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暮春,运河水面漂着柳絮,宛如撒了一把碎玉。刑部侍郎陈观澜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青砖黛瓦,心中却如这春水般浑浊。他奉慈禧密旨南下考察刑狱,袖中还藏着太后亲赐的密旨——务必查清江浙官场是否有湘军余孽结党营私。
大人,前方驿站到了。小厮来福的声音打断思绪。陈观澜转身时,瞥见隔壁画舫上有个青衫书生正捧着《申报》细读,报纸头版余杭奇案四字刺得他眼眶发烫。去年他在都察院任职时,曾见过杨乃武姐姐杨淑英的京控状子,那字迹力透纸背,像极了当年湘军战报上的血书。
“先生可是去杭州?”书生突然开口,打断了陈观澜的思绪。他缓缓抬起头,只见那书生面带微笑,将手中的报纸轻轻折起,露出了“方鸿渐”三个字的名帖。
“晚生乃《申报》记者,正欲探访余杭奇案,不知能否与大人通行?”方鸿渐的声音温和而恳切,似乎对这起案件充记了浓厚的兴趣。
陈观澜的眉头微微一挑,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方鸿渐的全身,最后落在了对方腰间那块褪色的玉佩上。那块玉佩虽然年代久远,但上面的雕刻依然清晰可见,那是前明东林党人的信物。
陈观澜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颔首道:“既如此,便通船吧。”
船舱内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方鸿渐铺开了手中的卷宗,将其中的内容展示给陈观澜看。
“大人请看,余杭县的验尸记录仅有‘砒霜中毒’四字,却没有七窍查验、肠胃剖验等细节。而葛品连之妻的供述称其死前发热咳嗽,倒更像是流火之症。”方鸿渐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
流火?陈观澜指尖停在丹毒二字上,想起老家郎中曾说此症发作时皮肤青紫,与中毒相似。他抬头望向窗外,水面倒映着驿馆飞檐,像极了余杭县衙的匾额。
戌时三刻,浙江按察使衙门。当值师爷捧着卷宗赔笑:陈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歇着,这余杭案不过是奸夫淫妇弑亲,证据确凿
证据?陈观澜猛地推开茶盏,青瓷盖碗在案上滚出半圈,葛品连发病前曾撞破后脑,为何验尸簿未提?其家有霉变豆渣,为何不查是否中毒?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靴声。浙江按察使吴承仕笑着进来,袖口露出半幅湘绣——正是湘军旧部的暗纹。大人千里奔波,何必为区区民案劳神?他亲手斟茶,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几朵茉莉,巡抚大人已上表,此案不日便会定谳。
陈观澜盯着对方食指上的翡翠扳指,那形制与京中某位军机大臣的赠品如出一辙。他端起茶盏,任热气模糊镜片:本侍郎奉密旨考察刑狱,若连个案卷都看不得,回去如何复命?
吴承仕的笑容僵在脸上。师爷见状忙捧来卷宗,陈观澜一眼就看见沈祥的验尸签名——那字迹抖得厉害,最后一笔拖出长痕,像极了临刑犯人的绝笔。
子时初,陈观澜在驿站翻阅《洗冤录》,烛花突然爆响。来福捧着密信进来,蜡封上赫然是军机处三字。信中只有一行朱笔:余杭案牵涉湘系,望慎行。
他捏着信纸在烛火上转动,火光照得脸上忽明忽暗。想起三年前湘军收复杭州时,曾纵容士兵劫掠三日,时任余杭知县的刘锡彤正是湘军幕宾出身。如今杨乃武案闹得沸沸扬扬,《申报》连篇累牍质疑,怕是触了某些人的逆鳞。
大人,方记者求见。来福的通报打断思绪。方鸿渐推门而入,衣襟上沾着露水:在下暗访到葛品连邻居,称其发病前小腿红肿,医馆rerds显示曾抓过清热解毒的药——这正是流火之兆。
陈观澜猛地站起,茶盏倾翻在卷宗上,晕开的墨痕如葛品连嘴角的血渍。他想起方才看验尸记录,沈祥竟未提及死者皮肤状况,这绝非疏忽——砒霜中毒与流火之症的区别,正是《洗冤录》开篇便讲的要诀。
方先生可知,他压低声音,三年前杭州城破时,刘锡彤曾为湘军筹措粮饷?
方鸿渐瞳孔骤缩,手中的笔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窗外突然传来梆子声,三长一短,正是湘军联络的暗号。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
寅时末,陈观澜独自坐在船头。运河水泛着冷光,远处泊着几艘粮船,船头赫然印着湘字。他摸出袖中密旨,慈禧的朱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江浙吏治,朕甚忧之。
身后传来脚步声,方鸿渐递来一张纸:这是葛品连的用药单,抓药日期与刘子和买砒霜的时间重叠。陈观澜望着纸上川贝母、石膏、雄黄几字,突然想起《本草纲目》中记载,雄黄与砒霜通服会产生剧毒——可这普通百姓断不会知晓。
大人是否听过灯下黑?方鸿渐望着远处的粮船,湘军在江浙的盐茶生意,需要清白的官员背书。刘锡彤若把杨乃武这个举人办成铁案,既能震慑乡绅,又能向朝廷表功
陈观澜按住他的肩膀,指尖触到对方腰间的玉佩——那是枚断裂的玉珏,半块在杨乃武案宗里见过,是詹氏典当之物。他突然明白为何《申报》对此案穷追不舍,原来眼前的记者,竟是当年被湘军灭门的方氏后人。
明日去余杭开棺验尸。他转身走进船舱,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意,你帮我联系杨淑英,让她带着状纸在城外接应。
方鸿渐望着他的背影,只见官服上的仙鹤补子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像极了京城里那些明哲保身的高官。但他记得方才陈观澜握笔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支笔在砒霜二字上画了个重重的圈,墨迹透纸,如通一道即将绽开的伤口。
船行至黎明,两岸传来此起彼伏的号子声。陈观澜站在船头,看着运河水裹挟着枯枝烂叶奔涌向前,忽然想起方鸿渐昨夜说的话:真相就像这河水,哪怕暂时被淤泥掩盖,总有一日会冲刷出本来面目。
他摸了摸袖中的密旨,太后的朱批仿佛烫着皮肤。远处的余杭县城已隐约可见,城楼上的余杭二字被晨雾浸得发灰,恰似案卷里沈祥的验尸报告——看似板上钉钉,实则漏洞百出。
大人,余杭到了。来福的声音里带着忐忑。陈观澜整理好官服,望着渐渐清晰的城门,想起二十年前自已初入官场,也曾像方鸿渐这般嫉恶如仇。此刻腰间的玉佩突然硌得生疼,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清慎勤三字,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沉重。
船靠岸时,一群白鹭惊飞而起。陈观澜踩着跳板上岸,听见身后方鸿渐低声道:大人可知,杨乃武在狱中曾写下不斩刘锡彤,难解天下冤?他脚步顿了顿,却未回头,只将官服上的褶皱抚得平平整整,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压进心底。
县衙门口,葛母被几个婆子扶着,看见官轿便要扑上来。陈观澜从轿帘缝隙中瞥见她发间的白头绳,突然想起自已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让他让个好官。
开棺验尸吧。他对迎上来的刘锡彤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刘锡彤的笑脸瞬间凝固,陈观澜却已走过他身边,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落花,发出细碎的声响,如通这桩冤案即将被揭开的序幕。
是夜,陈观澜在县衙后堂翻阅旧档,忽然发现刘锡彤上任那年,余杭县突然多出三十亩官田,却无任何开垦记录。他皱眉沉思时,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正是今日在刘锡彤书房闻到的气味。
他猛地抬头,看见案头的烛火突然剧烈晃动,窗外闪过一道黑影。来福匆匆进来,手里攥着半片衣角:大人,有刺客!陈观澜望着地上的玉佩碎片,棱角处还沾着血渍,突然想起方鸿渐说过,刘子和常去城西的烟馆,而那里正是湘军余孽的据点。
去把沈祥传来。他擦了擦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如刀锋,就说本侍郎要跟他聊聊,当年湘军破城时,他是如何从乱军之中捡回一条命的。
来福领命而去,烛火重新稳定下来。陈观澜望着墙上的明镜高悬匾额,突然想起方鸿渐送他的《申报》号外,头版用斗大的字写着:举人何辜?妇孺何辜?天下公理何辜?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司会勘四字,笔尖刺破宣纸,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洞,仿佛要将这层层叠叠的黑幕刺穿。窗外,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正刺破云层,如通杨乃武案中那一丝微弱却始终不灭的希望,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浙官场,倔强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