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礼钊手上的力气用得很轻,手指刮了刮他的衣领,沉吟片刻才低声开口:“我没有别的要求了,小殊。”
感觉唐殊又猛地提了口气,他将人按住,继续说:“现在情况很难说,你不想做的事也许有人就替你做了,现在最想杀纪鸣的人不会是你,明白吗?”
“我还能不知道?”唐殊怔愣片刻后扬起下巴,“纪鸣今天我就带走了,谁说都没用。”
四周空旷,天地开阔,大树的影子都没能投下来一星半点。
“去哪?这几天你去哪儿?”沈礼钊便问。
“什么去哪儿,港口呗,刚好带着你的纪鸣真正去历练历练。”
“不是我的。”
唐殊“哦”了一声,撇嘴道:“不要他命也能让他扒层皮。”
两人站在日头下,沈礼钊看着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我相信你,唐殊。”
唐殊迟缓片刻,把他往后推了一把,先将罪名通通给人安了上去再说:“你帮着外人看我笑话,提起裤子不认人,少跟我套近乎,小心我拿枪指你。”
“多让你指一次就是了,”沈礼钊眼中也带着笑意,扫视到他的下半身,“指归指,挂空挡这么久不嫌不舒服啊?”
“沈礼钊!”唐殊顿时瞪眼,压低了声音怒道,“下次你再也别想了!”
纪鸣恰好此时在那边的陡坡上朝他们招手,沈礼钊朝他示意,大迈着步伐先走了。
唐殊心中觉得好笑,看着沈礼钊的背影,似乎在阳光下站着,被照得有些恍惚了。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他感觉自己是在笑的。
他感觉他很久没有和沈礼钊只是这样站着、走着,随心所欲地,然后单纯地冲对方笑一笑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轻松地自由地开怀大笑过。
沈礼钊就算是穿正装也很不讲究,热了就解开了纽扣、扯松了领带,连背影都是不一般的,令人着迷的。但唐殊比谁都清楚,挂空挡说不上不舒服,这一身板正挺括的西装穿着才是真的好不到哪去。
文市山峦连绵,夏天气候湿热多雨,不下雨的日子日照便猛烈。适合汗衫和短裤,不适合西装和皮鞋。这里贫苦之处数不胜数,可街头集市依然有快乐的小孩,勤劳的农民,数十年如一日开杂货店的老人。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生计担忧,也为生活努力,无论去了哪里都想着回去。有归处的人就是这样的。
唐殊曾经也有过。也试着和沈礼钊一起,两个游荡漂泊的人,试着寻找过,模仿搭建过。
不幸的是,所有在人世间多么平凡的一样东西,唯独到了依傍黑暗而生出的繁荣里是个笑话。这里的一切虚浮而狰狞,风雨飘摇,仿佛什么都是握不住的。
然而沈礼钊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头来。
他笑说:“走了,殊少,我走前面不合适。”
唐殊没动。
“还在想下次的事啊?这次就够回味了,下次的事下次再说,穿点别的也行。”
对着眼前这个沈礼钊,唐殊只能咬牙切齿:“流氓!”
沈礼钊也不反驳,对他说:“别想那么多了。”
唐殊理也不理地率先朝前走。
其实不是没有找到归处,他也觉得他从未认命过,于是想着沈礼钊的话又高兴起来,反正该做的都得做,高兴一天是一天。他有沈礼钊了,他现在是有的吧,确实不适合再想那么多。
唐殊突然也回头,两人这么来来回回的,在这块并不怎么广袤的草地上,唐殊单纯地朝着沈礼钊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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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过一场雨。
雨停了,乌云似乎仍然未散,黑压压地挂了半边天,唐殊搬了张椅子靠坐在水泥糊的阳台上,无所事事,就看看不见的太阳落山,偏亮色的云层下也有一点浅浅的橘红。
阳台地上和墙上贴的是十多年前的老红花瓷砖,没安遮雨棚,被雨水一冲,沾满泥沙的水珠顺着瓷砖缝隙便流下来,积在潮湿的旮旯角落里。
唐殊无论坐着站着,一没事干就想抽烟。他打开烟盒又关上,一包烟被攥在手里,硬壳的纸盖边缘都有些起毛了;他把烟盒关上又打开,抽一支出来捏着,反反复复最后发现火机没在身上,于是只能夹着烟垂下了手,又沉默地看了会儿天,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纪鸣从厨房做好饭出来,正好听见唐殊神经兮兮的笑声,顿时心脏反射性紧缩,蹑手蹑脚地只想穿过这几步路,躲避到小屋子里去。
可他经过客厅时因为高度紧张,不小心轻撞到了一下沙发脚。
唐殊自然听见了,连头也没回,开口问道:“做完饭了?”
他在度假村强行把纪鸣从沈礼钊手里抢了过来。
反正也就这两天,唐殊把纪鸣带回老破小暂住,晚上再带去港口;纪鸣不愿意白吃白喝,自己做起了饭,唐殊便让他做;纪鸣上供似的给他也送来一份,唐殊从来不吃,但也不发话说不用送了。整一个人就是可怕又古怪,像故意在刁难作践着人,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却更让纪鸣惴惴不安。
纪鸣自认倒霉地走了过去,站在一旁说:“还没好,殊少。”
唐殊手指敲着烟卷中段,声音和阳台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声交叠在一起,纪鸣见此挣扎片刻,摸到打火机自觉地凑近过去了,打算给他点烟。唐殊却直接背开了手,令纪鸣不得不尴尬地停在原地。
“来之前沈礼钊给你上过课了,”唐殊转头瞧着他,说,“知道你在这里到底要做些什么吗?不会真以为煮两顿饭就万事大吉了吧?”
“都听您的……”
唐殊看见纪鸣攥紧了拳头,慢悠悠道:“很怕我啊,怕我杀了你?”
纪鸣反问:“不会吗……”
“谁告诉你的不会?”唐殊耳朵极尖,一听就听出些不寻常来,逮着就问,“沈礼钊告诉你的?他这么会安慰人,你现在握紧了拳头忍着,是想让沈礼钊来救你?”
纪鸣被问懵了,又似乎被逼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梗着脖子回:“和沈哥没关系,殊少。你杀了我吧。”
唐殊眼神戏谑地瞧着他,笑了,想的却是沈礼钊怎么跟纪鸣替自己作保的。
连唐殊自己都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一个冲动就“失手”将人给宰了。这样一件连唐殊自己都半信半疑的事,沈礼钊凭什么给他作保?唐殊耳边萦绕着那句“我相信你”,心中更忍不住奚落,觉得烦人至极,把烟对半一拧扔在了角落那滩水里。
他转头回去的时候四幕已经低垂。
“沈礼钊这段时间都带着你,就你这样的活是干不了了,不拖后腿都算不错,”唐殊说道,“他教过你什么?瞄枪,跳车,翻墙,保货,交接……他让你不用担心,只跟着他走就是了?”
纪鸣七上八下地愣着,和唐殊待上两天感觉都快要神经衰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唐殊往后仰了仰,椅子腿翘起来晃着,像是炫耀,唐殊说:“他教过我。”
远处昏暗的路灯亮了起来,打在周围一圈湿淋淋的地方,反射出一大片细碎的光。
“可我才不用他教的,当年在大本营我一个人单干也没看见有什么问题,从来用不着别人帮忙,”唐殊自顾自地说着,“但他好像就是不放心我,仗着比我大,多吃了几年饭,长那么大一个,了不起啊?了不起吧,我就想让他教。每次不听他的一路上就都会很刺激,虽然回去可能就要被打,”椅子落回地面溅起几点水珠,唐殊得意地笑了笑,“沈礼钊每次都拿我没办法,他应该也喜欢找刺激,也没看见他有多无奈,反而很高兴,比起受罚认错好像和我一起高兴更重要。他领着你的时候应该高兴不起来吧?”
纪鸣低着头,他不知道唐殊为什么跟他说这些,觉得莫名其妙,只知道这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长久折磨的寂静停留在这一方小小的阳台上。
果然,唐殊回过神来,紧接着就说:“该听不该听的都听了,去把最后一顿饭吃了,晚上跟我去港口。”
纪鸣闻言往后一下退靠到墙上,声音颤抖地说:“沈哥、沈哥他说过,你不会杀我……”
“我杀不杀你,又不是他说了算。”
唐殊站了起来,脸上不常见的笑容更加明显,令人捉摸不透:“不过等会儿沈礼钊要是能打电话来,我可以考虑跟他谈谈,看如果他想救你,能拿出什么样的诚意。”
沈礼钊确实来了电话,唐殊却没和他说诚意不诚意的事。
时间宝贵,唐殊才不跟他说那些浪费时间,锁上门一个人在房里跟沈礼钊打着电话。他问沈礼钊他戒烟到底是不是笑话,沈礼钊和别人一样地笑,笑完又说不是。
两人都不提纪鸣,便都没提,沈礼钊问他今晚还去不去港口,唐殊犹豫了片刻,说了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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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深夜才出发,纪鸣一晚上都没等来沈礼钊那通也许能救他的电话,他被唐殊推着从车上下来,所到处之处和之前两天的地方似乎相同,都有呼啸而过的风,有海水拍打着堤岸,有浮桥上亮得刺眼的灯光扎入眼中。
可不同之处更多,远处的建筑物高耸入深云,仿佛被吞没在黑黢黢的血盆大口里。这里也不是往常的码头,周围停了许多废弃老旧的大船,一点生气也看不见了。
唐殊逮着步伐迟钝抗拒的纪鸣往前走,把他扔进了港口仓库的侧门。靠着集装箱,一股浓烈作呕的鱼腥气从鼻口涌入五脏六腑。唐殊把门一关便出去了,马上又有人进来守着。
今晚是和大本营交接的日子。江伏的货从海外运进来,藏在成吨的海产品里,统一卸了货都送来仓库中转,江伏得自己过来负责运走。
但此刻时间还没到,四处都十分安静。
唐殊本不用亲自过来,张智叫了阿维来管事,但因为纪鸣必须得尽早处理,他也再忍不下去,恰好混在今晚一起解决掉这个大麻烦。
只是唐殊回想着电话里沈礼钊比往常多问了一遍他到底来不来港口仓库、让他小心,未免感到有些奇怪。
但又觉得只是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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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码头等船来的时候,唐殊接到了阿维的电话;看到渔船终于靠岸,他才露出一个笑容,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去把头上带着头套、嘴里塞着东西的纪鸣给拎了出来。
看守纪鸣的手下带着另外几个兄弟跟在了后面,手上都抬着掩人耳目的货箱,腰间别着乍现寒光的枪械。唐殊拖着一直呜呜叫不出来却腿软得不行的纪鸣,倒不算特别费力,纪鸣整个身躯也被货箱给挡了个严实。
到了浮桥边,船上接应的人也到了,那人走过来向唐殊点了点头,身后跟着的人也带着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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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唐殊跟着一群无法分辨的人一起到了船上。
“殊少,您放心,在场的人都没问题,一定会按您的要求把人送走,都妥善安排好了。”
唐殊边一把摘掉了纪鸣的头套,边开口问:“你们这边呢,路上有没有问题?”
看守纪鸣的那人为首,说没有问题。
“那马上开船吧。”
唐殊让人拿掉纪鸣的嘴塞,垂眼看着他惊恐又不敢置信的双眼,看见他嘴唇动了动。
纪鸣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地问:“为什么……”
唐殊眯起了眼,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什么,他心里当然清楚,也觉得承认并不可耻。唐徵把纪鸣大摇大摆地送来,是既吃准了唐殊不会杀之而后快,又在日渐试探唐殊到底敢不敢动手。
除掉纪鸣,才是昭示唐殊要彻底和沈礼钊决裂的标志。而如果唐殊不敢,唐徵就会替他而行,像处理严石山一样处理掉纪鸣。
既然如此,唐殊愿意借此向躺在病床上还在运筹帷幄的老东西表一次“忠心”。
眼下纪鸣问他为什么,唐殊的答案其实永远都只有三个字,却不认为这些人有资格让他回答。他只在想,如果过一会儿沈礼钊给他打电话,他该怎么先骗骗沈礼钊,然后再怎么讨要奖励和补偿。
唐殊冷冷看着纪鸣,下船前最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别再让任何人找到你,永远消失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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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后半夜还有雨待下,整片城镇都被阴沉的穹顶笼罩着,四处狂风大作,半空中隆隆作响。
南水镇恰好被夹在左右两道山脊之间,像敞开了双臂等着被洗劫一空,街上顶风而走的人已经很少,地下舞厅里却是挤满了来客。
阿维从地下二层长廊尽头的房间出来时,隔着几道水泥墙也听见那些吵吵嚷嚷的音乐声。他整理了理衣摆,面色凝重地环顾四周,关门锁门收好铁丝然后快步离开,终于走到楼梯口了,他松了口气低下头打算抽根烟缓缓,一抬腿踏上台阶却被一道黑影整个挡在前面。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张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