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稷始终攥着她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孟琬又道:“现?下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里头,你既不方便进去,由我去陪陪她也是好的,别叫他伤心。”
说话间,小杜子已经折了?回来,催促道:“王妃快些随我进去吧,再迟一些,陛下就要怪罪了?。”
孟琬没有再与谢玄稷纠缠,随着小杜子径直朝殿外走去,谢玄稷自知没有办法劝住她,便一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心里如一团乱麻。走到门口时?,她倏然停下脚步,冲谢玄稷微微一道:“你等我回来。”
才迈进殿内,孟琬便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出了?眼泪。她竭力抑制着不显出异状,疾步走到皇帝跟前?,还没来得及施礼,就见?他揉着太阳穴,沙哑道:“去看看你母后?吧。”
孟琬匆匆道了?个万福,随即朝着皇后?卧榻的方向走去。还未走到屏风后?面?,便听见?一声婴孩洪亮的啼哭声。
稳婆将孩子裹在襁褓之中,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喜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产下了?一个公主,母子平安。”
孟琬闻声跪倒在地,向皇帝道贺:“儿臣恭喜父皇,恭喜母后?。”
皇帝先是怔了?一怔,随后?“蹭”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稳婆见?状连忙加快脚步,跪倒在皇帝身前?。
皇帝接过孩子,掀起襁褓的一角,瞧着裹在里头皱巴巴的孩子,笑意?渐渐从眼角眉梢晕开。
孟琬目光不自觉落向了?一旁,同样面?带喜色的郑贵妃身上。她肩膀微微下塌,似乎是松了?口气。
郑贵妃亦跪倒在地,向皇帝重重叩首:“臣妾恭喜陛下,陛下终于和姐姐又有孩子了?。”
“免礼吧。”皇帝嘴上同郑贵妃说着话,可目光一时?半刻都没有离开那个孩子。
他逗弄了?孩子几下,正?要走过去看皇后?,又听见?郑贵妃夸赞道:“小公主生得真好看,和皇后?娘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皇帝敷衍着“嗯”了?一声,将孩子交到乳母的手中,笑道:“朕先去看看皇后?。”
他才向前?几步,碧云就连忙走上前?来,跪倒在皇帝脚下,“陛下,产房污秽,还请陛下缓一些再来看望娘娘吧。”
皇帝却不依,执拗道:“这有何妨,朕不忌讳这个。”
说着又要往前?走。
碧云赶紧道:“陛下,娘娘刚生产完,已经没有力气同陛下说话了?。”
“朕就去看一眼。”
“陛下!”
见?碧云欲言又止的模样,皇帝面?容一僵,随即也停住了?步伐。
皇帝问:“可是皇后?不愿意?见?朕?”
碧云咬着唇,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皇帝怫然抖了?抖衣袖,掉转身去,脸上恢复了?淡漠的神情?,眼中逐渐失去了?神采。
“今日大喜,椒房殿的宫人都赏黄金十两。朕现?下也乏了?,你们好好照料皇后?的身子,朕明日再来看她。”
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郑贵妃回头看了?一眼孟琬,然后?也紧跟在皇帝的身后?走到了?殿外。
孟琬在地上跪得膝盖生疼,才要起身,便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上。幸好碧云就在身侧,一把掺住孟琬的双臂,关?切地问道:“王妃没事吧?”
孟琬摇了?摇头,目光向皇后?的方向投去。
屏风已经被?几个宫人撤去,床幔落下,隐约可见?一道苍白的影子。
孟琬低声问:“母后?的身子还好吗?”
前?段时?日,她也是从谢玄稷口中得知,前?世皇后?长期被?郑氏下药,在生下小公主之后?不久,便内里亏空。卧床不起。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太医都以为?这是皇后?产后?体虚所?致,没有人往投毒的方向想。
这一世,他们提早发觉了?郑贵妃下药一事,及时?清除了?她体内的余毒。可孟琬总归是不能全然放心,眼中尽是惶然。
碧云道:“方才那位宫外的大夫也在医官之中,他说娘娘只是因为?受惊早产,所?以身子有些虚弱。只要好好将养,身体很快就能恢复了?。”
孟晚点了?点头,“那便好。”
“碧云。”
帘后?忽然传来一道孱弱的声音。
碧云慌忙回过身去,撩开纱帘,低声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道:“三郎。”
碧云确认道:“娘娘可是要见?相王殿下。”
皇后?无力地点了?点头。
碧云柔声道:“奴婢这就去。”
皇后?冲着宫人摆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本宫有话要对相王妃说。”
其余人闻言也都退到了?殿外。
孟琬走到皇后?的卧榻旁,矮下身去,由着皇后?轻轻抚了?两下她的头发,低声唤道:“琬儿。”
“儿臣在。”
皇后?虚弱地笑了?笑,道:“多谢你。”
一句“儿臣不敢”原是要脱口而出的,可看着她苍白至极的面?容,孟琬忽然就不愿意?再去说这些恭敬却疏远的话语,而是倾下身,柔声回道:“儿臣知道,陛下今日说的都是气话,皇后?娘娘心里还是很关?心昀廷的。”
闻言,皇后?却是迟缓地摇了?摇头,“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陛下说得不错,三郎若是有贵妃那样的母亲,他的路,不会走得那么?艰难。”
说完又冲着孟琬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过还好,他而今有你在身边,终于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孟琬心中一阵酸涩翻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
皇后?却是体贴地握住孟琬的手,温声道:“也怪我,平日里我同你连面?都很少见?,今日突然要同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你难免觉得别扭。”
孟琬道:“母后?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同儿臣说,儿臣……愿意?听。”
两个人在殿内聊了?许久,谢玄稷在外头等得焦急。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才见?到孟琬通红着双眼,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谢玄稷才朝她望过去,就听见?孟琬轻声道:“娘娘让你进去。”
谢玄稷颔首,随后?进到了?殿内。
“三郎。”皇后?的声音稍稍有些浑浊。
无端的,谢玄稷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好似有一种无形的阴霾笼罩在空荡荡的殿内。
他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伏跪在皇后?的榻前?,声音有些冷硬,“儿臣来迟了?。”
皇后?问:“见?过你妹妹了?吗?”
谢玄稷答:“在乳母那里见?过了?。”
皇后?微笑道:“其实,我刚刚没什么?力气,还未仔细看过她呢。”
才一问一答了?几句,母子二人便无话可说了?。
谢玄稷对皇后?的感情?一直十分复杂,尤其是在重生之后?,那种矛盾的情?绪更是到达了?顶峰。他一面?为?母亲能重新活过来感到欣喜,可另一面?,他每次到椒房殿拜见?母亲总是坐两下便走了?。因为?只要多逗留一会儿,便会被?母亲流露出的疏远和淡漠刺伤。
说也奇怪,他对母亲说不上怨恨,也没有什么?期待。这么?多年以来,他甚至没有想过去做些什么?消弭彼此间的嫌隙。
毕竟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要母亲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他就已然是心满意?足。
可今日,或许是因为?皇后?刚从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又或许是今早同皇帝的那番争执,终于将一些他他们一直心照不宣的事实,摆到了?明面?上。
谢玄稷终于是没有忍住,注视着皇后?的眼睛,问道:“母亲喜欢妹妹吗?”
听到这话,皇后?先是一怔,旋即偏过头去揩了?一把猝不及防落下来的泪珠。
谢玄稷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动了?皇后?的心事,可说出的话已然是收不回去了?,他又不愿用生硬转开话题的方式,打?断他们母子之间难得的坦诚相对。沉默了?须臾,他接着说道:“母亲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不怕母亲笑话,我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我却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失去。”
前?世,他看重血缘亲情?。在父母离世之后?,处处为?长乐这个妹妹周全。可妹妹却因为?孟琬的缘故,对他这个哥哥心怀怨怼。两人分隔南北,至死都未曾相见?。
他看重与孟琬多年相伴的情?谊,所?以只要她肯施舍他一点点温暖,他便心甘情?愿为?她舍弃性?命。
他站在权利的巅峰,倘若做一个孤家寡人,绝不至于狼狈到最后?的境地。
可他偏偏就是渴求那份缺席了?他一生的温暖。
于是什么?都想抓住,到头来却什么?也抓不住。
皇后?眸色微暗,嘴唇翕动,良久过后?,仍旧只是哑声唤了?一句“三郎”。
谢玄稷道:“小时?候,我看郑氏待成王和平嘉妹妹这样好,我也是十分羡慕的。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他停顿了?片刻,续道:“其实,我从前?也好奇过,我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所?以母亲才会一直不喜欢我。我也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刚正?清白的人,好让母亲能更喜欢我一点。可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母亲竟然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而我的存在,就是在时?时?提醒着母亲那些不愿想起的过往。终究是我,拖累了?母亲。”
一不留神,他絮絮说了?许多。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赧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皇后?却不知因为?听见?了?哪一句话,卒然开口道:“你不要这么?想。”
皇后?艰难地抬起手。
谢玄稷倾过身,握住了?皇后?的手,“母亲。”
皇后?道:“我与你父亲也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我们也曾经有过两心相悦的时?候。也是那时?候,我们才有的你。只是后?来,许多事情?都变了?。”
谢玄稷心口用力一颤。
皇后?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可是变了?又如何呢?不过是成事莫说,覆水难收。”
谢玄稷还想要说些什么?,碧云已经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同谢玄稷缓缓施了?一礼道:“殿下,娘娘该喝药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用想也知道,皇后?应该是疲惫至极。
谢玄稷于是松开了?握住皇后?的手,温声道:“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又冲着皇后?笑道:“儿子明日再来见?母后?。”
春寒料峭,晚风拂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轿帘的一角被?吹起,冷风呼啸着灌进来,让谢玄稷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
沉默的空气在二人之间萦绕了?许久,孟琬方开口问道:“你的心结算是解开了?吗?”
谢玄稷瞥了?孟琬一眼,淡淡道:“母后?今日同我说的话,不会是你教她的吧。”
孟琬笑道:“我哪里有这本事。”
车轮继续向前?转动着,四周万籁俱寂。忽有一道钟声想起,引得马车颠簸了?一下。
谢玄稷忙道:“停车!”
车夫停下马车。
孟琬强忍着不适,探头看向窗外,却见?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
车夫叫住那人,还未开口询问,又听见?一声清脆的钟音从远处飘来。
谢玄稷顿时?变得手脚冰凉。
那宫人见?轿子里的人是谢玄稷,立刻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殿下,皇后?娘娘崩逝了?。”
守灵
天还未明,
更漏声轻一下重一下地砸在心口上。椒房殿内,谢玄稷一身缟素,
已?在灵堂熬了一个大夜。他笔直地跪在皇后的灵位前,十几个时辰滴水未进?。
孟琬手中提着食盒,缓缓走到了他的身后。
数千盏长明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她?埋在一片刺目的火光中,僧侣手中法器有?节律的敲击声,混着宫人高高低低的啜泣,惹得她一阵晕眩。
她?不自觉想到他们初见的那个绵绵细雨的春日?,
也是这般凄冷萧瑟。
她?怀着身子,不便同?他一并跪着守夜。在偏殿的软榻上打?了一个盹儿,没过一会儿,
便被钟声惊起。想到谢玄稷此刻应该还饿着肚子,
又大约是没什么胃口,
于是吩咐碧云给他做了一碗素粥。
孟琬搁下食盒,
一手扶在腰间,缓慢蹲下身去,
动作稍显迟缓。她?掀开食盒盖子时,
手上一个没拿稳,
发出“嘭”的一声。谢玄稷这才凝起出窍的神思,回身问孟琬:“你怎么来了?”
孟琬轻声道:“多少吃一些?吧。”
谢玄稷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面无表情?道:“我不饿,
你自?己吃吧。”
孟琬叹了口气,由碧云搀扶着站起身来,无奈地说了声“那好吧”,
又吩咐碧云:“你让小厨房一直将粥热着,殿下什么时候想吃些?东西,
也能随时端上来。”
“是。”碧云福身道。
孟琬转身欲走,忽听见碧云低低唤了一声:“王妃。”
她?扭头看向碧云,见她?欲言又止,于是放低声音道:“你且随我出去,我有?话要?问你。”
出了殿门,碧云环视周遭,见四下无人,方才同?孟琬悄声道:“王妃,陛下方才来了一趟椒房殿。只?是,他待了没多久就走了。”
皇后乍然崩逝,皇帝与她?毕竟结发多年,来椒房殿祭奠也没什么值得稀奇的。只?是此刻尚是卯时,想来是整夜无眠。他这样冒着寒风过来,按理说应该是要?多留一会儿的。
孟琬于是问道:“可是殿下冲动之?下说了什么话,惹恼了陛下?”
“殿下除了最初给陛下行了个礼,一直没有?理财陛下,”碧云叹息道:“陛下是同?贵妃和成王一同?来的,贵妃那边倒是做戏做了个全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晕过去了。可成王因为事发突然,他自?己或许也没有?留意?,未来得及换下腰间暗红色的丝绦,叫陛下看见了,当即就斥责了成王,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孟琬眉尖蹙了蹙,“后来呢?”
碧云道:“陛下虽然动怒,可毕竟娘娘的灵柩还停在殿内,也不能在殿里大吵大闹。陛下其实?应该是有?许多话要?对相王殿下说的,可眼瞧着殿下没有?理睬他的意?思,上了柱香,也就先回去了。”
孟琬缓缓点了点头。
“哦对了,”碧云忽然想起什么,“奴婢还听见有?含章宫的小太监来请示陛下怎么处置卫小大人,奴婢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追究了。不但是这件事,奴婢瞧内侍向陛下禀告旁的事情?的时候,他也一直心不在焉的,想来应该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孟琬没有?对皇帝的这番表态发表任何评价,只?挑最紧要?的问:“露薇扣下了吗?”
碧云回道:“小杜子这事办得干脆利落,王妃尽可以放心。不过郑贵妃他们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露薇不见了,王妃到时预备怎么办?”
低垂的睫羽微微颤了一下,孟琬抬眸,眸光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明灭不定。沉默了须臾,她?扶着额头缓缓道:“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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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后崩逝之?后,不单单是椒房殿那边混乱异常,连含章宫也是不断有?宫人为着皇后丧仪的事情?往来进?出。一直到晚上,韩维德才注意?到露薇不见了。
他匆忙赶到内殿,要?同?贵妃禀报此事,却见皇帝颓然倚靠在罗汉榻上,阖着双眼,似睡非谁。郑贵妃站在他后边,指腹按在他的太阳穴处,轻柔地打?着圈。
韩维德叩了个头,正准备请安,郑贵妃却是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韩维德只?好伏跪在原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呼吸声响起,郑贵妃才松了口气,抬手召过韩维德,将皇帝扶到了榻上。
才一日?的功夫,皇帝的鬓间就生了许多白发,眼眶凹陷,看起来苍老了十几岁。
韩维德长长叹了口气,只?是碍于在寝殿之?内不便言语,等同?贵妃一起走到了偏殿,才发出一声感慨:“陛下怎的会伤心至此?”
“本宫也没想到,”郑贵妃神情?有?些?复杂,她?停顿了片刻,又自?我开解道,“不过也不碍事,李云纾活着的时候,他便不怎么与李云纾见面。难道人死了,他便能突然对李云纾情?深意?重起来?咱们陛下是最凉薄的人,再过一段时日?,等新人入宫,陛下会将此事慢慢淡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