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火明黄,映照于轩窗上,唯有二人剪影。
“正巧有些心烦,可陪夫人。”从然倒了些酒水入玉盏,楚扶晏闲散而坐,似对她不敬的言行未责怪分毫。
“今晚不谈尊卑,不论礼数,只说你我。”
她微感讶异,只当他是朝务烦心,或是与公主又起了争执而心神不宁,便顺从地坐下,如释重负地饮起酒来。
几盏清酒入喉,原本被雨水淋湿的冰冷娇躯似被灼烧般尤感燥热,她凝望眸前冷若寒玉般的男子,白玉沧沧,似乎在此刻变得柔和。
温玉仪望向案上不计其数的书册,沉思半霎,又将杯中温酒饮尽:“你每日都这么忙碌,可会觉得累?”
“会。”
哪知他回得果断,淡漠一字荡入耳中。
她循声抬目,见他正凝眸注视,心思深不可测。
自诩酒力还尚可,圆房当夜也未真的饮酒醉梦,她轻晃酒盏,目光落回盏中:“若你累了,可以唤我的。”
闻言,深眸莫名漾开一层炽灼,楚扶晏顿了顿,凛眉轻问。
“唤你,你定会来吗?”
“嗯,定会来。”若他有愁思难解,她可像今日这般来为他排忧解难,实在解不得,就共醉深宵。
转念一想,从今以后若真能这样相处倒也舒心,温玉仪举盏再饮,饮得极是酣畅淋漓。
“我心有常芸,却贪恋与你欢合,想知晓你是否也有相似之感……”耳畔又落一言,她酌酒正饮至一半,竟险些被呛住。
原来所说的“会来”,是此意……
她轻咳着嗓,许久未答,也不知该怎么作答,酒意四散弥漫,引得她心上似大火烧开。
身前肃影依旧将她直望,眼眸寒如冷玉,冰似霜雪,却在凝望时徒添几缕温和,不经意便会锁上旁人眸光。
此人一失寻常寒意,叫她无从应对。
温玉仪低眉浅笑,柔缓道:“时常觉着大人生得好看,只因太过凶狠,才让姑娘不敢挨近……”
他微微蹙眉,须臾后又舒展,将方才所问抛得干净,而后疑惑问道:“我当真凶狠?”
“嗯……狠极了。”
笃然点了点头,她壮着酒气越发大胆,将平日不敢言说的话语道了个遍。
温玉仪接着抿动娇唇,暂且不去想诸多烦恼,万千思绪被拉得遥远。
之后,从住在温府闺房时所遇的些许趣事闲谈到今时,他皆是听她低柔相诉,她笑靥明媚,似花苞初绽。
却未提那楼栩一字。
不知不觉酒壶已见底,堆放的书册一页未翻,他命人撤下壶盏,万不得已般取上一册书卷。
楚扶晏随性翻阅了几眼,已无法心无旁骛:“去寝殿候我可好?还有些书籍未看。”
“可我想与你待着……”
不觉娇声蛮缠,她微醉地半睁着眼,听着窗外夜雨未歇,不愿回那黑夜下:“与你待着,我便不觉得是孤身一人。”
半醉半醒的嗓音娇娇销魂,他怎能再望进卷册……
蓦然一合书册,心绪上浮现一丝急躁,楚扶晏一揽姝色纤腰,盈盈一握,便朝距离此处极近的寝殿行去。
“好,那我与夫人一同回寝殿……”
他从未如此急不可耐,与项太尉商谈政务时,都还有丝许惦记。
好似在悄无声息中,有什么乱了他的心。
几时辰前,他的确有些晃神。屋外雨声打乱着思绪,她本就在浴池中湿透了身,若再淋上雨,怕是经受不起如此摧残……
楚扶晏逐渐偏移了思绪,烦闷地一止清谈,唤随侍去送上汤药才定了心,又继续和项太尉谈论独到之解。
他定是被蛊诱了。如若不然,他怎会对一女子担惊受怕成这样……
寝殿内幔帐垂落,檀香流转,飘荡于软榻上辗转再散。
烛影中晃动着双人璧影,旖旎联翩,似于春池间摇荡。
帐中满是缠绵之息,缠绕之影似难舍难分,陷入风月不可脱逃,塌下掉落的淡雅裙裳凌乱得不堪入目。
怀内娇色如先前那样半推半就,杏眸微阖,时不时落下浅浅低吟,直让人望穿秋水。
他心思泛混,想将她全然占据,通透至底。
感到她微微轻颤,似一片将要凋零的桃瓣,依顺地待至怀中,满面羞意未褪……想于此处,楚扶晏情难自抑地红了眼,紧扣着纤纤玉指,落尽了碎吻。
随即不经意而望,女子轻阖的双目竟滑落一滴珠泪,酸涩又落寞。
楚扶晏猛然一惊,将所有云雨欲望瞬间忍下,转眼克制了一切床笫私欲。
她似在想念着何人,那人深深地烙印于心上,不论是楼栩还是别家公子,他都不愿知晓。
因那一人绝不是他。
“为何而哭?”
眸中氤氲覆上一抹清明,他冷声问着,声色中居然流露了少许怜惜。
她闻声缓睁开眼,忽觉茫然无措,自己也不知是何故落的泪:“抱歉,妾身不由自主,大人别停下。”
仍然对今日的反常毫无头绪,楚扶晏轻拥着怀中璞玉,良晌又道:“你有委屈,可与我说。”
“愿听妾身心事的,唯有大人了……”
埋于清怀如若一鸟雀,她半晌开口,含泪轻笑。
“大人这样停着,妾身难受得很……”温玉仪悄然诉说,软声盈盈,桃面红晕更为明艳,“夫君……夫君莫分了心神。”
这一声将仅剩的隐忍扯了断,他眼睫微垂,波光浮于眼中:“好……”
“妾身也贪恋,只是不敢与大人说。”
忽然柔和地回语,她羞赧一笑,答的是他饮酒时问出的话。
听罢,楚扶晏心下震颤,随之不解地蹙起清眉:“痴云腻雨,吟啸风月,夫妻之间乃是寻常事,这有何不敢说?”
“大人不觉羞臊?”娇身酥软,她细语相问。
对此还真凝思了一番,楚扶晏缓慢而答,嗓音染上几分喑哑:“女子的羞臊本就是给夫君看的,夫君不会嘲笑。”
“女子有委屈可以尽管告知,夫君会护着的。”
她了然弯眉,然笑意却转瞬即逝,又感阵阵惆怅袭上心头。
想必楼栩……想必那道玉树身姿也会护柳姑娘在怀吧。
温玉仪若有所思,明知答案仍继续问:“所有的男子……都会护着娘子吗?”
“他人我不知晓,我……”灼息微重,像是不愿再听她多言,肌肤间的触感使他心乱如麻,轻抬她的玉颔,他续起适才的柔吻。
“我想尝试一回。”
丹唇紧贴着微凉唇瓣,寸寸凉意沁入心间,分明薄冷入骨,却难掩心火灼烧起的炽热。
被吻了片刻,她本能地回应,放纵于其中。
许久未听怀内温香软玉哼吟,他低眸望去,女子正隐忍着自己,硬是娇羞得不吭声。
抚顺散落的青丝,楚扶晏再伏于颈窝,劝诱般低言:“怎么不哼一声?此处无人会嘲笑……”
“嗯……”对他的床榻之言不予理会,她阖目紧咬下唇,还是难忍其意,绵延不绝般低吟而起。
“夫人乖……”
他似称心遂意,将她揽得紧。
夜色融融,月色洒落庭院,雨势转小,细雨如烟而绕,夜风吹得花树簌簌几响,掩饰着房中春意。
说来奇怪,他头一回在纵欢之事上未念及常芸。不仅如此,他还深刻知晓,今宵与他纵情风月的,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
淡青色的云空渐渐破晓,天幕半明半暗,朝露微凝,次日清醒犹可见晨雾萦绕。
温玉仪想翻身下榻,便感腰肢被身后之人禁锢着。
昨日涌现的悲切已然淡去,她本想起身去端早膳,正挣脱一瞬,觉纤腰被揽得更紧了一些。
“昨日休息得如何?”
耳旁落着清冽之音,温玉仪惊愕地跪坐而起,见榻上男子已更上了锦袍,侧躺在榻,随她一同坐起了身。
目光投向殿中桌案,早膳竟已被整齐摆放,她受宠若惊,谦卑而道:“本该是妾身伺候大人的,怎像是大人服侍妾身一般。”
楚扶晏轻撩袍角下了软榻,无需她伺候般自行肃然理着衣。
“见你惆怅,就让着你些。”
曾经的种种冒犯之举浮现于思绪中,她无地自容,心觉得他宽恕已是万幸:“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能与大人喜结连理,妾身三生有幸。”
第35章
这女子搬弄是非,妖言惑众!
“夫人真这么想,
本王就省了不少心思。”他直身理完朝服,一回凛然之态,端肃着容颜走出寝殿。
行至殿门处,
他忽而驻足:“本王要出府商议国事,傍晚才归,
夫人可在此多歇上一会儿。”
“妾身在府中等候大人归来。”温玉仪谦顺一拜,
立于塌前恭送着。
然而楚大人却迟迟未挪步,她不解抬首,听他忽问:“夫人可会思念?”
“嗯?”
不明大人所云,她怔于原地,
顿时被问得猝不及防。
楚扶晏冷笑一声,令人匪夷所思地留下一语:“罢了,
有常芸在,谅你也不敢……”
瞧他渐行渐远,人影消逝于府邸大门外,她才松了口心气,转眸又见着剪雪眉目含笑着走了来。
偷瞥那远去的肃影,剪雪兴致正浓,忆起今早府婢间传告的话语,
意味深长道:“奴婢适才撞见楚大人出了府,瞧着心绪极为舒畅。奴婢猜测,
大人定是因主子才愉悦不止。”
“这日复一日的,大人对主子是越发上心了。”丫头似得出一论,不嫌事大般眨了眨眼。
主子昨夜不顾劝阻地冲进书室,
还沾了楚大人一身的雨露,
大人未曾发怒,反倒将主子宠幸了一夜……
大人这一反常态的举止,
任谁人听了都会难以置信,剪雪心觉不可思议,霎时感慨万千。
温玉仪从容自若地用起早膳,故作没好气道:“我可还记得,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刚来府邸时将楚大人埋怨成了什么样,现在却替着大人在我这儿美言。”
“起初是因为大人刻意冷落,奴婢才……”剪雪撇了撇唇,打心眼里对楚大人改了观。
这世上哪有婢女被捅伤一剑,还帮着行凶之人言语的,她无奈轻叹,将备好的粥膳食尽:“好了,你这替着外人说话的丫头,我算是白宠你了。”
想着王府的寝殿,主子往后也可来去自如,剪雪喜形于色,良久嘟囔着:“楚大人才不是外人……”
与剪雪闲谈作罢,心绪又好上不少,此前对楚扶晏的惧怕竟于一夕间消散,她行步至院中回廊,忽见绯烟匆忙赶来,神色尤显慌张。
“王妃娘娘,”绯烟片晌站定,禀报之语险些要道不利索,“常芸公主来了,正在亭台处候着娘娘。”
常芸公主?
听绯烟禀告,这位恃宠而骄的公主是专程寻她来的。偏偏选在楚大人不在之时,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不过也罢,先前构陷她前往公主府挑衅一事不了了之,公主定对她还怀恨于心,借着今日,正巧可做一了结。
遣退绯烟,再静理着纷繁思绪,温玉仪款步沿着石径向亭台而去。
槐榆影动,水榭楼台傍花随柳,片片落英飞入亭中,予石桌边的俏艳更添一道绮丽。
所行之处虽非公主府,常芸也是狂妄至极,许是知晓大人刚出了府门,便更是目中无人。
盏内清茶被饮了空,旁侧女婢立马将其斟上,唯恐公主降罪下来,如何丢的性命都一无所知。
“公主来得不巧,楚大人不在府上。”
柔婉之声轻扬传来,常芸循声瞥望,望此清丽映入眼帘,恨恶之绪油然升起。
顺势端身而立,公主俯望着几节石阶上的姝影,傲然睥睨着:“本宫未说来寻的非得是楚大人。今日偏是趁大人不在,本宫来找王妃讨要个说法。”
“当初本宫听信你那馋言,自以为遇见了一个明事理的王妃。”扬声道起她的承诺之言,常芸嫌恶更甚,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淌出的恨意颇深,似欲将她剥皮泄愤。
“岂料你是将本宫愚弄戏耍,一边与本宫道着和大人互不生情,一边又耍着心计,不知羞耻地缠着大人!”
那承诺她的确是有言,可她曾说的句句诚心,对大人无情无念,至今也未相悖。
反倒是公主诬告在先,从中耍得小人伎俩。
温玉仪一笑置之,镇静地问着:“公主从何得知,是我纠缠着楚大人不放?”
言外之意竟是楚大人纠缠不休……
四周府侍皆屏息凝神,惊吓得纷纷俯首不语。
垂落华裳旁的双手狠狠地握紧,常芸回忆起马厩茅屋内望见的裙角,愤恨充盈全身:“昨日是本宫的生辰,楚大人从不会忘却……”
“可本宫等了整整一日,也未等到大人的恭贺之礼……”
“本宫还觉得奇怪,一作打探才知,昨夜王妃留宿寝殿,与大人缠绵床笫……”咬牙切齿般道完这几字,公主面色僵硬,眼中满是仇怨。
她镇定地听完,婉笑一声,随之悠缓开口:“公主可问问王府的任意一人,昨晚是大人之意,并非是我有意为之。”
闻言,亭台周遭之人更吸一口凉气。
王妃虽是如实而告,可说与公主听,诚然是在诛心。
这下被彻底激怒了,常芸愤然一举身旁玉盏,猛地将茶水泼向前,破口大骂。
“别以为我不知,你是有意蛊诱他,处心积虑地想上他的床榻。好一个卑贱的狐媚胚子!”
好在二人隔得远,茶水泼洒落地,只溅至裙摆边,素裳上沾了两滴茶渍。
“公主!”所闻的话语实在难以入耳,剪雪不觉高唤,又忽感失尽了礼数,闷声嘀咕道,“公主不可这么说我家主子……”
“莫非本宫说得有假?”
常芸愤然反问,勃然大怒地一甩衣袖,抬手便直指这抹娇婉之色:“温宰相虽顶着宰相之名,其地位在朝堂之上已岌岌可危,连立足都不成法……”
“你这般想要攀龙附凤的女子,本宫见得多了,根本不配入这王府,兴许你早已在外头有了偷腥之人!”
所有的不堪之言皆被说了尽,仿佛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温玉仪不解,她仅是听从夫君之命,仅是想得上一份安乐。都是你情我愿的,公主不去问大人,怎么偏偏恨恶起她来……
心底堪称平静,她端庄地立至亭台外,不疾不徐地道着理:“我与大人正经拜过堂,他是我夫君,我和夫君同房话缱绻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几时需要向常芸公主传报?”
“公主不如去他处寻趣作乐,总是揪着楚大人的家事不肯放手,总有一日会被传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