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江伏从大本营内抽调至南水镇的这群人目标原本就只有唐殊一个,此刻江伏却是被张智直接毙了,阵营局势赤裸裸摆在眼前,一个个震惊之余已经从头凉到了脚。
为首其中一人最机灵,四处看了两眼后叫上兄弟们连滚带爬回到了车里,其他人也作鸟兽散,通通跑了。
巷子里,张智提枪走过来的时候阿维率先冲了上去,他满身是血,十指都被染红了,被张智身后的两个保镖擒住一把压在了墙上,挣扎着大吼:“放开!有本事就先杀了我!”
张智反手按着他的脑袋,低声说:“我没本事,杀不了你,今天反倒是你阿维让我开了眼,是你在要我的命啊。”
说完转身,唐殊已经站在那儿像是在等着他了,手里把玩着之前摸来的那把尖刀。
“殊少,赵小金他们去哪了?只要您告诉我,所有的这一切就都没发生过。”
“被拉走了,以防万一,都死了,”唐殊说,“他们死在我手里总比被你拉去好,是吧?张智,我要是你我就不说这些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把沈礼钊甩在身后,直勾勾盯着张智,“再不开枪就没机会了,唐家以后交给你,我和老东西都放心……”
张智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始终没有举枪:“你就是再恨他,你也不能!你这是——”
弑父。
“我以为大家……”唐殊无辜地环视一圈,笑了笑,说道,“哪个有父母的能做得了这些啊?”
他小学的时候,村上小胖那种整天只知道吃吃喝喝的傻逼都知道他是没有爸爸的人了,张智怎么反倒天真起来,抱有幻想,以为他有过、在乎过或者需要过一个什么狗屁父亲,还以为谁都渴望成为这个“唐殊”、他要对五年前身份逆转的巨变而感激涕零。
张智拿枪指着唐殊,也就阿维急得整张脸胀红,唐殊低头挑了挑眉,锋利的刀刃在手中折射出光的形状,他在等张智开枪。他在赌,也笃定,张智不会开枪。
此刻唐徵朝不保夕,失去供体,江伏那样的情况和死没区别,而唐殊安排的人马都集中在主宅,唐徵想要开刀,连主刀医生能不能安全地开始都会是个问题。
如果唐徵真的救不过来,是被唐殊亲手害死,张智再如何想报仇,也只会更不敢扣下扳机。
他对唐家,确实算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给我一个交代,”张智仿佛要把牙给咬碎,出声道,“一命还一命,殊少,”他补充道,“你和阿维不行。”
“车往以前的旧码头开了。”唐殊说。
可不管现在去追还来不来得及,凭张智对唐殊剩下的全部了解,让人即刻出发是一回事,张智不会再上当又是一回事了。
唐殊面无表情地滚动喉头,远处街口剩下守着的那群人也纹丝不动,空气很安静,他才第一时间听见了耳后的声响,心脏骤然狂跳——沈礼钊可以单手上膛,枪械套筒滑动和子弹上膛的细微声音微不可察,但唐殊听见了。
“沈礼钊。”
唐殊转身回去,沈礼钊的动作藏匿在身侧并停下来。他视线从下往上而去,曾经哄他不要冲动不要开枪的人都被逼到殊死相搏的境地,沈礼钊停下来注视着他,他什么也没有说,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那双眼睛告诉沈礼钊不要,不要开枪,不要冒险替他去一命换一命。
“沈礼钊,”唐殊手指也开始颤抖,缓缓像是把刀递过去,神色却十分镇定,“今天的意外由你负全责,应该没问题吧?”
“行了吗。”他问张智。
唐殊头也没回,往前走了一步,沈礼钊维持着瞬间就能拔枪的姿势,看着唐殊走到他面前,手里的刀尖对准了他。
沈礼钊说没问题。
他抬起左手想去碰唐殊,被唐殊先一步攥紧了。唐殊攥着他往下压,一起握住了那把刀,两股力量完成称不上在抗衡,如同张智不敢动唐殊一样,唐殊是不会犯错的,出了任何事都需要有人来当替死鬼,无论他们是否心甘情愿。现在轮到沈礼钊兑现诺言了。仿佛唐殊也被逼到此处,只能把这一切做个了结,换来相对利己而高枕无忧的结局。
沈礼钊低头拧眉看着他,直直穿透那双眼睛看到了底,隐隐约约心脏跟着跳快;唐殊张了张嘴,似乎朝沈礼钊笑了一下,却没完全笑出来,好像对他们就要如此告别而充满遗憾。这一下终于令沈礼钊幡然回神,陡然收紧了手指——
却还是晚了——唐殊对沈礼钊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帮我。”
而唐殊已经先一步转腕,趁沈礼钊怔愣的那半秒钟,甚至不用多花太多力气,他也不剩多少力气了,尖锐锋利的刀刃带着一股惯性而下,唐殊倾身用抬起的左手触碰到了沈礼钊。轻缓的一个拥抱。又如同跌进了池水中,曾经想象中的冰冷不复存在,他终于如愿以偿跌倒在沈礼钊身上。
唐殊握着沈礼钊的手将匕首捅向了自己,猛烈的剧痛随着鲜血汩汩涌出而被灌进了腹部,直冲大脑。有人从身后狂奔而来,有人大声叫喊,还有人在旁边扭打,拔出的枪被扔地上。沈礼钊一枪打瘸了张智的左腿。
血水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往下滴,沈礼钊全身绷起的青筋乍现,他死死按住了唐殊,力气失控下又恍然颤抖着放轻。
他通红的双眼看起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可怕,唐殊是害怕的,这样做给沈礼钊带来的痛苦比他自己感受到的还要剧烈,可他没有退路了,唇瓣相碰后又微微收拢。
唐殊说帮我。最后一次。
他半推着沈礼钊,把刺进腹腔的刀一把拔了出来。顿住的呼吸趴在沈礼钊耳边消失了半晌。
唐殊想这应该是他破罐子破摔做得最好的一次,他把血淋淋的刀拿给别人看,手一晃,东西哐当落地,明晃晃一道抛物线,鲜亮又渗人的威胁。
张智在巨大的震惊中眼看自己替唐家未雨绸缪了十几年的大厦轰然倒了。
——仿佛一切都是假的,他们谁也不认识唐殊了,唐殊从来就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唐殊。唐徵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不知道是五年前放过了沈礼钊这个隐患,还是后来居然引狼入室、妄图用沈礼钊来拿捏住唐殊。
现在唐殊觉得自己好自由,他咧嘴大笑,也不知道这一次笑出来没有,可朦胧胧半睁着眼,看见沈礼钊的样子,眼泪好像就不听他的了,酸溜溜地往外掉。
唐殊说:“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我都还给你了,沈礼钊,以后别让我还了吧,”他喘着破碎而沉缓的呼吸,轻声问,“算还了吗?”
“还完了,再也不要还了,小殊,小殊,我们去医院,止住血,就再也不用还了。”
“沈礼钊……我跟你走,跟你一起。”
“你还讨厌坐船吗?我、我想在船上晒太阳,我们一起,我就不怕了……”
沈礼钊说好,不停地说好。
“沈礼钊,”他揪了揪沈礼钊的衣角,疲倦的眼中很亮,断断续续问,“你还恨我吗?”
“不恨你,小殊……”沈礼钊搂着他,想把他搂回车上,“我带你走,小殊,别睡,我爱你。”
唐殊想说我也是,虽然我之前研究过,没搞懂爱是什么。但我好爱你。
唐殊再也站不稳了,扶也扶不住地往下滑,最后乖乖躺进了沈礼钊怀里。
鲜红的血流像蜿蜒的河染遍这两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他们穿过阳光,如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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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221-8-11
2:21:11
完结章
罕见的一连下了十多天毛毛细雨,大片草地上被踩出坑坑洼洼的脚印,轮胎压过时蓄积在里面的雨水冒出白沫。
雨停了,抬头一看,也还是阴天,白茫茫四散的光刺眼睛。
“我能出院了么。”刚从墓园回来,轮椅上的唐殊被阿维从车里推下来,回到病房,叫来的主治医生很快跟着进来,又给开了瓶吊水,唐殊边看着针头扎进手背边问道。
唐徵发丧下葬的时间往后推了将近一周,为了等唐殊恢复到能如常主持葬礼,放在死人身上的事,有时候委屈一点就也只能委屈一点。
那天张智仍然往旧码头追过去了,结果显而易见,他们的人途中围追堵截不知道打中了谁,最后空荡荡的码头和波澜荡漾的水面也依稀漂浮着浓厚的血腥气味。唐徵最后被推上了手术台,如枯朽废木般已经无法再为自己做出任何决断,而忠心下属勉强找来的新肾源还没用上,正开膛破肚着的时候,他就提前绝了气。
对唐老爷子而言,这大概是一种极其屈辱窝囊的死法;祠堂里那帮大师替他算生又算死,死后下葬都精确了时辰,可唐殊说没好,要延一天是一天,唐徵也再不能跳起来教训谁了。
唐殊是坐在轮椅上主持的葬礼,张智一直站在他身旁撑着伞,黑色的伞沿遮住顶头视线,四处堆满了花圈,通通陷在泥泞里。周围哭声也是有的,哭给谁听的却不一定。
说是主持,唐殊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一切全由张智安排好了。
他看着一切,看着棺椁入土,想这老东西根本不算是被他害死的,连张智都不得不如此承认。他想是该死的人到了日头终于死了,就算还不了世界安宁,也称得上美事一桩。
——终于结束了。
打针的护士似乎有些紧张,针头扎进去偏离了血管,她提气时的声音先于痛感让唐殊回过神来。好在第二次成功了,继续做完检查后医护人员都离开了病房,唐殊平视出去的目光最终落在房间雪白的墙上。
“都结束了,你能出院了。”张智从窗户口转过身,说道。
“现在不着急去找他了?”
唐殊沉默地盯向他,从昏迷中断断续续醒来至今,唐殊的眼神明明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但似乎总拧着股劲,又和某个从前一样。
连张智都说不清究竟是哪个从前了,现在的唐殊又是哪个唐殊。
张智说:“还在当初那个禁闭室里,他捅伤的你,大家都这么认为,该挨的总要挨,谁也别想好过,不是么,小殊。”
“你的左胳膊,我的腿,”他走动不大方便,手上边示意着边说,“身上再挨一刀……大本营当年养出来的小崽子确实够种,跟你一样,怎么说都没用,也还能喘气,你们串通好了?”
一个用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要同归于尽,一个看似沉默寡言能忍则忍却从不给人还手的余地——沈礼钊手握唐家和大本营近年来所有的交易证据,一旦公之于众,后果同样不堪设想。现在这两人看似身陷囹圄,实则令张智腹背受敌。
唐殊闻言蹙着眉,边叫阿维边突然咳嗽起来,门口守着的其中一道黑影紧接着推门而入,气氛一时尴尬又紧张。唐殊又挥了挥手,让阿维出去了。
张智咬着牙,看着挺恨的:“如果我不放沈礼钊,让你出院就等于放虎归山,你是不是能拉上整个唐家来垫背,能再给自己来一刀?再拉上阿维一起?”
“我现在就能,你应该知道的。”唐殊声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句地说:“但我并不想,张哥,唐家和我并没有关系,让一切回到五年前的轨道上,是对你对我最好的选择。”
“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那一个人真的有那么重要?”
“说明你们找错人了,现在我把这些都给你,你可以去找下一个‘唐殊’,阿维以后也只会听你的,”唐殊垂眼说道,“张智,其实你没得选择,这些天我们说过很多遍了。”
“你……”
“我知道你不敢把他怎么样,”唐殊翻了个身,忽然走神般望着窗外,“天快晴了,我是不是恢复得挺好的,可以出去晒太阳了吧。”
他抿了抿唇,宛如自言自语:“以前我想远走高飞,但也会想能去哪呢,但我答应他了,其实哪里都行……我们会一起晒太阳,再也不回这里,再也不做坏事,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张智当然会觉得他天真,可连他也要给唐殊的天真让路:“你别后悔。”
唐殊闭上眼睛:“你不会懂的,懒得跟你说了
……”
-
出院那天的清晨,唐殊一个人走的。
出院前,他回了一趟南景庭院。与上次截然不同,唐殊转了一圈,发现根本没有他想带走的东西,包括沈礼钊那件不再穿的外套。
在这个世界背面的世界里,无论谁来,谁走,汹涌的浪潮都会淹没每一个人,消灭痕迹。想要的越多,往往溺毙得越快。来的时候只是被装在麻袋里拎来的流浪儿,唐殊大概什么也改变不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
他只有一个人要等。
唐殊双手空空,站在他几天前托人转告给沈礼钊他们见面的那根路灯下。
路灯正对火车进站口,上面贴满了小广告,印着黑手印,从左往右数是第五根,从右往左数是第七根,唐殊不知道当时被关在禁闭室里或者已经出来却不能见他的沈礼钊记住了没有,他们是哪一天、几点、在哪里见面。
他觉得沈礼钊不能忘,于是开始疑神疑鬼,会不会是张智耍了他、要报复他,他在等的人根本不能来了。
唐殊呼吸变得不畅,告诉自己别乱想,听着站台里嘟嘟的火车鸣笛声,他跑去小卖部掏钱买了包烟,边攥着手里那张从没用出过的二十块的纸币狠狠塞回口袋里,边接过老板找来的那一大沓零钱。很快他点燃了烟,猛的被烟熏到那一下居然呛着了,咳嗽时刀口隐隐作痛。
“王八蛋,”唐殊瞅着烟头忽明忽暗,“王八蛋永远都是王八蛋,说我爱你,也是王八蛋……你懂我爱你是什么意思吗,骗子,再不来我就跑了……”
他在烟才烧了小半会儿就皱眉扔掉,骂完人打算再回去等的时候停了下来。
烟灰还没从手上拍干净,王八蛋三个字还挂嘴边了,唐殊看见沈礼钊正看着他,沈礼钊拿走了他手里几百年没碰过的软壳烟,沈礼钊问他谁是王八蛋,要跑去哪。
是要逃离这个他们待了十几年的地方了。
从文市到其他任何一个新的地方,坐火车都不需要太久。唐殊想过那么多,当真正跨过列车与站台的缝隙、踏进矮小的车厢的时候,才感觉到和沈礼钊挤着走的这条狭窄的过道,比以往任何时候以为的都要开阔。
“他们告诉我,他们把你伤得很重,所以我想还是不要坐船了,我们一起坐船坐得都想吐,火车上还是第一次。”他还是不想漂洋过海,也不想坐船了。唐殊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车大面玻璃外的世界,一马平川的田野上炊烟袅袅,天空碧蓝如洗。天晴了。
他转头回来,伸手摸了摸沈礼钊下巴冒出来的一点胡茬,然后抱着沈礼钊的手臂靠了上去。
沈礼钊说:“坐火车去的地方也很远,我们想在哪一站下车就能下车。”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