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家事”一词言说得微重,直叫亭中艳姿道不出话来。
“你!”殊不知这温家长女竟如是伶牙俐齿,常芸耻笑着问向几位身侧女婢,怒喝道,“你们都听见了吗?这女子搬弄是非,妖言惑众!”
“本宫这就替大人教训你这轻浮下贱之女。”公主怒不可遏,朝贴身侍婢下起命令。
“翠微,给温姑娘掌掴二十!”
那侍女高视阔步地走下石阶,仗着公主的威仪,扬手狠然挥下。
然手掌挥落之际,手腕已被女子使劲地握住,下一刻便被霍然甩开。
温玉仪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道着,言语却透了丝许冷意:“公主可曾学过礼法?纵使是当朝公主,也无权对王妃掌掴。况且此地乃是摄政王府,还容不得公主训教。”
“你!”
公主大发雷霆,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几近失仪得欲将此女千刀万剐。
既然已说到这境地,她也不必再藏着话,杏眸一凝,索性道了开:“都说了此乃家事,赏罚就该由楚大人做主。公主一个外人在王府撒野,谁人见了,都会觉得此举太过丢人现眼。”
不想这嫁入王府的温宰相之女竟能方寸不乱,平心定气地争着辩,常芸戟指怒目,已然气涌如山:“竟说本宫丢人,你从何人那借来的胆!”
“自然是楚大人。”
“公主可细想一番,这些年能在宫中骄横跋扈,究竟仗的是谁的偏宠……”温玉仪缓声再道,当今圣上在大人面前摧眉折腰的模样仍徘徊在心,失此恩宠,公主便是徒有其位,实则无权无势罢了。
“倘若失了这份专宠,常芸公主这一名,有谁听了还会畏怯三分。”
“摄政王府是公主唯一的依靠,多番将此地闹得鸡犬不宁,于公主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轻言着其中的利弊,她温和地回语,双眸微泛起冷色:“公主若非要撕破脸皮,往后之日只会难上加难。”
常芸哪听得明白,只笃定是她将大人勾诱,疾言厉色地高喝道:“你想让本宫收手,再向楚大人告上一状?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本宫与你之间,大人自会偏袒着本宫!”
与楚大人两情相悦,受他偏护毋庸置疑,公主只感此话言之凿凿,这女子太是自不量力。
如此肆意在王府中吵闹,她身为王妃,又怎可任由着外人瞎闹,倘若楚大人听闻此事,许是会苛责她一番。
此怒言确有几分可信,在她与公主中,那位大人只怕是选公主偏袒,反而会道她的不是。
大人刚离了府邸,她就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定又要惹了他不悦。
万般皆是错,他那心思猜测不得,她不如顺着心意而为。
不论他是袒护亦或是责怪,公主不请自入,还恶语伤人,坏了府规,她理应立威。
第36章
与楼栩相比呢?
故作敬重地行上一拜,
温玉仪转身欲离,沉稳地敛下黛眉:“我已言之意尽,公主若不信,
可继续闹腾。”
“来人!给本宫拦下,继续掌掴!”
常芸冲冠眦裂,
见不惯她总端着心平气和之态,
已思不得其他,一心只想出尽这口气。
但这一回,是真的令常芸追悔莫及。
听命的侍婢还未掌下,忽望一道凛冽逼人的冷寂身影直径走来,
瞬间双腿一软,哆嗦着跪地不起。
“常芸!”
所踏之处的花木皆凛凛颤动,
楚扶晏冷目相望,透着的凉意似冰寒到了极点:“本王何时准你对王妃指手画脚?”
瞧见此景,温玉仪也感诧异,才刚出府未过多久,大人如何会折回府中……
望他这阴冷容色,像是极为怒恼,她赶忙恭逊地退于一侧,
为大人让出道来。
石阶下的人影蓦然换成了这道清绝之色,常芸惊魂未定,
不曾想会见着这始料不及的光景。
“扶晏哥哥……”公主低唤一声,却见他眸底似有阴寒之息翻涌,便知今日这一举是真将他惹了恼。
如那温婉女子所言,
楚大人的怒意已难消。
四顾着几名垂目不语的随从,
常芸再指退至在旁的娇影,语调转轻了些:“她方才说了多过分的话,
在场之人可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根本就没安好心,扶晏哥哥可莫被她的巧言令色蒙骗了……”
“够了!此前本王就是太纵着你,才令你变得这般不可理喻,胡搅蛮缠!”
他冷然而笑,曾经凝望这娇俏公主时唯有的柔和似缓慢褪去,剩下的只有深不可测的寒凉。
“先前早已再三言劝,你偏是不听……”语声渐缓,楚扶晏眸光微凛,斟字酌句般道着。
“无理取闹者,本王最是厌恶。”
闻言,常芸顿时一颤,千丝万缕的愁绪化为畏怯遍布百骸。
恍然行下亭阶,欲扯大人袍袖,那娇艳身姿的双手却迟迟未动。
“厌恶……”唇边颤动地挤出二字,常芸难以置信,凤眸中泪光盈盈,“扶晏哥哥怎会厌恶芸儿?”
然而立马便想到了什么,公主气急败坏,憎恨地一望那柔婉皎姿:“是她……是她说了芸儿的恶言恶语,扶晏哥哥,她所言绝不可轻信!”
闻声不觉偷望向身旁的清癯男子,瞧他无动于衷,面色森冷,也未正眼朝她回望,温玉仪微感好奇,不明大人究竟是何作想。
忽有府婢悄步行来,她抬目看去,来者是夏蝉。
女婢谨慎上前,掩唇至她的耳畔,道的是奉楚大人之意,告知她离了这庭院暂且一避。
想来是她打搅了这亭台水榭间的情丝缱绻,了然般一颔首,她不闻不问,从容行出府邸。
楚扶晏目光落得冷,未顾及公主疯了似的高喊,冷声又回:“本王已为公主择好了驸马,公主何不去与驸马促膝长谈,增进彼此的同心之意?”
“婚旨已下,此时应送到公主府了。”
话语淡漠而落,在寂静亭台前掀起万丈波澜,他未有丝毫留念,道完此话便向着府外追去。
乍听此噩耗,常芸陡然瞪大了眼,绝望之感铺天盖地般涌来。
清泪浸透了眼眶,公主手忙脚乱地攥上男子衣袂,嗓音颤抖不止:“扶晏哥哥在说气话……芸儿不嫁!芸儿不要驸马!芸儿欲嫁之人,扶晏哥哥不知晓吗……”
衣袂被重重扯了回,他未言一词,眸色若明若暗,步履未作停歇。
“扶晏哥哥别走!”身子几乎不得支撑,公主慌忙奔前,又踉跄地跌落而下,伸手紧攥着袍角,污泥染了一身,“芸儿知过……芸儿只是不想扶晏哥哥被奸人所害,才情急之下冲撞了王妃……”
“拿开。”楚扶晏肃声回应,似已没了耐性。
“芸儿不松手……除非扶晏哥哥不走……”
常芸却执意未放,将袍角死死攥于掌中,如同紧握着最后一丝希冀。
可大人仍是大步行前,纵使卑微至此,也未将他留住。
满目清泪划过姣好面庞,公主伏倒在地,眼睁睁见他远去,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时逢午时未过,清风拂过垂杨芳草,上京城街市深处的长巷人群熙攘。
然有几处巷道格外清寂,隐约茶香从两旁肆铺飘散环绕。
方才所听的那几语争执,倒令她想起曾和楼栩言道出的决然,道得决绝,却落得两败俱伤,百孔千疮,过不去的依旧是自己。
温玉仪只身走于巷陌,不经意一瞥,竟觉不远处的茶馆甚是熟悉。
而后一想,原是曾与楼栩待过的清乐茶馆。
已行至此处,忆着楼栩常来这里饮茶观景,既然是那人的喜好,她无妨饮几盏清茶再回去。
念及此,她便踏进这间茶馆,去寻一雅趣。
堂倌喜笑相迎,将一抹布甩至肩头,灿然问道:“客官想要点些什么?”
思来想去,温玉仪再度打量起这茶馆,忽觉幽雅清新,茶钧浓浓,就浅笑着回语:“听闻楼大人常来这茶馆,他往日喜爱点的茶,都给我上一遍。”
“得嘞!客官您随意坐。”瞬间会了意,堂倌恭然一退,又顺道巡视各处案几。
随性一语入了堂中之人的耳,四下感慨万千,纷纷私语起来。
“看来又是一位失意的女子……”窗旁一儒雅公子轻摆首,顺势饮上一盏温茶,“这楼大人成婚,是要伤多少京城姑娘的心……”
闻语,旁侧无拘男子凝眸沉思,随之眸光微亮,悄声相告着:“传闻那楼大人将要成亲的消息一放出,这些时日,清乐茶馆可是来了好多倾慕的姑娘,是为饮茶忘忧。”
“这借酒消愁是常有之事,饮茶解闷的却是少见……”公子愈发不解,边感慨边望那明柔身影上了阁楼。
温玉仪寻了一雅间入座,不由地观赏起湖畔边的杨柳花树。
还未等清茶端上,忽感眼前投落下阴影,她敛回远望窗外的目光,一瞧身前坐着的清肃,愕然万分。
楚大人竟跟着她来到此间茶肆,还命人上了一坛酒……
方才的争吵犹言在耳,也不知公主最终是怎般落泪离去,她淡然而望,瞧他的容颜如寻常清冷,较昔时未有何不同。
“饮茶怎能浇愁。”
楚扶晏淡薄扬眉,待随侍斟完酒,将酒盏挪至她面前。
酒香扑鼻,所递的烈酒被果断饮下,她猛地一放玉盏,却觉此酒意外辛烈:“亲自为公主赐下婚旨,还那般冷言迁怒,大人的心果真如传言无二,薄冷得令人胆寒。”
适才之景若云烟般散去,他冷哼一声,未作解释,也一同饮起杯中酒:“早就有此决断,并非临时起意。”
“我私下已和常芸道得明白,是她执迷不悟,予你难堪了。”
他当真薄情狠心,面对所爱之人,也能将之伤得声泪俱下,痛之入骨。
“楚大人为公主择选的驸马是何许人?”随然问上一言,却不想真去知晓驸马为哪位达官贵胄之子,温玉仪望着酒盏,轻声相问,“将常芸公主拱手让与别家公子,大人舍得?”
许是听得了堂内茶客议论,眸前的清冷玉色未答她所问,明了般浅勾唇角,终于得知她悲切的原由:“我道是何故伤切至此,原来是因为楼栩向一位柳氏姑娘提了亲……”
本没觉得那愁绪都是因楼栩提亲一事而起,只是诸多愁思难解,在心上交错凝结,她无力去理清罢了。
可听他一说,旧时的一幕幕又钻入心绪间,她颇为惆怅,现下是真的有些怀念了。
“大人可觉我荒唐?”她自嘲般低眉轻笑,发觉酒盏已空,举盏示意随侍斟上。
楚扶晏清闲而坐,平日那冷冽与肃然之息褪得了无痕迹,他淡笑而回,将坛内仅剩的烈酒倒尽盏中,似有着不醉不归之势。
“皆是被情所伤,我为何要以五十步笑百步。”
忆起柳姑娘,她也只瞧过一两眼,当初见楼栩当街为那女子伸张正义,除恶扬善,她便觉有些般配。
未料柳姑娘竟真就天生好命,能与楼栩鸾凤和鸣。
“那姑娘我见过,生得相貌可佳,颜如舜华,和楼大人缔结良缘,当真极好……”
“尽管饮着,不够我再遣人送来。”
他闻言轻微蹙眉,再吩咐下随侍端来酒坛,眸底深潭犹不见底。
已不知饮了几盏清酒,雅间弥漫起醉意,这酒实在太烈,她轻趴至案几边,目色迷离,神思有了丝许涣散。
温玉仪埋头入袖,双颊滚烫非常,烈火灼心般烧得寸草不留,一切凌乱之绪像是止了,才觉醉酒竟是这感受。
“大人不怕我酩酊大醉,饮得烂醉如泥……”
见闻此景,他不甚在意,悠然道出一语,极度不可一世:“不怕,夫人就算将这茶馆砸了也无大碍,我可为夫人兜底。”
“还是夫君……夫君待我最好……”
她满足般轻弯眉眼,案上衣袖中的绯颜依稀可见。
默然一霎,楚扶晏闻声问道:“与楼栩相比呢?”
桃面从袖里抬起,她微眯杏眸,欲将眼前清肃瞧得真切。
可酒意甚浓,所见影影绰绰,她望不清那冷峻肃颜:“那……那还差上一点……”
“既是不及楼栩,如何能说是最好。”
他似乎颇感不满,本是微蹙的双眉更拧了紧。
第37章
敢问楚大人是……是要唤姑娘吗?
温玉仪踉跄地起身,
双手扶着案沿,思绪混沌,却不知要到往何处。
“夫君就会拿我打趣,
挖苦我,笑话我……”
这姝色似要行去房门外,
醉眼朦胧,
发如垂柳,娇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坠倒。
楚扶晏心下担忧,欲去搀扶时,
此道明柔之色已被椅凳绊倒。
其身后椅凳猛然倒落,娇影趔趄而跌,
酒坛随之砸碎。
动静之大引来了堂倌与一位身姿伟岸,却透着放荡之气的男子。
“好疼……”
她轻抱双膝,缓缓蜷于一角,面似芙蓉泣露,见着极是可怜。
行来的男子一收折扇,瞥目让堂倌退去,而后细细端量起蜷缩于角落的女子,
还有这一旁凛然伫立的肃冷身姿。
“方才在巷道中便见着身影很是面熟,果真是美人儿!”
男子眉目舒展,
瞧见翻落的椅凳又立马拧回眉心,大彻大悟般摇了摇扇柄。
静观此男子,楚扶晏倏然寒意满目,
半晌启唇:“赫连岐?”
原先已出了京城,
可回想这抹娇姝之影彼时来客栈落魄般相寻,赫连岐顾虑在心,
生怕她再被那楚大人欺负,便派人快马加鞭地送盟书回了晟陵,自己折道而返。
如今一瞧,美人还真是受尽了欺压,所担心之事并非无端而虑。
赫连岐不作惧怕,冷眼望向旁侧之人,意有所指般开口道:“据说美人常在府邸受楚大人欺打,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信中所书的每一字皆历历在目,尤其是最后映入眸中的话语,楚扶晏看向满地狼藉,与紧缩壁角的娇柔,一时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