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淳始终以为是娘亲抛弃了自己。
她心底困惑,为何幼时被捧在掌心呵护的自己,长大后却被遗弃了?令知荷欲言又止,她尚未查明小淳生母的生死下落,甚至无法确定当年从西山带回的她,是否来自山那边。
三人长途跋涉后,在西山脚下的饭庄歇脚。
抬眼望去,山峦巍峨,密林郁郁葱葱。
小二瞥见她们一身异乡打扮,顿时两眼放光,凑上前试探:“三位客官打哪儿来?可是要翻西山?”闻凇利落地接过菜肴,笑意盈盈反问:“我们从东南来,正要去山那头。
小哥若有什么门道,还请不吝赐教?”她知对方憋不住话,索性主动抛出话头,引他开口。
小二将擦桌布往肩头一甩,叉着腰,活像个说书人:“要说门道……倒也没有!就是这西山一入夜,满山乱窜的黑影能把人吓破胆!有人大白天都能瞅见,可谁也说不清那东西长啥样……”闻凇默默翻了个白眼,这类故弄玄虚的把戏她见多了,不过是店家招揽生意的噱头。
令知荷却放下木筷,笑说:“正巧,我就爱听这些怪谈。
”三束目光齐刷刷转向她。
闻凇嚼巴着花生:“真没看出来,令姑娘你……还喜欢这种?”小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她盼着寻回娘亲,也怕虚无缥缈的鬼怪,难道就没有绕开西山的路?小二察言观色,趁机添柴加火:“二位要是想去西山那头,翻山是捷径,绕路可得走上十天半月。
”他挑眉一笑。
小淳盯着碗里饭菜,嘴里的也咽不下去。
令知荷眼中掠过一抹锐利:“既然如此,吃完即刻动身。
”闻凇险些被口中的水呛到,不着痕迹地往她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咱们就三个人,万一天黑前翻不过山,山里野兽横行……”不无道理。
可落琼谷第二剑修可不是靠虚名,她的师尊是谷主,第一剑修。
她是独战独眼玄乌的首席宁禾。
区区黑影算得了什么。
“女侠好气魄!”小二见状,立刻抱拳作揖,正巧邻桌客人高声唤他,这才一溜烟跑去忙活。
日头西斜时,三人已站在西山脚下。
众人只知道小淳是被坊主从西山掳走,可具体的一概不知。
问及小淳母亲的模样,小淳垂着头,“我只记得娘亲很美,说话很温柔……”令知荷想着先翻过西山,届时一问,便有线索了。
路途艰险。
好在三人动作还利索,爬到半山腰时,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暗沉。
小淳接过闻姐姐递来的水壶,咕噜咕噜猛灌几口。
“姐姐们……歇会儿吧……”小淳瘫坐在地,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令知荷回头望去,连闻凇都撑着膝盖直喘气,额发黏在脸颊上。
她寻了块平整的巨石,抽出帕子垫在石棱上:“就这儿歇脚。
”山风裹着shi气掠过,小淳抱着膝盖出神,“那年我蹲在巷口等娘亲,坊主拿着娘亲的布袋说……说娘亲不要我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令知荷与闻凇交换眼色,掌心覆上小淳冰凉的手背,“翻过这座山,很快就有答案了。
”小淳盯着令知荷沉静的侧脸,迟疑问她:“你明明知道毒是我下的,为什么还要帮我?”令知荷面色温和:“小孩子哪里懂得害人?不过是受人蒙骗罢了。
”“就因为这个?”小淳攥紧衣角,“那可是能要命的毒……你到底怎么活下来的?”令知荷轻轻抖落肩头的松针:“万物相生相克,毒既是药,药亦为毒,不过是解法未到罢了。
”简而言之,她死不了。
“天呀!”小淳蹦起来,福蛇帽上的流苏跟着乱晃,“你不会死,还能解百毒,难道是神仙下凡?”问凇掩住嘴角笑出声。
令知荷望着小姑娘发亮的眼睛,良久才轻声开口:“嗯,算是吧。
”令知荷蹲下身看着shi润的泥土,余光闪过一道黑影,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她指尖微顿,旋即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裙摆,目光扫过对面二人:闻凇倚着树干闭目养神,小淳则用枯枝在地上随意比划,无人察觉。
日头彻底沉入山坳,三人再度动身。
越往上走,风越凉,小淳缩在两人中间,打了个喷嚏。
闻凇揽住她发抖的肩膀,掌心来回摩挲:“这可不行。
”“加快脚程。
”令知荷拨开荆棘,“得在露水封山前找个避风处。
”夜幕降临,呼啸山风过,树影飒飒而动。
“难不成那店小二说的便是这个?哄骗小儿的吧。
”山中寂静,独有闻凇清透的声音。
火折子绽开,令知荷刚将蜡烛凑上去,指尖僵在半空。
她瞥见一道幽影。
“怎么了?”闻凇和小淳顺着她凝滞的目光望去,唯有四周摇晃树影。
令知荷将烛台往掌心按了按,“有东西在暗处盯着我们,当心。
”小淳瞬间贴紧闻凇。
闻凇虽嘴上说着“不过是野兽”,却不自觉将人往身后护了护。
她本不信怪力乱神,可还是下意识往令知荷身边挪了半步。
野兽貌似更危险。
“找个遮蔽处怎么样。
”闻凇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嶙峋山石。
话音未落,左侧灌木丛传来“沙沙”响动,又有“嘶嘶”声顺着夜风而来。
令知荷虽怕蛇,厌其可怖模样,却仍朝着“嘶嘶”声走去。
闻凇伸手欲拦,令知荷反手轻拍她手背示意安心。
“嘶嘶”声此起彼伏,不止一条。
她踩着枯枝,一声沙哑厉喝炸响:“别过来……嘶嘶……”树影摇晃间,传来压抑的呜咽,听上去痛苦至极。
令知荷剑锋微扬:“你是人是鬼?”“蛇……嘶嘶。
”答话的是女声。
能开口的蛇?令知荷见惯鬼怪,却不驳斥,,只冷声追问:“为何一路跟着我们?”闻凇护着小淳退后半步,盯着晃动的枝叶,她们只能看见令知荷对着虚空发问,却瞧不见半点人影。
蛇女沉默片刻,抽噎着:“那是我的孩子……”她声音破碎,混着断续的嘶响。
谁是她的孩子?令知荷回头,小淳头顶的福蛇帽正随着夜风轻晃。
“那个女孩……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你看她还戴着那顶帽子,她是我的孩子啊……”蛇女尾音颤动。
“你道自己是蛇,可她是一个人,怎会是你的孩子?”令知荷叹气道。
“她就是我的孩子啊……”灌木丛剧烈摇晃,“那个男人骗我。
说孩子被掳走,引我离开……等我回来,他和孩子都不见了!有人说他带着孩子逃了……他怎如此狠毒……”说的便是坊主吧。
令知荷转身看向小淳,她眼中懵懂,与常人无异。
她道:“那你便不是蛇,你是人。
”蛇女愣了愣,似乎回忆起什么,嗫嚅着,“人……我原本是人……有次我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四肢退化……渐渐的,手脚一寸寸消失,我趴在地上,蠕动……我拼命地往前蠕动……我变成了蛇。
福蛇是我的孩子……”她好似疯了。
人本不该沦为兽类,可她尚存神智与情义。
“我为什么……不是人了。
”蛇女惶恐,将脸深深迈入掌心,指缝还挂着几条幼蛇。
“福蛇……小淳是我的孩子……”蛇女的哭喊混着蛇信声,“翻过西山找郑旭,她是林玟和郑旭的骨肉……就说她娘已经死了,带她走吧……”呜咽戛然而止,林玟陷入深深的自责。
怪她一时心切,竟听信一个陌生男人的话……才把孩子弄丢,把自己变成这幅模样。
“若想归家,亲人终会等你。
若需援手,溆州令宅随时可去。
”令知荷眉头紧锁,长舒一口气。
直至声音彻底隐入夜色,令知荷才回到小淳身边,拍了拍她僵直的肩膀:“别怕,不是害人的东西。
”翌日破晓,三人翻越西山。
令知荷寻到那个叫郑旭的人,小淳隔着树影凝望着。
她记得他,但不多。
小淳记得,幼时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甚少归家。
如今见面,却已是多年之后。
郑旭连声道谢,当闻凇问及小淳母亲,他面色忧苦。
自小淳失踪后,林玟日夜织着福蛇帽,孩子长一岁,她便换一顶新的。
闻凇看向小淳,褪色的福蛇帽歪歪斜斜扣在她发间,帽檐金线早已磨损,但她仍戴着,戴了许多年。
待郑旭返乡,只寻到空荡荡的屋子,却不见妻女。
村民众说纷纭,有人道林玟日夜疯癫,有人道她死了。
唯有令知荷知道,那个女人在高高的西山,偏执地以为自己变成了蛇,可那张脸在月光下仍然标致,只是被巨大的痛苦冲刷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