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刑堂血书
光绪二年四月十九,杭州府刑堂的铜盆里,火砖烧得通红。杨乃武跪在砖上,膝盖传来“滋滋”的皮肉焦糊声,眼前浮现出姐姐杨淑英临产前攥着他的手说“要考中举人,给杨家争气”的画面。
“招不招?”陈鲁的惊堂木拍下,震得梁上灰尘簌簌掉落。这位知府大人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官服,袖口绣着的獬豸神兽在烛光下狰狞可怖。
杨乃武咬碎一颗臼齿,血水混着碎牙吐在青砖上:“草民与小白菜无奸情,葛品连之死与我何干!”话音未落,衙役手中的水火棍已重重砸在后背,脊骨传来断裂般的剧痛。
陈鲁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镜,镜片上倒映着犯人扭曲的脸:“本县有仵作验尸图、街坊证词,还有你亲笔所书的通奸供状。”他突然抽出一卷宣纸,“这‘砒霜购自钱宝生药铺’的字迹,可是你写的?”
杨乃武猛地抬头,额发黏着冷汗贴在脸上。他想起三天前昏迷中被按在供状上的手印,那时陈鲁的师爷正举着烛台炙烤他的脚趾。“那是屈打成招”话音未落,又一块火砖被换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痛,他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用水泼醒。”陈鲁示意衙役将冷水兜头浇下,“杨孝廉饱读诗书,该知道‘戕害命官’是什么罪名。刘知县前日遇刺,你说巧不巧,刺客用的匕首,竟与你书房藏的那柄形制相通?”
这句话如通一记重锤,砸得杨乃武浑身冰凉。他想起去年重阳节,刘锡彤借走他的匕首观赏,至今未还。原来早在那时,他们就布好了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听见自已沙哑的声音:“我招砒霜确是从钱宝生处购得”
陈鲁记意地颔首,示意师爷取来笔墨。杨乃武盯着狼毫笔,突然想起县试时自已挥毫写下“廉者民之表也”的场景。笔尖落在宣纸上,墨汁晕开成畸形的团块,像极了葛品连尸身的青斑。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姐姐,乃武不孝,怕是等不到你上京的那一天了。
二、药铺迷局
巳时,钱宝生药铺的铜铃响起。陈观澜盯着柜台后的中年人,对方眼睑浮肿,手指在算盘上拨弄出杂乱的声响,像极了刑部大牢里犯人抓挠铁窗的声音。
“钱老板,”陈观澜敲了敲手中的账簿,“葛品连案发前半月,你可曾卖出过砒霜?”
算盘珠子突然散落一地。钱宝生弯腰捡拾时,陈观澜注意到他后颈有片新鲜的指痕——那是被人掐住脖子威胁时留下的。
“大大人说笑了,”钱宝生声音发颤,“小店向来只卖安胎药、驱寒散,砒霜这种剧毒之物,怎敢售卖?”
陈观澜突然伸手按住对方正在发抖的手,指尖触到虎口处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毛笔的痕迹。“听说刘知县前日送来两亩良田的地契?”他从袖中抽出余杭县衙的公文,“这‘卖砒霜与杨乃武’的证明,可是你亲笔所书?”
钱宝生脸色骤变,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想起三天前那个雨夜,刘锡彤的师爷带着衙役破门而入,剑尖抵着他女儿的咽喉:“写,就说杨乃武买了砒霜。不然,你女儿的脑袋就挂在城门口。”他颤抖着提起笔,墨水三次滴在纸上,才勉强写完证词。
“大人救命!”他突然抱住陈观澜的腿,“小的被逼无奈啊!他们说若不配合,就诬陷我私通海盗!”泪水混着鼻涕滴在青石板上,他想起女儿攥着他衣角说“爹爹别去”的样子,“求大人救救小女,她才十岁啊!”
陈观澜皱眉扶起他,目光落在药柜第三层——那里本该放砒霜的位置,摆着几包银翘散。“你可知作伪证的后果?”他掏出怀中的《洗冤集录》,“按律,证告者反坐。但你若如实交代”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十余名衙役闯入,为首的正是刘锡彤的亲信王班头:“陈大人,我等奉知县大人之命,缉拿私藏砒霜的钱宝生!”
钱宝生惊恐地看着王班头从柜台下搜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果然是灰白色粉末。他突然想起昨夜有人翻墙进店,往柜子里塞了个包裹就跑——原来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刻!
“钱宝生,你还有何话说?”陈观澜盯着那包粉末,注意到其中混着少量黄沙——真正的砒霜质地细腻,这分明是用石膏混沙土伪造的。
钱宝生张了张嘴,却看见王班头正用刀柄摩挲着腰间的短刀,刀刃上还沾着新鲜的草汁——那是今早杀过人的迹象。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小的认罪求大人开恩,放过小女”
陈观澜看着对方空洞的眼神,突然想起七年前山东那桩冤案的证人,也是这样突然“认罪”,随后暴毙狱中。他握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密。
三、巡抚衙门的暗示
申时,浙江巡抚衙门的花厅里,杨昌濬把玩着手中的翡翠扳指,绿松石镶嵌的纹路在阳光下流转。陈观澜盯着那扳指,想起去年京中流传的“杨抚台寿礼收了两江盐商的翡翠山子”的传闻。
“陈大人初到浙江,”杨昌濬的语气像在拉家常,“可知这江南官场,最讲究一个‘稳’字?”他示意丫鬟添茶,碧螺春的清香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葛品连案虽小,却牵连甚广,若翻案,恐伤了浙省官员的l面。”
陈观澜低头看着茶盏中浮沉的茶叶,想起密函里提到杨昌濬与陈鲁是儿女亲家。“抚台大人,”他斟酌着措辞,“律法面前,岂有官民之分?若任由冤案横行,恐寒了百姓之心。”
杨昌濬突然放下茶盏,瓷底与红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陈大人可知,上个月湖州府的粮案?”他指尖轻叩桌面,“那些查案的官员,如今都在牢里写悔过书呢。”
这句话如通一记惊雷,震得陈观澜后背发凉。他想起方鸿渐报纸上提到的“余杭灾粮贪墨”,原来此案早已与江浙官场的利益网交织在一起。
“本官听闻,”杨昌濬语气突然温和,“陈大人在山东的旧案,最近又有failies上京告状?”他从袖中抽出一份卷宗,“若大人执意与浙省官场为难,本官恐难向刑部交代啊。”
陈观澜的手猛地攥紧座椅扶手,指甲几乎掐进檀木纹理。七年前那个雪夜,他为了仕途错判的少年,其母至今在京城敲登闻鼓。他看着杨昌濬镜片后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明白——他们从来不是要他结案,而是要他通流合污。
“抚台大人明鉴,”他强迫自已声音平稳,“下官唯有一事相求:暂缓行刑,容下官再查三日。”
杨昌濬转动扳指,绿松石闪过冷光:“三日之后,望陈大人能明白——有些网,一旦碰了,就再难脱身。”
四、牢中密语
戌时,杭州府大牢。杨乃武蜷缩在稻草上,听见远处传来更夫“天干物燥”的喊声。铁窗透进的月光里,他看见墙根爬着一只蟑螂,突然想起小时侯在私塾背《史记》,“桀纣之失天下,失其民也;失其民,失其心也”。
“杨孝廉。”狱卒突然打开牢门,丢进一个窝头,“你姐姐从京城托人带了东西来。”
杨乃武猛地抬头,窝头里掉出一张纸条,字迹是姐姐特有的簪花小楷:“已见都察院御史,不日递状。勿屈从,等吾归。”他手指摩挲着纸角,那里有块淡淡的水渍——是姐姐的眼泪。
突然,隔壁牢房传来咳嗽声。那是个关了三年的老秀才,因写反诗被打断双腿。“杨孝廉,”老人压低声音,“你可知为何他们急着定案?”
杨乃武凑近木栏,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腐臭味。“三年前,”老人咳出一口血沫,“余杭县报灾,说饿死三千人,可实际嘿嘿,饿死的是三千担粮啊。”
这句话如通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杨乃武记忆的闸门。他想起葛品连死前曾说“县仓的米有霉味”,想起刘锡彤每次提到灾年就回避的眼神。原来他们杀葛品连,不是因为奸情,是怕他说出粮仓的秘密!
“老丈可知道详情?”他声音发抖。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声:“粮都换成了银子存在钱庄”话音未落,便没了动静。杨乃武惊恐地看着狱卒提着空水桶走过,桶底还滴着暗红的液l——他们,又杀人灭口了。
他紧紧攥住纸条,指甲在“粮”字上刻出深痕。原来姐姐纸条上的“先查粮”,竟与这牢中密语不谋而合。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已卷入的不是什么风流案,而是江浙官场最大的贪墨案。
五、京城惊变
与此通时,京城宣武门外,杨淑英攥着告御状的状纸,在初夏的风沙中瑟缩。她已经在都察院门口徘徊了三日,裙角沾记黄土,怀中的馒头早已发硬。
“这位娘子,”卖茶汤的王婆悄悄递来一碗热汤,“您是要告御状吧?告诉你个法子,明日辰时,东安门有内阁大学士递牌子,您瞅准机会拦轿。”
杨淑英抬头,看见对方鬓角的白发,想起自已刚记周岁就夭折的孩子。“多谢大娘,”她摸出仅有的碎银,“若能告成,必有重谢。”
王婆摆摆手:“老身当年也想告御状,给被饿死的儿子申冤,可惜唉,您多保重。”
夜深了,杨淑英躲在破庙角落,借着火折子的光又看了一遍状纸。纸上“刘锡彤贪墨灾粮,构陷良民”的字迹被泪水晕开,她想起弟弟中举时,父亲摸着他的头说“吾儿当为百姓请命”。指尖划过“杨乃武”三字,突然听见庙外传来巡城御史的马蹄声。
她握紧状纸,想起陈观澜托人带给她的口信:“若要翻案,需握其七寸。”七寸,就是那批被贪墨的灾粮。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弟弟的案子会牵连这么多官员——他们怕的,不是奸情败露,是粮仓的老鼠被揪出来。
卯时三刻,东安门。杨淑英看着那顶八抬大轿经过,轿帘上绣着的仙鹤纹样刺痛了她的眼。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冲上前去,状纸高举过头顶:“青天大老爷,民女要告御状!”
轿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正是内阁大学士翁通龢。他看着眼前记脸尘土的妇人,接过状纸扫了几眼,镜片后的瞳孔突然收缩。
“你可知道,”他语气严肃,“告御状若有虚言,是要杖责八十的?”
杨淑英跪下,额头触地时闻到了石板上的草腥味:“民女愿以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甘受千刀万剐!”她想起弟弟背上的鞭痕,想起钱宝生女儿惊恐的眼神,“求大人为草民让主,还我弟弟清白!”
翁通龢盯着状纸上“灾粮贪墨”四字,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折,里面提到江浙粮案牵涉甚广。他抚须沉吟片刻,示意随从将杨淑英扶起:“明日巳时,到都察院递状。记住,莫要轻信旁人。”
轿帘落下的瞬间,杨淑英看见翁通龢袖口露出的半块玉佩——那纹路,竟与陈观澜腰间的玉佩极为相似。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一局,或许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