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张居正站在翰林院门前,望着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心中并无初入仕途的欣喜,反倒多了几分沉静。
他已从科举高中进士的喧嚣中抽身而出,步入真正的官场。这里没有贡院里的书生意气,也无茶楼中的清谈高论,有的只是沉默的目光、试探的言语和无形的压力。
踏入翰林院那一刻,张居正便感受到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张大人来了。”一名年长的书吏迎上前来,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张居正拱手回礼:“劳烦带路。”
那人微微颔首,引着他穿过长廊,走入一间宽敞但略显陈旧的书房。屋内已有几位官员在低声交谈,见他进来,声音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张居正神色不变,缓步上前,一一见礼。回应他的,大多是敷衍的点头,或是含糊的应声。唯有坐在最里侧的一位老翰林,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头翻阅案头文书,仿佛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这位是李翰林。”书吏低声介绍,“翰林院资历最深的前辈。”
张居正拱手行礼:“晚辈张居正,见过李大人。”
那老翰林眼皮微抬,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哦,你就是那个江陵来的状元?”
话音未落,周围几人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居正不动声色:“正是晚辈。”
李翰林合上手中书册,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是状元出身,想必才学出众。翰林院近来事务繁杂,正好有一桩差事,不知张大人可愿接手?”
“请李大人吩咐。”
李翰林起身走向角落,推开一扇小门,露出一间堆记纸卷的房间。灰尘弥漫,空气中夹杂着霉味与墨香交织的气息。成堆的旧档随意堆叠,有的甚至散落在地上,被踩出深深的痕迹。
“这些是历年积压的旧卷,有些连字号都乱了。若张大人有空,不妨将它们整理归类,也算为翰林院尽一份力。”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分明是刁难之举,翰林院虽为清贵之地,但也讲求资历与人脉。新进之人往往从抄录、誊写等琐事让起,而像张居正这样直接被安排去处理堆积如山的旧档,几乎是一种无声的排挤。
张居正却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李大人信任,晚辈定当尽力。”
说罢,他走进那间尘封已久的档案房,轻轻关上门。
屋外传来低语:“此人倒沉得住气。”
“不过是故作镇定罢了。”
“等着看吧,不出三日,他就该知道这翰林院不是那么好待的。”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窗缝透进一线天光。张居正缓缓翻开一卷卷泛黄的纸页,指尖拂过那些早已模糊的字迹。他知道,这份差事背后藏着敌意,但他更清楚,官场之中,忍耐与观察,往往比锋芒毕露更为重要。
时间一天天过去,张居正在档案房中埋头整理。他并未急着将所有卷宗分类,而是先通读其中内容,试图从中找出有价值的信息。许多文件年代久远,记录的是朝廷过往的政令、奏章以及地方上报的灾情、赋税等情况。起初看似枯燥无用,但随着深入,他渐渐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某日午后,他在一堆残破的文书中,抽出一份盖着兵部印信的旧档。那是一份关于边疆军饷拨付的记录,年份标注为嘉靖二十七年。细看之下,他发现其中一笔数额巨大,但却未见后续支出明细,且涉及的将领姓名已被人为涂抹。
张居正眉头微蹙,继续翻阅其他相关卷宗,果然在另一份密档中找到线索——那份军饷最终流入了一名朝中重臣的私库,而那人的名字,赫然写着:严嵩。
他心头一震,迅速将这几份文档收拢,藏于随身携带的布袋之中。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迅速熄灭烛火,推窗探望,只见一人影在窗外驻足片刻,又悄然离去。
张居正闭目思索片刻,随后将窗子轻轻掩上,回到案前,继续整理其他卷宗,仿佛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
次日清晨,翰林院依旧安静如常。张居正走出档案房,向李翰林禀报整理进度。
“李大人,晚辈已将部分旧档分类完毕,并标记了缺失或破损严重的卷宗,以便日后补全。”
李翰林听后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迅速完成任务。
“哦?进展倒是不慢。”他顿了顿,目光微眯,“可有什么发现?”
张居正神色平静:“并无要紧之事,只是些许旧例制度,可供参考。”
李翰林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哼一声:“既如此,那你便继续整理下去吧。”
张居正再次拱手:“遵命。”
离开书房后,他并未立刻返回档案房,而是绕至院中僻静处,取出那几份密档,仔细对照记录。他越看越觉蹊跷,这份军饷拨款不仅数额庞大,且涉及多个边镇,显然是有计划地挪用国库银两。
若能将此事查实,必可成为对抗严党的有力证据。
正当他凝神思索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警觉回头,只见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近。
“张大人。”那人微微一笑,“我家大人托我转告一句:年轻人,莫要太过聪明。”
张居正神色不变,淡然道:“阁下这话,我不太明白。”
那男子笑容未减:“聪明人总爱刨根问底,但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张居正垂眸,缓缓道:“多谢提醒,我会斟酌行事。”
男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张居正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晨雾之中,心中却愈发坚定。
他知自已已被盯上,但这恰恰说明,他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底线。
他轻轻抚平手中的纸页,低声自语:“既然已经踏进了这局,那就只能步步为营了。”
远处传来钟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翰林院依旧平静如常,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而张居正,已悄然迈出了反击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