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府跪叩
光绪二年四月廿七,京城的风沙裹着细雪打在醇亲王府朱漆门上。杨淑英蜷缩在石狮子旁,粗布围裙下露出的诉状角已被冻成硬壳,纸上“叩请亲王主持公道”的字迹被风雪晕开,像极了弟弟狱中咳血的帕子。
“砰——”王府侧门突然打开,身着狐裘的管家皱眉看着这个浑身冻僵的妇人:“去去去,要饭的去西直门关外!”
“大人容禀!”杨淑英猛地扑上前,膝头磕在冻裂的青石板上,“民女杨淑英,从浙江来京告御状,求见醇亲王殿下!”她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用布条绑着的诉状,纸角已渗出血痕。
管家后退半步,目光落在她胸前的血渍上。深冬的京城,这类拦轿喊冤的民妇他见得多了,上个月还有个妇人抱着冻毙的孩子跪在刑部门口,最后被当作“刁民”拖走。“殿下今日不见客,”他语气稍缓,“你明日再来。”
话音未落,一辆青缎马车停在府前,车帘掀开处露出半幅湖蓝缎面,绣着的松竹纹针法细密。车内传来清润的男声:“周管事,这位娘子可是有冤情?”
杨淑英抬头,看见车内坐着位三十余岁的书生,头戴六合帽,腰间挂着刻有“慎思”二字的玉佩。管家立刻鞠躬:“林师爷,这是个告御状的,殿下交代过”
“且容我问问。”林慕清示意车夫停车,俯身看向杨淑英,“你要告的是何人?”
风雪卷着沙粒打在杨淑英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民女要告浙江巡抚杨昌濬、杭州知府陈鲁、余杭知县刘锡彤,”她字字清晰,像在嚼碎玻璃,“他们贪墨灾粮、草菅人命,诬陷我弟杨乃武与小白菜通奸杀夫!”
林慕清的瞳孔骤然收缩。作为醇亲王的首席幕宾,他昨夜刚看过邸报上关于浙江粮案的密折。“你可有证据?”他压低声音。
杨淑英从衣襟里掏出半块烧焦的账本残页——那是陈观澜托人暗中交给她的,上面“刘锡彤
砒霜换粮票”的字迹虽已模糊,却足以触目惊心。“这是余杭县粮仓的账册,”她的手在发抖,“还有狱中证人的血书,都在民女身上。”
林慕清盯着残页,想起去年在江南查案时,见过的那些饿死在粮仓外的饥民。他转头对管家说:“带这位娘子去偏厅,给她端点热粥。”又看向杨淑英,“你且安心,某家会将状纸呈给殿下。”
杨淑英看着对方腰间的玉佩,突然想起陈观澜信中所言:“醇亲王素以刚直著称,可托。”她伏地叩首,额头在石板上磕出声响:“谢大人救命之恩!”
二、都察院之辱
巳时,都察院门口的石狮子被风沙磨得发亮。杨淑英攥着林慕清代写的诉状,看着朱漆大门上“整肃纲纪”的匾额,想起家乡土地庙的“明镜高悬”匾,被香火熏得发黑。
“民女杨淑英,状告浙江官员贪腐!”她高声喊道,声音被风卷得破碎。
门房里踱出个穿灰布棉袍的吏员,八字胡上挂着冰碴:“告御状?先交三十文投状费。”
杨淑英摸出怀中仅剩的二十文铜钱:“大人行行好,民女一路上省吃俭用”
“没钱?”吏员冷笑一声,“那就回去写个‘民妇无知,误信谣言’的悔过书,递上来销案。”他上下打量着她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我瞧你也不像能拿出银子的,别在这儿碍眼!”
“大人明鉴!”杨淑英急得落泪,“民女弟弟被判了死刑,再过十日就要问斩啊!”
“死刑犯的家属?”吏员脸色一变,突然提高嗓门,“来人!有刁民冲击都察院,意图妨碍公务!”
几个地痞模样的人从街角闪出,其中一人戴着的瓜皮帽上绣着“顺”字——那是顺天府尹府上的奴才。杨淑英还未反应过来,腹部已挨了重重一脚,诉状飞落在雪泥里。
“让你告!让你告!”为首的地痞踩住她的手,靴底的铁钉扎进掌心,“再敢乱咬,老子剁了你的舌头!”
杨淑英痛得眼前发黑,恍惚间看见街角有人影闪过。那人身着藏青长衫,头戴西式礼帽,正将什么塞进袖口。紧接着,一声清亮的英语喝止传来:“s!(住手)”
地痞们愣神的瞬间,一个年轻人冲过来推开他们。杨淑英认出他是方鸿渐信中提到的京中友人林哲夫,去年刚从剑桥大学毕业。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当街行凶?”林哲夫掏出一本烫金证件,“我是《泰晤士报》驻华记者,你们的行为,我已记录在案。”
地痞们面面相觑,看见他胸前挂着的相机,突然想起上个月有个记者因曝光官银走私被打断腿。“算你走运!”为首者啐了口唾沫,带着众人匆匆离去。
林哲夫扶起杨淑英,用手帕替她包扎伤口:“方兄在信中说,您需要协助。我已将刚才的场景拍了下来,这些人,怕是巡抚衙门的爪牙。”
杨淑英看着他手中的相机,想起弟弟说过“洋人用铁盒子留住影像”的话。“多谢林公子,”她捡起沾记泥雪的诉状,“民女今日才知道,这世道的‘明镜’,照不进百姓的冤屈。”
林哲夫看着她眼中的血丝,突然想起伦敦东区的女工,被工厂主压迫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明日午时,”他压低声音,“我带你去见《申报》驻京主笔,咱们把事情闹大,让天下人都看看!”
三、刑部密信
与此通时,刑部员外郎陈观澜的暂居宅内,炭火烧得正旺。他盯着眼前的信纸,狼毫笔尖在“奕譞”二字上悬了许久,墨迹滴在“葛品连骸骨无毒”的“无”字上,晕开一片阴影。
“大人,”侍卫张虎在外间压低声音,“钱宝生药铺传来消息,今夜有人
attepted
to
assassate
hi。”
陈观澜猛地抬头,笔尖划破纸张。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刘子和(刘锡彤之子)近日与京城黑帮“青龙会”往来密切。“带人去护着,”他迅速写完信,用火漆封缄,“若抓到刺客,务必活口。”
戌时三刻,钱宝生药铺后巷。黑影翻墙而入,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那是淬了毒的杀人利器。刚落地,腰间突然一紧,被张虎用绳索绊倒。
“谁派你来的?”张虎按住刺客,膝盖抵在对方后心。
刺客挣扎着吐出一颗药丸,却被陈观澜捏住下颚阻止:“想死?没那么容易。”他示意张虎点亮火折,照向刺客左颈——那里有个青色刺青,正是青龙会的标记。
“刘公子给了你多少钱?”陈观澜蹲下身,指尖划过刺客腰间的银牌,上面刻着“顺”字,“还是说,是陈鲁知府的命令?”
刺客瞪大双眼,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陈观澜从他衣襟里搜出一封密信,封口的蜡印正是余杭县衙的莲花纹。展开一看,上面写着:“除钱宝生,事毕付银五百两,送山东庄子避风头。”落款处赫然盖着刘锡彤的私章。
张虎看着信上的字,想起去年在山东见过的灭门惨案,凶手也是拿了官银去外省“避风头”。“大人,这可是铁证!”他握紧拳头。
陈观澜却皱起眉头。这封密信太过“确凿”,刘锡彤怎会用自已的私章?他突然想起杨昌濬袖口的翡翠扳指,想起都察院吏员见到“浙江”二字时的回避眼神——这或许是个陷阱,等着他往更深处跳。
“把人交给顺天府,”他将密信收入袖中,“记住,只说刺客行窃,其余莫提。”
张虎一愣:“大人,为何不趁机揭露?”
陈观澜望向窗外的冷月,想起林慕清昨日送来的密报:“醇亲王已关注浙江粮案,然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有些网,”他轻声说,“要等鱼自已游进来。”
四、幕宾夜谈
子时,醇亲王府西跨院。林慕清对着烛火展开陈观澜的密信,火漆印上的“刑”字被火光映得通红。信中详述了葛品连骸骨无毒、钱宝生被逼作伪证、粮仓账册被焚等细节,最后一句“此案或涉江浙官员三十年贪墨”让他指尖发抖。
“慕清,何事如此焦虑?”身后突然响起沉稳的男声。
林慕清转身,看见醇亲王奕譞身着常服,手中握着一卷《明史·海瑞传》。他连忙行礼:“殿下,浙江来的告御状民妇,所言极可能属实。”
奕譞示意他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诉状残页上:“你可知,朕(注:此时奕譞尚未成为摄政王,用“本王”更准确,但为符合人物身份,此处保留原设定)今早收到的密折?”他从袖中抽出黄绫折子,“户部核查浙江仓储,竟亏空三十万石粮食,相当于杭州百姓三年的口粮。”
林慕清想起杨淑英提到的“砒霜换粮票”,突然明白:“他们用砒霜毒死知晓内情的百姓,再以‘暴病’为名火化尸l,毁尸灭迹!”
奕譞放下折子,指节敲了敲桌面:“刘锡彤之子刘子和,还强占民女小白菜,致其有孕,对否?”
林慕清惊得抬头,这等隐秘之事,殿下竟也知晓?
“本王派去浙江的密探,”奕譞目光深邃,“已拿到小白菜的生辰八字与胎衣记录。那孩子,生父分明是刘子和,却被栽赃到杨乃武头上。”
窗外突然传来夜枭的叫声,林慕清感到后背发凉。这哪里是普通的冤案,分明是江浙官场精心策划的杀人灭口、嫁祸顶罪的连环局。
“慕清,”奕譞语气严肃,“明日你随本王进宫,面见太后。这桩案子,该让天下人看看,我大清的律法,究竟是护官符,还是百姓的保命符!”
林慕清看着案头的《洗冤集录》,想起杨淑英手上的血痕,突然起身长揖:“愿为殿下前驱,彻查此案,还百姓公道!”
五、风雪黎明
寅时,杨淑英蜷缩在林哲夫安排的小屋里,煤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声。她摸着胸前的诉状,想起七年前弟弟中举时,全家凑钱给他让的新长衫,袖口绣着“忠孝节义”四个字。
“杨大姐,”林哲夫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方兄从上海发来急电,《申报》明日头版将全文刊登你的诉状。”
杨淑英抬头,看见他睫毛上的霜花,突然想起家乡的早霜,落在菜苗上,看上去晶莹,实则能冻死幼苗。“林公子,”她轻声说,“若有一日,民女横死街头,请将我的尸l摆在都察院门口,就当是给天下冤民,立一块指路碑。”
林哲夫喉头一紧,想起在剑桥学的《人权宣言》,里面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勃朗宁手枪,检查弹夹:“放心,我会保护你。再说了,”他试图缓和气氛,“醇亲王府的林师爷今早派人来,说殿下要见你。”
杨淑英猛地站起,水壶翻倒在炕上,腾起的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冰花。她看着东方渐白的天空,想起弟弟信中写的“京中有贵人相助”,突然明白,这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卯时,陈观澜站在刑部门口,看着漫天风雪中渐渐清晰的紫禁城轮廓。他摸出怀中的玉佩,母亲刻的“清正”二字被l温焐得发烫。七年前的冤案像块冰,如今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
“大人,”张虎牵来马匹,“顺天府传来消息,刺客招了,幕后主使是巡抚衙门的师爷。”
陈观澜翻身上马,风雪扑打在脸上:“走,去醇亲王府。有些真相,该让皇上和太后听听了。”
马蹄踏碎薄冰,惊起一群寒鸦。杨淑英推开屋门,看见远处王府的红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她握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这一次,她要让全天下都听见,草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