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县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雾,像是刻意遮掩着什么。</p>
刘佑丰——不,现在该叫刘毅了——站在玉泉山脚下,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猎场轮廓,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p>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烂在清平县了。</p>
十年前那场军议,他当着监军的面骂了句“阉党误国”,隔日就被一纸调令打发到这穷乡僻壤当县丞。十年寒暑,他看着京都城的贵人把清平县的粮仓掏空,看着佃农饿得啃树皮,看着张栋跃这样的蛀虫在县衙里作威作福——他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p>
直到三天前的深夜,他在卷宗库里看见那个年轻人摩挲着赋税簿冷笑的样子。</p>
太像了。</p>
那双眼睛里的狠劲儿,和二十年前玉门关外,陈稷一枪挑翻北燕大旗时的眼神一模一样。</p>
县丞在现在的县域官僚体系里面,本身就是吉祥物的存在。</p>
再加上张县令,只手遮天,背后似乎有摄政王力量的影子。</p>
这时,一只信鸽飞了过来,信鸽脚上的铜环刻着腾龙卫的暗记,那是他十年未见的东西。</p>
刘佑丰缓缓展开信纸,目光扫过那行字迹——</p>
“北燕使团入京,携战马三千,求娶昭宁郡主。”</p>
他瞳孔骤缩。</p>
宋国公的掌上明珠,竟成了北燕求亲的对象?若此事与摄政王有关......那陈稷的死,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肮脏。</p>
刘佑丰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玉门关外的血战——陈稷一杆长枪挑落燕军三员大将,腾龙卫的铁骑踏破敌阵。那时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左营参将。</p>
可如今呢?</p>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掌心,那里早已没了握刀的老茧,只剩常年执笔磨出的薄茧。十年隐忍,他几乎忘了自己也曾是马背上的悍将。</p>
——但现在,陈愚来了。</p>
刘佑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角,化作灰烬飘散。</p>
............</p>
京都城,宋国公府。</p>
宋轻柔站在书房外,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晨露沾湿了她的绣鞋,可她浑然不觉。</p>
“轻柔,进来吧。“</p>
父亲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p>
书房内,宋国公案头堆满了礼部文书,最上头一封《北燕使团接待事宜》刺目地摊开着。</p>
宋轻柔目光一扫,心头微紧。</p>
“父亲。“她福了福身,声音轻柔却坚定,“女儿听说清平县的玉泉山猎场新进了几头白鹿,想去瞧瞧。”</p>
宋国公抬眼看她,目光如炬:“是为了白鹿,还是为了那位安乐侯?”</p>
宋轻柔耳根一热,却不闪不避:</p>
“北燕使团入京在即,女儿若真被指婚,怕是再也出不得京都了。”</p>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就当......全了我最后这点念想。”</p>
她说得坦然,指尖却掐进了掌心。</p>
那日春芳园一别,她本以为陈愚会再来寻她,可等来的却是他离京赴封地的消息。</p>
宋国公长叹一声,从案下抽出一份公文推给她:“正好,清平县今年该缴的贡缎迟迟未送,你明日带人去催一催。”</p>
宋轻柔接过公文,心跳如擂。公文末尾,摄政王的朱批刺目如血:“逾期不缴,以抗旨论处。”</p>
她指尖微颤,却听父亲又道:“带上你二哥,他熟悉清平县的路。”</p>
宋轻柔一怔,随即明白——父亲这是不放心她独自前往。她抿唇一笑:“女儿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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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县西市,日头毒辣得能烤熟鸡蛋。</p>
王三佝偻着背,将两捆干柴小心翼翼地摆在墙角。</p>
这是他天不亮就上山砍的,柴捆上还沾着晨露。</p>
老汉用袖子擦了把汗,露出黝黑脸上纵横的皱纹——那是六十年风吹日晒刻下的沟壑。</p>
“老天爷开开眼,让老汉卖完这担柴......”他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破旧的布袋。那里头装着三文铜钱,是他最后的家当。</p>
清平县的人都知道,王三的孙女小桃染了肺痨,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p>
郎中说了,要三钱银子的药才能治。这三文钱,是他攒了半个月的。</p>
“老东西,交税了没有?”</p>
一声吆喝吓得王三一哆嗦。抬头看见两个穿着皂衣的衙役晃着铁尺走来,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正是县里有名的“赵阎王”。</p>
“差、差爷......”</p>
王三慌忙作揖,“小老儿还没开张......”</p>
“没开张?”赵阎王一脚踢翻柴捆,干柴哗啦散了一地,“那这摊位费先缴了!”</p>
王三扑通跪下,额头抵着滚烫的青石板:“差爷行行好,这钱是给孙女抓药的......”</p>
“呸!”赵阎王一口浓痰吐在他面前,“抗税还有理了?”</p>
铁尺扬起,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规矩!”</p>
围观的百姓纷纷后退,有几个妇人捂住孩子的眼睛。</p>
在这清平县,谁敢管衙役的事?</p>
王三绝望地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念起佛号。</p>
铁尺带着风声落下——</p>
“住手。”</p>
一道清冷声音突然响起。</p>
赵阎王的铁尺硬生生停在半空。</p>
他扭头看见个穿青布直缀的年轻人站在三步外,瞧着像个读书人,顿时气笑了:</p>
“哪来的酸秀才?敢管爷的闲事?”</p>
年轻人没答话,弯腰扶起王三。</p>
老汉这才看清,这人眉目清俊,腰间却挂着块玉牌——上头刻着个“安“字。</p>
“老丈,这钱你拿着。”年轻人将一枚银锭塞进他手里,足有2两重。</p>
赵阎王眼睛都直了:</p>
“好小子!敢情是个有钱的主儿?”</p>
他铁尺一横,狞笑道,“既然有钱,连这老东西的税一起缴了吧?”</p>
年轻人终于抬眼看他,嘴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要多少?”</p>
“十贯!“赵阎王狮子大开口,“不,二十贯!”</p>
人群一片哗然。二十贯够买半亩好地了!</p>
年轻人轻轻掸了掸衣袖:“张栋跃就是这么教你们收税的?”</p>
赵阎王脸色一变:“大胆!敢直呼县尊名讳?”铁尺直指对方鼻尖,“今天不扒你层皮,老子跟你姓!”</p>
然而赵阎王的铁尺悬在半空,手腕却像是被冻僵了一般,怎么也落不下去。</p>
那个被他骂作“酸秀才“的年轻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p>
阳光透过西市破旧的屋檐斜照在那张脸上,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p>
赵阎王突然注意到对方腰间那块玉牌——“安“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无声的嘲讽。</p>
“侯...侯爷?“赵阎王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