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坊的风波平息后,众人的日子总算安稳了些。
幕后之人纵有不甘,短期内也该消停了。
百草庐重新开了张,一切如旧。
令老爷身子已全然康复,忙着筹备下一趟行商。
祁子钦的母亲服下令知荷给的灵丹妙药,身子也日渐好转。
算算到溆州已过三月,眼下正是六月中旬,暑气蒸腾,屋里又闷又热,外头更是像个大蒸笼。
令宅里凡是住人的屋子,都早早备上了冰盆解暑。
堂前大院的主管正给丫头小厮们分冰梅汤。
谁要是手脚麻利,早早做完了当日活计,还能跟主管讨一碗冰酪解馋。
这般待遇,足见令宅的体恤,处处透着人情味。
日光斜照在前庭,给花树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晕。
一只三色猫沿着院墙缓步游走,忽然纵身一跃,落在阴凉地里,蜷起身子,时不时低头舔舐爪子,有点儿慵懒。
苓儿端着冰酪往令知荷房里去,一眼瞥见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脚步不由顿住。
她放轻动作绕开猫儿,先将冰酪搁在桌上,转身又走了出去,轻轻把猫儿抱在怀里,指尖顺掌心摩挲它的软毛。
“小家伙,你从哪儿来呀?”苓儿眉梢带笑,望着猫儿眨动的碧色瞳孔,声音很软。
令知荷刚从父母院里请安回来,见苓儿在门口逗猫,便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笑道:“这猫儿是哪儿来的?”苓儿抬手指向院墙:“就从那墙上跳下来的,自己闯进来的呢。
”令知荷伸手摸了摸,柔声道:“倒是乖巧。
”她留意到有人偷偷地往这边儿看,转过首:“你也来看看。
”她从苓儿怀里接过猫儿,转身塞进祁子钦怀里。
祁子钦一时错愕,怀中猫儿却翻了个身,爪子朝上露着肚皮。
“你看它多亲人呀。
”苓儿笑着捏了捏猫爪,倏而想起自己不去领冰梅汤就要没了,便一溜烟跑去了大院。
“明明喜欢,怎么不摸摸?”令知荷双臂环xiong,望着他一脸怔忡的模样,眼底藏笑。
“不喜欢。
”祁子钦冷脸否认,却依旧把猫儿抱得稳稳的,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令知荷也不戳破,只弯唇笑道:“行,不喜欢。
”“你上回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祁子钦抬眼望她,日光落在她眼里,漾成一汪琥珀色的光。
带他去个地方,令知荷确实说过。
她抬眼望了望天空,语气让人捉摸不透:“很想去?”祁子钦没作声。
这回他没再说“不喜欢”,也没说“不想去”。
“走吧,带你去。
”令知荷瞥了眼他怀里快睡熟的猫儿,揶揄道,“怎么,舍不得撒手?方才不是说不喜欢么?”祁子钦别过头去,小心翼翼地将猫儿放到阴凉处,动作很轻。
片刻后,两人各翻身上马,缰绳一扬,两匹骏马踏着尘土,扬蹄远去。
要说这能忘却忧愁的地方,其实终究忘不掉什么。
向来愁绪藏在心底,从不在身外。
可若能置身其间,或许能暂时不去想,不去念。
比如眼前这片荷塘。
四下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走过临水栈道,六月晴日下,荷花正开得热烈。
柔光漫过粉白花瓣,透过清晰的脉络,在碧叶上投下细碎的影。
时有湖风穿塘而过,带着荷的清芬,沁得人通体舒泰。
令知荷引着他走到池边,只见水面泊着一叶乌篷船。
她提着裙摆跨上去,回头道:“我初到溆州时,把周遭转了个遍,唯有此处,心烦时来坐一坐,倒能散些愁云。
”祁子钦随她上船,乌篷遮着顶,挡住了大半日光。
他理了理衣摆,淡淡开口:“初来……你不是这里的人。
”令知荷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收了缆绳,任由小船在荷塘里缓缓漂荡,划开一道长长水痕。
“我不仅不是这里的人,甚至……不属于这个世道。
”祁子钦微微蹙眉。
他读过些书,知道“夺舍”之类的说法荒诞不经,想来又是被她糊弄了。
“你自然不会信。
换作谁都不会信。
”令知荷神色淡了淡,“我本也不愿来这,所以起初压根没想告诉你,说了,你便会信么?”如她所言,祁子钦确实不信。
但比起最初的处处提防,此刻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想要信任她的念头,察觉时自己也觉得意外,实则他已经信她多次了。
他转了话头,望着满塘碧荷问:“带我来这里,是为何?”令知荷将手探进水里,指尖拨起一圈圈涟漪,任清风拂过面颊:“图个远离世俗,清静。
如我从前待的地方,没这么多纷扰。
”祁子钦难得追问一句:“你从前待的地方……是怎样?”他有些好奇,这也成了留下的缘由之一。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在心里默问。
落琼谷,是那幽谷的名字。
谷中漫山遍野皆是琼花,纵横交错的山道不计其数,连通着其余八派,山道之下便是人间黎民。
在谷中时,她与世无争,向师尊讨教道法,带着师弟师妹们练剑嬉闹,偶尔随师长下山历练,这便是她十几年来的日子。
宁禾独自住在瀑布旁,窗外是郁郁竹林,凭栏而下,整座落琼谷尽收眼底。
师尊在亭中闭目小憩,师弟师妹们练罢剑,便扫起满地琼花,不时追打笑闹。
宁禾望着这一切,只觉这样的日子,便已足够好。
曾有一段时日,师尊外出办事,妖魔入侵,席卷落琼谷。
她身为首席弟子,担起责任,身后是师弟师妹。
她们一同护着落琼谷。
待击退妖魔,众人便欢呼,她们虽来自各地,却把落琼谷当作自己的家。
她曾身处的地方,纵有妖魔鬼怪,万物却都是真性情。
祁子钦望着她的眼,仿佛已透过那双眼,望见那方天地。
想来,那确是个值得牵挂的地方。
令知荷坐在船篷外,忽有凉意落在眼睫上。
荷叶随风轻轻舞动。
回头一望,船已驶出数里远。
凉意转瞬化作雨珠,啪嗒啪嗒打在篷顶,也落在荷叶上,凝成水珠滚来滚去,欲坠未坠。
方才的日光渐渐隐没,顷刻间便成瓢泼大雨,六月天,说变就变。
风也愈刮愈烈,将篷船掀得左右摇晃。
令知荷望着雨幕出神,额前的发丝被打shi,贴在脸颊上,眼眶也像沾了水汽,shi漉漉的。
祁子钦见状,伸手将她拉回船篷内,怕她站不稳摔着,也怕淋雨着病。
“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你若着病,我没法向夫人交代。
”他语气平淡,在篷内坐得笔直,拉着她的手却松得极快。
船篷本就狭小,两人靠得极近。
雨声清脆,好似那晚,她也这般坐在他身旁,只道:你不必如此,戒心过重。
我知你心中郁结。
她还说,独愿世间正气不堕。
这些日子,她一步一步做着,帮他解开心结,为众人寻那真相。
可她,谁知她心中郁结。
令知荷望着雨中被打得翻卷的荷叶,只觉这风雨太急,怕要折了荷的腰。
而暗处的祁子钦正望着她,眼波在雨声里轻轻荡漾,说不清、道不明。
二人待雨停后返回令宅,天色已暗。
令知荷换了身琼枝纹素裳,长发垂至腰际,正对着铜镜梳理。
月光裹住她的容、影,恍若天人。
苓儿瞅着镜中自家姑娘,一脸骄傲:“咱们三姑娘这花容月貌,过几日画舫游船,保管有多少公子哥儿盯着瞧呢!”令知荷握着漆梳的手顿了顿,“游船?”“是呀,”苓儿点头,“眼下六月,正是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各家商议着凑一场画舫游船,也好让各位少爷姑娘们趁此机会结个缘……”若是各家少爷姑娘都要去,她自然推脱不得。
什么姻缘,她本就不在意,去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令知荷淡淡“嗯”了一声,只吩咐苓儿届时仔细准备,总不能拂了父母的面子。
“到时候,我定要把三姑娘打扮得像天仙下凡!保管让所有人都挪不开眼!”苓儿说得兴起,像要舞起来。
那倒不必……真要是惹得人缠上来,才是天大的麻烦。
她最不擅人情往来的弯弯绕。
窗外,此景恰好落入某人眼中。
他眸色一沉,默不作声拂袖离去。
“喵呜——”窗外传来一声猫叫,像是被什么惊扰了。
令知荷闻声,抬眼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