没有父亲。其中一张,母亲夏金兰穿着一身白大褂,伸手揽着站在她身旁的少年夏木,背景是妈妈的工作单位印刷厂附属医院。另一张照片背景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夏木被一个穿迷彩服背长管猎枪的男人抱在空中,手里高高举着一把木头枪。穿迷彩服的男人是少年夏木的姥爷夏援朝,新安林场的护林员。夏金兰当年跟一个矿工私奔,离开林场,跑到千公里之外的白川市,生下了夏木。夏金兰和父亲夏援朝也因此几乎断绝父女关系,直到去年年底,夏援朝巡山的摔断了腿,夏金兰带着儿子回去照顾他,父女俩关系才重新得以缓和,而夏木则是弥补他们情感裂痕的重要纽带。
“你是不是去约会了?”夏木涨红了脸,质问道。妈妈愧疚地看着儿子。儿子躲开妈妈的目光,愤怒地喊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给我找一个爸爸,为什么要骗我!”
夏金兰俯下身想要解释。夏木却抓过和姥爷的合照相框,跑进次卧,摔上了门。咣当一声巨响,让夏金兰感到一阵无力。她想跟儿子说做一个单亲妈妈有多不容易,告诉他自已只是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并不那么坚定,尽管她对儿子的爱毫无保留,她愿意把自已所拥有的的一切都给他,但本能却告诉她,不是那样。她渴望被一个男人拥抱,渴望再次被人爱,渴望在她无法支撑的时候有人能够站在身边。
夏金兰走到次卧门口,敲了敲门:“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鱼,好吗?”
没有人回应。夏金兰换了身红色连衣裙,起身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摸到了随身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个黑色绒面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枚戒指。昨天晚上,就是为了这枚戒指,她才晚回的家。她感到自已的欲望被孩子剥夺了,做为母亲和做为女人的两种身份相互撕扯着。她掏出盒子,小心翼翼藏在抽屉深处,一举一动都像做错事的孩子。
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夏金兰接起电话:“喂……”
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男人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始终没有开口。
“不要把电话打到家里,孩子会听见,结婚的事儿等明天上班再说,”她努力压低声音说道。她不想在电话里拒绝男人,打算当面把戒指退给他。
电话那头依旧沉默着,夏金兰有些不快:“你不能这么逼我……”
“你小心点……”男人扔下一句带有恐吓意味的话,挂断了电话。
夏金兰愣了,心头怒火彻底被点燃,如果说之前还有一点犹豫和自私,现在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百分之百的确定,她要把戒指退还给求婚的男人,跟他说再见,不,是永别。
夏木趴在次卧窗户上,看着街边的书报亭。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旁边,带帽子和口罩遮着脸,鬼鬼祟祟地朝楼上张望。夏金兰从楼里走出去之后,男人迅速跟了上去。二人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街头的拐角处。他被抛弃了,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夏木的心头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叫恐惧。但那时候,只有八岁的夏木,心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画面,某个夏天的午后,他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风将他吹向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他是无家可归的漂流者。夏木走到客厅,翻出了绒面盒子,拿出了里面的戒指,握在手里。他想,如果这枚戒指消失了,妈妈是不是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他重新回到次卧,打开了窗户,想要扔掉戒指。就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有些慌张,担心妈妈突然回来,发现他的举动。一不小心戒指从手中滑落,蹦蹦跳跳滚入了床下,像一只捉迷藏的兔子躲入了洞穴。他想爬到床下,把兔子抓出来,外面的敲门声却更加急促,他只能暂时放下寻找,跑出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戴红袖箍的居委会大妈,其中一个认出了夏木。
“小夏,你妈不在家啊?”
夏木摇了摇头,也认出了她们。
“她最近是不是老上夜班?”刚刚问话的大妈见夏木没说话,继续说道:“最近咱们市的治安不太好,告诉你妈妈,让她多注意安全,最好能把夜班都调成白班。”
“她抛弃我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夏木喃喃自语。
居委会大妈没听清他的话,絮絮叨叨又嘱托了几句,转身下楼,离开了。
夏木回到次卧,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手电,趴在地上,照亮床底,继续寻找那枚戒指。床下堆满了各种各样落满灰尘的杂物,戒指不知所踪。他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扒拉开杂物,开出条窄道,艰难地爬向深处。虽然只有短短的两米,爬行起来却像战壕一样漫长。战壕的另一头,敌人正用枪口瞄准着他,想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投降吧,你赢不了!黑暗中那闪烁着狡黠光芒的银色戒指在嘲笑他。
夏木有些气馁,身上衣服上全都是灰尘,弄得他鼻子直痒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吹开了角落的一小片蛛网,戒指意外地露了出来。夏木一把抓住它,生怕它又逃走。小东西发出吱哇乱叫的声音,如同一条被踩到尾巴的猫,夏木兴奋地抬起了头,重重撞在了床板上。
咚咚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有人在客厅里喊了夏木的名字。
“妈妈?是你吗?”夏木的声音闷闷的,未能从床下传到客厅。
他捂着脑袋,艰难地在黑暗中转了个身,往床外爬去。这时候,次卧的门开了,一阵风穿堂而过,拂面而来。他感到自已又一次被神秘的力量吹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黑漆深邃的海水猛烈地灌入他的鼻孔,眼睛,嘴巴和耳朵。那黑色很快具象成了一双罩着垃圾袋的脚,从门口走了过来,踩在地面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他的所有感官全都被海水吞没了,伴随着一声咕咚巨响,妈妈摔倒在了地上,她的脸出现在了夏木的眼前,白色瓷砖将她的脸衬托的更加苍白。他回忆起几年前,刚刚学会独自睡觉,但每次睡到半夜,都会跑到妈妈的房间里,重新投入她的怀抱。只有那样,他才不会感觉到害怕。他将身体嵌入她的身体,得到降生之前的安慰,他躺在她的身边,感受到她平静的呼吸和身体散发出的温暖,慢慢平静下来。然而此时,妈妈就躺在他面前,却不再温暖平静,而是用仅剩的一丝力气,冲他摇了摇头。他迫不及待想从床底下爬出去,拉住她的手,将自已再次嵌入妈妈的身体,他要向所有人宣布,她们是一体的,她的快乐属于他,她的痛苦也属于他,任何人都夺不走她,母子将永远不会分开。然而,妈妈却再次摇了摇头,拒绝了他。
穿黑塑料袋的男人蹲在妈妈身后,拿出一支装满液体的注射器,扎入了她的手腕。随着液体的注入,她露出了笑容。夏木躲在床下角落,关掉手电,无声地注视着那笑容。
妈妈怎么了?为什么要笑?他心中浮起很多疑惑。
很快,他就得到了血红色的答案。男人收起注射器,拿出一个机械闹钟,拧了几下发条,将定好倒计时的闹钟放在妈妈眼前。表面朝向妈妈的脸,表背朝向床下。闹钟起到了墙的作用,将母子的世界一分为二。男人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刀,用力割开了妈妈的手腕,血从她的动脉里喷涌而出,向床下蔓延,跟她身上的红裙子融为一体,然后喷涌的血逐渐变得缓慢,像一条被泥沙壅塞的河流,直至平静。互相嵌入的肉身被死亡强行分离,母与子不再是一体,只剩下他,独自感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
李岚开车带着冷小兵来到了印刷厂家属院。一辆正在搬家的小皮卡横在路中间,挡住了警车的去路。冷小兵下车在周围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司机。李岚拿出警报器,放在车顶上,按下了开关。唔嘀唔嘀的警报声响了一会儿,卡车司机才慌里慌张从楼洞里跑出来,一边将一摞旧书摞在车后斗里,一边说着抱歉,挪开了小货车。
唔嘀声戛然而止,李岚把警车停在花砖人行道上,和冷小兵下车打量着小区。
“报案人没有说具体是哪栋楼出事儿了吗?”李岚问道。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就挂断了电话……”
“咱们分头问问吧,开着对讲机,随时保持联系。”
李岚拿拿了一台对讲机,把另一台扔给冷小兵,往旁边单元楼走去。冷小兵看到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回想起报警电话的来源,转身走进了公用电话亭正对的那栋楼内。
二楼窗边,一双眼睛正看着下面,冷小兵身上那身草绿色的警服如同灯塔一般显眼。目光从街道上收回,男人在屋内踱步,随后来到了客厅。他看到地上滚落着几个新鲜的西红柿,还有一条快要窒息的鲶鱼。那是他袭击夏金兰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塑料袋里的水已经快流干了,缺了水的鱼努力地张合着嘴巴,徒劳地挣扎着。
“有人在家吗?”啪啪啪敲门声之后,冷小兵在外面问道。
听到喊声,男人放弃了收拾濒死的鱼的想法,转身回到次卧,紧握匕首贴墙而立。
冷小兵又拍了几下门,见屋内没有人回应,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候,他看到角落掉了一串钥匙。冷小兵愣了一下,俯身捡起钥匙,对着锁孔试了试。咔嚓一声,门居然开了。血腥味立刻从门缝飘了出来,侵入他的鼻孔。冷小兵迅速拔出了枪,推开了屋门,走进了客厅。黑色鲶鱼还在地面上挣扎着,长长的两条胡须,如同两只长矛,不甘心的挥舞着,争取着活下去的机会。冷小兵跨过垂死挣扎的鲶鱼,径直走向了血腥味浓烈的次卧。就在推门迈进去的一瞬间,匕首如同闪电一样,刺入他的肩胛,刀锋被骨头挡住,没能刺穿他的身体。凶手感觉到了阻力,迅速地拔出了匕首,想要再次袭击他。
冷小兵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背倚着墙,利用凶手调整匕首的机会,举起了枪。
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凶手的脸——准确的说,那是一张带着口罩,帽子,只露出冰冷的双眼的脸。凶手穿着一身黑色工装,暗红色的血迹喷在衣服上,也不显得刺眼,不仔细分辨,甚至会以为是污泥斑迹而轻易忽略。他带着白线劳保手套,鞋上罩着黑色塑料袋,犹如一只等待递送的包裹。看似笨拙的打扮,却显示出了他的缜密和严谨,这样的装束,既不会留下指纹和头发,更不会留下足迹。冷小兵的视线顺着枪口延伸到凶手的额头上。
“别动,再动我就开枪了!”冷小兵喊了一声。
凶手站在那儿看着他,静止了大概一两秒钟,两步跨到冷小兵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拉扯,用枪顶着自已的额头,低喊:开枪啊,打死我。冷小兵的身体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也许帽子下什么都没有,凶手是个光头。冷小兵脑海里涌起一股奇怪的冲动,他想掀开他的帽子,看看他的头上有没有头发,也许还有口罩,那样就能一览无遗地看到他的脸。他几乎无法抑制这种冲动,想要把枪放下,去好好看看他的脸。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并不是真想看到他的脸和头,他只是害怕了,他想扔下枪,从现场逃走。
摔在一旁的报话机吱吱啦啦地响起来:“小兵,你在哪儿,听到回答。”
李岚的呼叫声打破了平衡。冷小兵想要扣动扳机,男人却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地砸在了他头上。破碎的瓷片从一个点炸开,分散向四周,然后做自由落体运动。冷小兵的身体也随之坠落,最终躺平在了地上。血从太阳穴上流淌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红色血泊中一片刺眼的白色瓷砖,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男人从地上取走了闹钟,刺耳的闹铃声尖叫着,就像死神在挥动镰刀。死神宣布了女人的死亡。女人不服,抽动身体表示反抗,很快就一动不动,潦草地结束了抵抗,停止了呼吸。死神带着战利品——象征着死亡的闹钟——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现场,只留下冷小兵躺在地上,握着没有扣动的枪,凝望着躺在血泊中的女人。
3
白色床单上放着几张素描,冷小兵呆呆地看着,周围站立的人则神情肃穆地看着他。
他回望他们,有的穿着警服,有的穿着白大褂,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这些脸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愤怒。这不是一次寻常的辨认,冷小兵想,他们并不只是要他从几张素描里挑出杀人凶手是谁,而是要审判他。是他让凶手从他枪口下逃走了,是他放走了连环杀人犯。他们找不到凶手,便要惩罚帮凶。而他,正是那个帮凶。
“好好认认,是哪个人?指一下……”陈大明语气凝重。
“他带着口罩和帽子,我不确定……”
“眼睛呢?你见过他的眼睛,总不会忘记吧?”
冷小兵看了一会儿,拿起其中一张素描,递给了陈大明。愤怒的人情绪平静了一些,相互点着头,冷小兵的选择正是他们先前确定的嫌疑人。
重案队副大队长高鹏将素描递给旁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任务:“把素描和体貌特征加到悬赏公告上,嫌疑人穿一身黑色工装,胸前口袋上写着家电维修四个字,红色印刷体,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偏瘦,体重在六十公斤左右,右手为惯用手,有明显的烧烫伤特征,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包内可能放着注射器,匕首等作案工具,上面沾有受害人的血迹。把协查通报尽快下发到各派出所,让他们在社区和街道展开排查,其余的人以案发现场为中心,两两一组展开走访,范围先划定在两公里,查不出来就扩大,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重点询问路边摆摊做生意的人,看有没有见过凶手,还有公交车司机,凶手有可能是乘坐公共交通出入的现场。”
布置完,高鹏扭头看着冷小兵,冷冰冰地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冷小兵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了那个闹钟,抬头看着师父:“还有一个闹钟,血泊中裸露的地面放着一个闹钟,在倒计时,您说的没错,他在逼着死者看倒计时的闹钟。”
高鹏把自已的记录本递过来,让冷小兵画。凭着记忆,他努力地描摹着闹钟的每一个细节,机械闹钟,机身为铁皮材质,表盘是玻璃,通体金黄色,油漆剥落痕迹明显,提梁和闹铃都散发出柔和的银光,大概是长时间摩挲形成的效果,闹钟底座平整,紧贴地面,底部面积和师父推测的差不多,10乘20厘米。冷小兵把画好的图案递了过去。
高鹏扯下画有闹钟的一页,跟凶手素描一起递给旁边的人,布置了新的排查任务。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离开了病房。屋内只剩下高鹏、陈大明和冷小兵三人。
气氛有些冰冷,高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冷小兵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责备。
陈大明过去拍了拍高鹏:“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儿我来处理。”
“行,”高鹏低声问了陈大明一句:“师父,那,什么时候通知岚哥的家人……”
“我去通知吧,你们都做好各自的工作就行了。”
高鹏离开了病房,陈大明坐到了冷小兵身边,看着他。冷小兵的头上和胸口裹着雪白色的绷带,犹如刚刚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床上,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岚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通知他的家人,”冷小兵不安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