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程县山明水秀,数条河流穿城而过。
夜色初临,画舫次第泊于岸边,两岸华灯渐次亮起,映得水波漾漾。
往来的老爷夫人们衣饰端庄得体,少爷小姐们则各异,有人装束明艳张扬,有人衣著素雅清淡。
此时已有不少人围在世家小姐们身旁,争相搭话。
这些小姐多有朝中为官的父母,才有在画舫间自在穿行的底气。
而令知荷,母族势盛,父亲又是溆州首屈一指的商贾,自然引得众少爷频频上前搭讪。
祁子钦跟在她身后,脸色低沉。
不是请她赏舞听曲,便是邀她饮酒对诗。
令知荷被团团围住,挪动半步都难。
祁子钦在旁递了眼刀,好似在说:滚远点。
几个怂的被他吓退了,偏有几个不识趣的还留在原地打趣:“令姑娘,您这位侍从倒是好大的架子,敢对我们甩脸子?”令知荷回头,正见祁子钦抱臂而立,眉峰微蹙,眼底泛着冷光。
她莞尔:“他向来这般性子,诸位莫怪。
”祁子钦闻言,嘴角抽了抽。
一贯如此?莫要见怪?祁子钦心里莫名窝火,这话听着,倒像是旁人宽容大度地原谅他似的。
他闷不吭声,转身便走。
这又是闹哪般?令知荷满心不解,拨开围着的人群,快步追了上去。
画舫灯火璀璨,在湖面缓缓游弋,赤色灯影随波荡漾。
祁子钦独自倚着栏杆,望着水面出神。
令知荷想上前,却见一人从祁子钦身后走来。
裴棱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和善笑意,不知找祁子钦有何事。
祁子钦见状,瞬间敛起神色,眼底警惕防备,却未与他起冲突。
令知荷远远望着,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四角亭,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发髻上缀着珍珠,身着一袭黛紫色衣裙。
她心头纳闷,萧夷身为侯夫人,是裴棱的亲嫂嫂,如今长宁侯还未现身,她为何频频把目光投向裴棱那边?是否要同裴棱说一声。
令知荷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装作未曾留意亭中人,笑问道:“你们二位认识?”“不认识。
”祁子钦立刻开口,语气疏离,与裴棱划清界限。
裴棱收起折扇,拱手道:“不过见这位小兄弟身手利落,特来攀谈讨教一二。
”祁子钦斜睨他一眼,转头看向令知荷,语气带了几分嘲弄:“要说身手不凡,你不如向这位讨教。
”说的是令知荷。
令知荷闻言,忙将祁子钦往身后一拽,挡在他身前,脸上尴尬:“莫听他胡诌。
”裴棱目光在她脸上一转,似是读懂她眼底的示意,亭上有人正留意着这边,当即顺着台阶下:“看来今日是无缘讨教了。
”说罢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李解那边有了线索……后日,东巷码头见。
”言罢展扇轻摇,转身离去。
“你方才气什么?”令知荷转向祁子钦,不解地问。
祁子钦:“没气。
”不过是想帮她挡开那些人,她倒好,反倒帮着外人说话。
他没那么多虚礼规矩可讲。
令知荷默了片刻,绕到他面前,抬眼直勾勾盯着他,促狭笑他:“怎么,莫不是吃醋了?”祁子钦心头一跳,偏过脸冷声道:“胡说什么。
”吃醋?他又不在意她,何来吃醋一说,不过是作为侍从该做的罢了,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令知荷却不放过他,慢悠悠道:“看你这模样,前几日在窗口偷着听我讲话的,想必也是你吧?今日一出门,但凡有人多看我两眼,你那脸色黑得,都快赶上锅底了。
”祁子钦顿时有些无措。
他承认,前几日在窗口听见她要精心打扮去见旁人时,心里确有些不是滋味。
但他的脸色也不至于黑到锅底那般。
令知荷瞧着他耳根那抹明显的红,便知自己说中了。
此人这般嘴硬,自然是不肯承认的。
“不是我。
没有。
”他一字一顿地否认,令知荷却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可爱,面上装得冷酷,稍稍逗弄两句就急了。
“那好吧,既然不是,那我便走了。
另一头还有好些少爷等着我呢……”令知荷故作惋惜,转身就要走,身后却传来闷闷的一声。
“别去。
”祁子钦垂眸,不敢看她,又追加一句,“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是些攀附权贵之辈,并非真心待她。
令知荷脚步一顿,声音清亮,反问他:“那你可是好人?我该留在此地?”祁子钦沉默。
令知荷其实心里有数,却偏要等他亲口说出来。
“是或不是,留或不留,你总得给个回应。
”她语气平静,带着十足的耐心,一点儿也不急。
暖黄灯火洒在湖面,光影映在两人眼底,流转不定。
祁子钦犹豫片刻,从齿间挤出一个字:“留。
”少年都是这般青涩,连句话都要藏藏掖掖、扭捏半天。
令知荷无奈摇摇头,心里暗忖:这性子,以后可怎么好?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在令宅做个侍从。
两人就这么在船尾,守着满夜灯火,静静待了许久。
李解,东巷码头……裴棱的动作倒是挺快。
不过这事本不必特意告知她,看来他是有意将她牵扯进来。
若不把幕后之人揪出来,恐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事后,令知荷悄悄调查裴棱的底细。
他幼时与兄长长宁侯关系极好,可老侯爷过世后,兄弟二人的关系便大不如前,兄长决意远赴边疆,他则留在了京都。
而萧夷。
她本与裴棱是同辈,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如今却成了他的嫂嫂。
这里头有什么误会,才会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倏然想起靛蓝绫面的事,或许裴棱知道得更清楚些。
令知荷坐在院中,苓儿不时送来些信笺,大多是画舫那日见过她真容的公子们所寄。
信笺里的内容无非些俗套情话,看得人皱眉。
她本就对儿女情长不甚上心,纵然在落琼谷时,也有不少师兄弟、师姐妹倾慕于她,可那些人向来是变着法儿讨她欢喜,断不会如此露骨轻佻。
她将那摞信笺推到一旁,从中抽出裴棱的回信。
信中写道:此靛蓝绫面,多为贵族所用,曾见朝中不少人以其制袍。
牵涉甚广,且各府邸戒备森严,着实不易探查。
看来眼下得先去赴东巷码头之约。
若是此行毫无收获,便是戒备再严,她也得想办法闯一闯。
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正思忖,忽有下人来报,说是铃兰苑令夫人有请。
令知荷便叫苓儿把那些信封都收了,转身往铃兰苑去。
路过祁子钦屋前时,瞥见门楣上那束端阳节插的艾草菖蒲还留着,只是早已枯黄。
祁子钦其实早就望见了,却特意没取下。
令宅的铃兰苑依水而建,草木葱茏,流水泠泠,格外清幽。
令夫人唤她来,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婚嫁之事。
令知荷已及笄多年,再拖些时日,怕是要错过最好年纪。
纵使暂不想嫁,若有心仪之人,爹娘也好帮着撮合。
令夫人向来疼惜儿女,自然要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
令夫人方如兰乃翰墨世家骄女,腹有诗书,又善结良友。
当年她不顾令老爷出身看中他,虽白手起家却有上进心,且生财有道,两人成婚后珠联璧合,相濡以沫至今。
“你若有心仪之人,哪怕家世差些,招进来做赘婿又何妨?”方如兰容貌依旧娇好,朱颜若春日芳华,令知荷的眉眼有七分像她,性子也有几分相近。
令知荷掩唇轻笑:“世家儿女也未必个个都要困于婚事,女儿宁愿不嫁,也不愿委身于不欢喜之人。
”她语气坦然,面上虽维持令知荷平日的模样,字句却是肺腑之言。
这是令知荷的婚事,她怎能擅自替人做主。
令夫人见拗不过她,只得叹道:“好孩子,你若哪天想通了,告诉母亲,娘定替你寻来天下最好的夫婿,任你挑选。
”这般开明阔气,倒也难得。
令知荷点点头,依旧神色温婉。
行商之人常年在外奔波,难得归家。
令老爷过几日便要启程前往西域,继续采买交易。
西域……蜃沙咒。
等揪出幕后之人,她定要随令老爷一同前去。
此事牵扯到西域边疆,恐藏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