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还没开口之前,阿维稍微抬眼看到一半,就已经猜出了个一二。
张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严肃但不紧不慢地问:“今天和江伏交接让他们领货的事不是早说了让你过去,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张哥,”阿维退后了一步,回答说,“上次沈礼钊在2出了事,殊少听说人是他送来的,本想让我来问问,但刚刚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
张智没说话,电子音乐轰隆隆地震动着整个地下世界,反衬得走道里安静得过了头。
于是阿维恭恭敬敬地颔首道:“我现在就过去港口。”
说着他错开脚步,溜着右边墙根打算上去,张智却开口了:“阿维。”
“我知道当年是殊少刚进唐家的时候,他随手一点,把你提拔上来的,但更早的时候,你是怎么从流落街头到有吃有喝,是谁让你进了唐家,救了你,我希望你也能记得清楚。”
阿维闻言转身,身侧的拳头暗暗握了握。他看着他,找不出差错地说:“我当然记得,没有张哥就没有我的今天。”
张智拧着眉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现在有很多事会让你觉得很错乱,但归根结底殊少和唐老爷子是一体的,他们斗来斗去、防来防去,最后照样是要各退一步,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不懂吗?”
“可现在真的还会像以前那样吗?哥?”阿维骤然有些遮掩不住,脸上显得心事重重。这段时间他一直跟着唐殊,有许多事瞒着张智了,并没有向上汇报;他难免心虚,张智一看便也心知肚明。
“当然。所以唐家才需要你和我,”张智说,“我们都是唐老爷子的人,人是不能忘本的。”
阿维垂了垂眼,又往上迈了两步。
“你放心,哥,”他说,“除了殊少,我就认你,这应该也没有冲突。何况我人笨,除了听命行事也没有别的……别的私心和想法了。”
张智侧身抬头看向他,迎着顶上的白光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视野里已经变得不甚清晰。
地面上的风似乎无孔不入地灌了进来,卷起角落的尘埃,通道里凉飕飕刺人。
阿维不是不清楚张智的循循善诱,但他也是个死脑筋,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时间快来不及了,我先去港口。”
等脚步声走远了,那铁门哐地严实合上,张智才动了动脚步,迅速往长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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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维出了地下歌舞厅的后门,逆着风向沿着寂静无人的巷子往外走,他摸了摸口袋,确认东西揣兜里了、没问题。
他并没有说谎,唐殊让他来南水镇找这个赵小金他便来了,可为了什么、拿到赵小金的资料后有什么用,唐殊不告诉,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人是不能忘本的,更不能忘主。
张智认唐老爷子,阿维觉得没什么不对。可他认唐殊。
按理来说这应该不存在多大的分歧,唐家说到底就这两位主,父子之间确实可能次次都终究化干戈为玉帛。但阿维也不擅长思考和预测未来。
他精神有些恍惚地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逐渐清醒过来,打算尽快赶往港口。突然车窗被敲响两声,阿维还没反应过来,副驾驶的车门便开了,一个巨大的人影窜了进来,又嘭一声关上车门,车里顿时多了个不速之客。
沈礼钊二话不说就伸手往车喇叭的开关上一拍,声音震得阿维彻底回神,瞬间愤怒地瞪向沈礼钊,却因为上次的事还残存着底气不足。
“你他妈找我干嘛?”
沈礼钊问:“唐殊现在在哪?”
“你不知道打电话吗……”虽然是欠着沈礼钊一个人情不假,但阿维本就看他不爽,也清楚这么多年闹了这么久,多多少少都跟沈礼钊脱不了干系,“我有要紧事要办,你的人情下次再说。”
“电话打不通,”沈礼钊直直盯着他,脸色晦暗不清,给人十足的压迫感,“今晚是你去港口,他不去。所以不应该电话打不通。”
阿维微微拧起了眉,犹豫着说:“我现在是要去港口,但……”
为了佐证事实一般,他很快用自己的手机拨了过去。电话却通了。
听筒里先一步传来的是风声——和街巷小道里都不一样的更为猛烈失真的风声,唐殊不耐烦地让阿维“有事快说”。那头信号似乎也不好,电流滋滋,沈礼钊刚夺过阿维的手机,对面却突然一阵刺耳的杂音,瞬间通话被挂断了。
沈礼钊握着手机愣住半秒,立即朝阿维吼道:“开车!快开车去港口!”
阿维被吼得一时间慌了神,眨眼间沈礼钊就已经下车过来把他拽下驾驶座,他手忙脚乱地和沈礼钊换了位置。
汽车起步时猛地往前拱动,开上公路后沈礼钊继续提速,快到令人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再出。
远处天边骤然裂开了道道裂痕,夜色浑浊不清,他们的汽车在黑夜中疯狂地行驶着,逆方向不要命地急冲冲往乌云汇聚的中心赶,赶往那张汹涌的血盆大口里。
“不是可能是信号不好吗?你干嘛这么着急……”阿维攥紧了安全带,忧心忡忡问道。
“港口有多少我们的人?”沈礼钊打断了他。
阿维同样也盯着路况,迎面遇上少有的车辆便一阵心惊,意识到沈礼钊不是突如其来危言耸听,尽可能平稳快速地回答:“殊少今晚提前去了港口办事,人只有可能少,不会有多,但基本巡逻站岗和负责交接的人都会在。”
“江伏今晚另有打算。”沈礼钊说。
“你怎么知道江伏另有打算?你早就——”阿维没忍住高声质问,话到一半又大睁着眼霎时收了声,胸口一起一伏。
沈礼钊沉默了,他握紧方向盘,猛地踩下了油门,耳边回荡着电话里呼啸的海风,浪潮似乎要打上他颤抖的手指,淹没他紧绷的心脏和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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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码头仓库,手电筒惨白的光一束束照在地上、废弃船身和晦暗的集装箱夹道里,脚步声渐近,江伏如期带了人来。
按道上唐家执行已久的规矩,江伏带来的那仅仅十来个兄弟大部分都得跟着唐殊的人进去仓库——虽然几十箱冷冻水产品会有大货车白天来运,今晚这些东西的重量只算九牛一毛,但照样不是三两双手就能解决的。于是江伏站在外头,身后便只跟着两个身形稍显魁梧的跟班。
现场一众人都只默默干活,交流甚少,唐殊手撑在摞起来的木箱上,往后一跳坐了下来,也不算监工,就懒懒瞧着这些人来来回回。
看得久了,他目光落去了很远的伸手不能见五指的地方,想到渔船从远处飘来又飘走,他站在岸边动不了,看着船变成了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去往海平面的那头。
等晚上过去,它应该也已抵达一个自由的国度。
唐殊是讨厌登船的,他不喜欢船的形状、竖立的桅杆、包括上面高高悬挂的帆和旗帜。他对这东西从来没有产生过好感,因为不只是他,沈礼钊也一样。
但唐殊觉得自己讨厌的不是这些。
就像他也想过回到过去、可以和沈礼钊在禁闭室里胡来,现在也想得到两张船票,幻想与希望的人一起去往自由国度。
唐殊并没有在这些外物上固执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人们可能常常固执,但信念打破亦是常有之事,只有在翻来覆去也无法割舍之处才会无可救药。
唐殊想,他只有一处是无法割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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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黢黢的天看着似乎又快要下雨,风把眼睛吹得睁不开,脸都是木的,唐殊正靠墙发着呆,手机突然响了——
只是听见铃声,他也下意识地有些心虚。
他没告诉沈礼钊自己来了港口,连电话打来都刻意回避。虽然早打算着要奖励,唐殊一时半会却不想面对关于纪鸣的事情。
这通电话自然是阿维的,唐殊接了,边说话边眯起眼聚焦在废船后的那片密林里,半遮半掩的几点反光顿时闪现眼中,唐殊手指按下挂断键,几乎是瞬间屈腿翻身一跃,一记子弹急速破开狂风而来,声音骤响,刚刚唐殊身后窗户上的整块玻璃应声而碎,被子弹刮擦而过的墙体哗哗掉着碎屑。四下有人惊呼,其余人极快地反应了过来,大多数到底还算镇定。
再转头,又一发子弹打在了唐殊身旁的集装箱上,两艘废船间相继发生爆炸,硬生生把堵死的侧边炸出了条路来。
江伏手下那群人提着货就往车上冲,宛如抱头鼠窜的逃兵;唐家安排在仓库码头的人纷纷进入开火状态,迅速拔枪掩护、回击,护着让唐殊快走。
爆炸的地方腾升起浓浓的白烟,硝烟弥漫,唐殊有些耳鸣,独自转移到另一个掩体后时反手便对准前方抬枪,火光乍现,伴随着几声嚎叫,被击中身体的几人纷纷倒下。
他看着江伏的车慌乱中扬长而去,不禁咬牙冷笑。
“殊少,从这边走!”巡逻队赶来支援的领头隔着段距离在那边喊道,“接应的车已经准备好了!”
在唐殊直指命门的那几枪后,对方来人不少但明显有所忌惮,停下了逐渐逼近的步伐,枪战短暂地陷入了中止。
可唐殊头也没回,双眼被刺激得通红,抬手对着探出半个身子的那人又是一枪,看着地上溅出一道血来,命中率百分之百。然而紧接着就有子弹从唐殊耳边和身旁飞过。
他闷哼一声捂着左手小臂退回来,那领头早已心急如焚,冒着危险跑了过来,拽着唐殊求他赶紧走。
“知道这些人哪来的吗?”唐殊充耳不闻。
这人不得已回答:“他们没人带头套,但看着都有些面生,目前还没办法知道。”天边干劈下一道闪电,他焦急地喊道:“殊少!事发突然,我们今晚不占优势,求求您了走吧……”
唐殊巍然不动地靠在集装箱后的木箱上,语气倒是异常冷静地说:“是江伏的人,场面装得像是黑吃黑,他却刚好带着人先跑了。既然他敢做,就是百分之百想要让我死。”
“那怎么办……”他不是不相信唐殊的判断,而是唐殊容易走极端杀红了眼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正胶着着,唐家从隔壁码头叫来的支援已到,从另一方向又突然猛地驶来一辆速度飞快的汽车。
夜色中,眼看唐殊松开左臂,不知道又要做些什么,那人只能心一横,冒死按回了唐殊,跟着腰腹就吃了一记重拳。
他根本拉不住唐殊。
唐殊从没有如此冲动、不顾大局过,揪着人一把甩开,脱力地趴伏在地刚要起来,一双多出来的手从后往前扣住了他的胸口。
沈礼钊触摸到他沾满了灰尘砂砾的外套,触碰到他湿滑黏腻的左手手臂,看着那衣袖被血染成了深色,血滴落在地上才从光里透出鲜红。唐殊竟然就如此停下了。
“你在这暂时顶着,支援到了,等他们知道唐殊走了就是任务失败,自动会撤,”沈礼钊下车后一刻也没停地靠过来的,他边拦腰搂着唐殊,边指挥解释,声音有些喑哑,“江伏找的这些人对这块不熟,但你们的车旁有人架枪,我和阿维会把殊少带走。”
那人像是捡着了根救命稻草,二话不说点头答应。
唐殊起初是愣了半晌,后来是自动缩进了壳里,只胸口起伏剧烈;沈礼钊搂着他不准他继续动,他就不动了,被沈礼钊按着脑袋、扣着肩膀不得不往后撤;枪也让沈礼钊从手中拿走,剩下啪啪几枪都不是他开的。唐殊丝毫不用再去管外面的枪林弹雨,平静地看着远处滋滋的火光,走走停停间被沈礼钊捂在怀里,然后又继续走。
直到沈礼钊把唐殊半推半抱送上了车。
阿维火急火燎指挥完了也非赶回来,主动坐上驾驶座大力合上车门,车没熄火,他脚下一踩便上了路。
按沈礼钊给出的路线,他们避开了冲锋枪架守的地方,车速极快地绕过码头小路上的路障,只车尾被胡乱射中几枪,冲出了对方火力都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残缺的包围圈。
一路上阿维脸色都难看至极,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剜向沈礼钊,仿佛看见了仇敌一般。
唐殊手臂虽然受伤了,但子弹没有打中和穿透骨头,按平日算来便只是轻伤。然而阿维见了照样眼眶通红,反应莫名其妙的大。
车辆被阿维开得尽量平稳,唐殊靠在沈礼钊怀里,感觉被搂得很紧,他低头看了看沈礼钊那满手的血污,想如果自己要挣应该都没办法挣动。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谁都格外的反常,从码头紧张又紧迫的情形中脱离出来后,气氛陷入似乎各自心知肚明又似乎无处说起的诡异和煎熬。
还是唐殊先开了口。
他失血尚在可控范围内,头有些晕,说话时声音也轻,像是在问阿维:“你们怎么是一起来的?”
阿维冷笑一声,梗着脖子说:“您不如直接问他吧。”
沈礼钊把他圈得更拢了些,然后低下了头,恰好和唐殊对视上;唐殊脸色苍白,正安静地看着沈礼钊,眼中的依恋却依然那么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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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上车的时候沈礼钊给唐殊做过简单的止血。
按以前的条件和自己往常习惯,沈礼钊会熟练地连着初步处理伤口一起做了,但显然现在用不上那么遭罪了,也不必再使唐殊多冒哪怕一点点的险。
过了最初无知无觉的阶段,唐殊便一直垂着脑袋直挺挺靠着沈礼钊。他嘴唇紧闭着,恹恹的眼皮间似乎浮了层虚汗,抽气吐气时声音沉缓又显得尖锐。
沈礼钊跟着深吸了口气,手伸进口袋也只能摸出半包烟来。
他捋了捋唐殊湿透的刘海和鬓发,手掌从他额头抚摸到脸颊,声音很低、沙哑地问道:“抽根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