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甫接过信纸,郑贵妃那边就单手?托住了额头?,紧蹙着两弯柳眉,倒抽了几口冷气。
声音不算很大,但皇帝就站她身?前,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回过身?去,语气颇为不善地问:“你?又怎么了?”
“是臣妾失仪,”郑贵妃道,“臣妾觉得有些头?疼,再在此处就留怕也是叨扰了陛下。不如就让臣妾把妙言带回去好好管教?,至于卫淇那边……”
她有意放低了声音,“毕竟也不大光彩,就由臣妾处置了他,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不耐烦道:“你?看着办吧。”
郑贵妃迅速瞥了郑妙言一眼,示意她赶紧离开,卫淇也被郑妙言拉了起?来,半拖半拽地离开了殿内。
这么一会儿功夫,皇后已经将信纸的字全部读完。
皇帝道:“你?来得正好,你?好好看看你?给三郎挑了个什么人。”
孟琬隐隐觉得这句话里面藏着些别的什么意思。
皇后默不作声地将那信笺叠好放回了信封里,随后缓步走到了谢玄稷的面前,柔声问道:“三郎,我方才听说你?并不想同琬儿和离,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吗?”
谢玄稷道:“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我与琬琬成婚之后,她从未做过任何损害儿臣的事情。”
皇后听到这话,回身?望向?皇帝,“既如此,陛下不如看在臣妾的面子上……”
话还没有说完,却?听见?皇帝冷笑两声,意有所指地问道:“皇后,成婚之前的事情便可?以不作数了吗?”
皇后呼吸一窒,反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阴恻恻地开口道:“你?挑的儿媳妇,倒是处处都?和你?很像。你?从前半步都?不愿意踏足福宁宫,如今却?愿意为她求情,你?究竟是真的心疼孟氏,心疼你?儿子,还是你?想起?了什么不该想起?的事,不该想起?的人?”
旧怨
一番话不但引得谢玄稷和孟琬二人脸色陡然一变,
连殿内侍奉的?宫人都不由得侧目,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的意思。
皇后却仍旧是?一脸波澜不惊,
既不多?做解释,也没有摆出示弱的?姿态,冷声道:“臣妾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让孟氏继续留在三郎身边。”
“朕不准!”
这一声?回?得斩钉截铁,听这语气,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孟琬眼看着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亦是?跪着向前走了一步,
同皇帝道:“今日之事,都是?儿臣一人之过。陛下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甘愿领受。”
随后又抬眸看着皇后,
将声?音放得柔和,
“儿臣愿意到佛堂自省,
为陛下和娘娘祈福,
也请皇后娘娘不必再为儿臣伤神?了。”
然而两人的?对话到了刚才那样的?程度,已经远不是?在谈论孟琬的?事。
皇帝的?这口?气已经憋了几十年,
看起来是?非要借着今日这件事一并发作出来的?。
他全然没有理会孟琬主动的?请罪,
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从?皇后身上移开过。他冷睇着皇后,
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皇后,你素日里不亲近三郎,
朕都看在眼里。你厌憎三郎,疏远三郎,无?非是?因为三郎是?朕的?孩子。三郎出征北境,
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可朕也从?不见你过问。今日不过是?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竟也值得你专程到福宁宫来。皇后,你到底是?真的?心?疼你的?儿子,还是?巴不得让你的?儿子和朕一样,好让我们一对父子都因为你蒙羞!”
孟琬心?中一悸,下意识侧首去看跪在她身旁的?谢玄稷。
却见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喜怒。
皇帝此刻已然是?口?不择言,为了激怒皇后,专拣最刻薄最伤人的?话。丝毫不顾忌这些话在中伤皇后的?同时,也是?狠狠中伤了谢玄稷。
皇帝的?这份所?谓的?父子亲情,谢玄稷一早就已经不在乎了。
这一点,孟琬是?清楚的?。
可孟琬知道,谢玄稷十分在乎他的?母亲。
前世他不惜背上千古骂名,也要杀掉郑氏和谢玄翊,并非是?世人所?以为的?那样,是?因为觊觎他们手中权柄。正如?他所?,他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
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却将一个?十分残忍的?事实摊在他的?面?前——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被母亲爱着的?孩子。
所?有人都知道。
这不是?她的?错觉。
孟琬眼中闪过一种近似怜悯的?目光。
这份怜悯很快就被谢玄稷敏锐地捕捉到了,收回?了与孟琬交汇的?视线,将目光重新落到了皇后的?身上。
皇后仍旧如?同一座累积着千年寒霜的?冰山一般伫立在原处,过了许久,直到她的?淡漠将皇帝的?愤怒冷却成了一团堵塞在胸口?无?法发泄出来的?闷气,方才缓缓开口?道:“三郎和琬儿还在这里,陛下当真要当着他们的?面?继续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吗?”
皇帝一指皇后,怫然道:“倘若你不是?心?虚,又怎么会怕他们听见?”
他觑了一眼谢玄稷,续道:“朕并非不宠爱三郎,当年他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朕便属意他为太子。朕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教他骑射,如?何不是?对他寄予厚望?若非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我待三郎本该是?待六郎是?一样的?。他还占着一个?嫡长子的?身份,早该被朕立为太子了!”
殿内的?宫人闻言,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韩维徳眸色瞬间冷了下去。
当今圣上宠爱幼子,苛待长子,为朝野内外议论多?年。他明面?上总对两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迟迟不立储不过是?因为他春秋正盛,忌讳提起百年之后的?事情。
却不想今日借着逼相王休妻一事,他竟就这般当着众人的?面?将埋在心?里的?那些心?思尽数倒了出来。
此事关系重大,皇帝终究还是?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些在他眼中极不光彩的?事情公之于?众,
皇帝拂了拂手,意在屏退殿内的?其他人。
韩维徳领命带着一众宫人退下,可谢玄稷和孟琬放心?不下皇后,仍跪在原地迟迟未动。
皇后叹了口?气道:“三郎,琬儿,你们出去吧,我也的?确有些话需要单独和你们的?父皇一。”
皇后与皇帝不和多?年,要真有什么不得不的?话,皇后早该同皇帝了。两人疏离了大半生,也一直未有坦诚相对,不过就是?因为皇后面?对皇帝之时,实在是?无?话可。
孟琬能看得出,她今日也并非是?真的?与皇帝有话要。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将火引在自己身上,好让皇帝不要一直紧盯着谢玄稷,逼他休妻。
她眼中划过一丝不忍,正要再些什么,让皇帝允准他们留下,又听见皇后肃然道:“你们放心?,母亲有分寸。”
这一声?母亲让孟琬心?口?发软。
谢玄稷也不自觉红了眼眶。
最后,谢玄稷还是?顺从?了皇后的?意思,扶起孟琬走到了殿外。
待到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心?中郁结的?怒气仍旧没有散去。
他寒声?质问道:“三郎原该是?最像朕的?一个?孩子,可却处处忤逆朕,顶撞朕。你明知道朕忌讳什么,你还让三郎跟着葛其信的?弟弟到南境打仗。我们父子离心?,这难道不是?皇后你蓄意纵容,离间我们父子关系的?结果?吗?”
皇后肩膀重重颤动了一下,她立时仰起头,迎着皇帝刀锋一样的?目光,并无?丝毫要退却的?意思,亦冷冰冰地回?道:“陛下究竟做了什么事情,逼得三郎冒着失宠于?夫君的?危险也要向陛下直言进谏,陛下心?里有数。至于?臣妾缘何要让三郎到南境,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和贵妃心?疼六郎,朝中没有合适的?皇子可以派到南境安抚人心?,所?以才选中了三郎吗?”
“好,很好,”皇帝气极反笑,“李云纾,朕已经有许久没有听见你这么多?的?话了。”
意识到皇帝是?故意激她开口?,皇后不愿顺了他的?意,索性继续缄口?不言。
皇帝冷笑两声?,“我看那孟氏牙尖嘴利,又懂得欲拒还迎,和你从?前倒真是?一模一样。”
他拂袖背过身去,长叹一声?道:“只是?如?今不同了,你现在是?话也不了,笔也不碰了,儿子也不要了。整日里就在佛堂里跪着,想用这种方式折磨朕羞辱朕。呵呵,朕就偏偏不遂你的?意。”
“朝臣郑氏干政,狐媚惑主。朕偏爱成王,长幼不分。可那又如?何?朕是?一国之君。朕乐意让郑氏干政,也愿意抬举成王。他们就算再反对朕,又能奈朕何?难道朕放着乖顺听话的?不理睬,要整日里用冷脸贴你们母子的?冷屁股吗!”
“朕就是?要所?有人知道,只有顺着朕的?心?意,才会有富贵尊荣。而所?有胆敢忤逆朕,违抗朕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到最后皇帝的?语气已经近乎癫狂。
皇后听着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内心?并未被激起任何波澜,仍旧是?默然不语。
这样的?态度让皇帝更加恼怒。朝着书桌就是?用力一踹,随即又将案上的?奏折扫落一地。
“李云纾,你一直想弄清楚葛其信是?怎么死的?,是?吧?”
皇后眉头一凛,脸上第一次有了变化。
皇帝对她这样的?反应十分满意。脸上重新恢复了浅淡的?笑容。
他缓步走向皇后,在皇后准备后退的?瞬间,单手揽住了她的?后腰,垂头望着皇后,分明是?温柔无?限的?双眸,却让人后背发凉。
皇后平静道:“我知道,葛其信是?在撤军回?程的?路上,被你设下的?伏兵所?杀。”
“你知道?”皇帝虽这样问,语气却并没有十分意外,“我原以为你只是?心?中有所?猜疑,却不想你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随后淡淡一笑道:“你既知道葛其信是?被朕所?杀,还没有在夜里偷偷拔刀杀了朕,倒也是?不容易。”
皇后道:“葛其信将军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你的?猜忌命丧于?自己人之手。你难道到如?今,都没有半分悔意吗?”
“朕为何要悔,”皇帝怒道,“他觊觎朕的?女?人就该死,而你,朕仍准你做这个?皇后,已是?仁至义尽。”
“我同你过许多?次,我与葛其信虽从?小一起长大,可只是?视彼此为知己,并无?私情。是?你一直不肯相信,要这般侮辱我和葛将军。又自毁长城,惹得民心?尽失……”
皇帝嗤笑道:“皇后,你知道吗?今日那个?孟氏的?辞同你简直是?一模一样。要不是?她摆出这般令人生厌的?做派,朕也不至于?非要让三郎休了她。”
皇后呼吸一滞。
他摩挲着皇后已经隆起的?腹部,柔声?道:“自从?葛其信死后,你再不愿意和朕亲近。可是?如?今,你的?腹中还是?有朕的?骨血了。”
随后他话锋一转,“不过皇后大可以放心?,朕不会迁怒于?这个?孩子。他是?朕的?嫡子,不准他才会是?日后的?太子。三郎已经被你养坏了,实在不堪承继大统。倒是?这个?孩子,还值得栽培。等你生下他,朕不会让你再见他,也不会让你再教坏他,朕会将他养在身边,就像对从?前的?三郎那样……不,朕对他会比从?前对三郎还要好。”
皇后的?脸上逐渐失去了血色。
皇帝捧着皇后的?脸,轻声?道:“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小腹剧烈的?抽搐起来。
皇帝觉察到了她脸色不对,目光下移,却瞧见她腿间满是?鲜血,衣料已被浸成了血红色。
“云纾,云纾。”皇帝急切地唤着皇后的?名字。
然而下一刻,皇后便身子一软,昏厥了过去。
皇帝大惊失色,朝外面?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传太医!”
宫人涌入殿内将皇后抬到偏殿。
皇帝看着满地的?鲜血一瞬间瘫软在地,喃喃自语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对谈
椒房殿里的灯火亮了?一整夜,
里头已然是乱做一团。太医院里所有擅长妇科的医官都聚在了?内殿,商议着如何为皇后用药止血。半个时辰间,
稳婆已经进进出出了?许多次,进去时铜盆里端着的还是清水,不过一会儿,连带着纱布也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催得人几欲干呕。
隔着屏风,皇帝垂首坐在罗汉榻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郑贵妃从露薇手中接过参汤,
舀了?一勺在唇边吹了?一口气,柔声劝道:“这女子有孕本就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臣妾怀六郎和平嘉的时候,
也以为?自己挺不过来了?,
可最后?不也是好好的。陛下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
还是应当保重龙体啊。”
皇帝目光始终聚焦在屏风的另一侧,
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理会郑贵妃。
郑贵妃神情?稍显尴尬,
搁下瓷碗,
抬手招来一个刚从屏风那边出来的宫女,
面?色沉重地问道:“太医怎么?说?”
宫女颤声回道:“太医说得用催产药。”
郑贵妃闻言侧过头去,小心翼翼道:“这产房之内血气重,陛下不若先回福宁宫歇息,
臣妾替陛下在这里守着。等小皇子平安降生,臣妾再遣人知会陛下。”
皇帝对这番话置若罔闻,良久,
方收回视线,转头问侍立在一旁的小杜子:“三郎和孟氏呢?”
小杜子道:“皇后?娘娘生产,
相王殿下不便入内。至于……”
他一时?间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孟琬,便随着皇帝称呼道:“至于孟氏,仍是戴罪之身,现?下在偏殿候着呢。陛下是要宣孟氏过来侍奉皇后?娘娘吗?”
皇帝本无此意?,可经小杜子这么?一提醒,倒也觉得合适。
皇后?原就是因为?孟琬才急火攻心动了?胎气,若由她进来照顾着,不说能帮上什么?忙,至少心情?总能愉悦一些。
皇帝于是对小杜子道:“速速将相王妃找来。”
小杜子转过身刚要往殿外跑,又被?皇帝叫住,“你告诉相王妃,让她谨慎伺候着。倘若皇后?安然无恙,朕可以饶恕她这一次的罪过。”
小杜子匆匆应了?一声“是”,朝着偏殿飞快跑去。
偏殿内,谢玄稷和孟琬二人心急如焚。可皇帝不允准他们进去,他们也就只能等着一波一波的太监宫女前?来向他们报讯。此刻瞧着小杜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谢玄稷心里的弦顿时?紧绷起来,紧张道:“皇后?娘娘那边如何了??”
小杜子气喘吁吁道:“陛下,陛下传王妃娘娘到内殿去。”
谢玄稷问:“只传了?王妃?”
小杜子点了?点头。
孟琬道:“我即刻就过去。”
然而她才走了?几步,就被?谢玄稷挡住了?去路,“你先别去。”
小杜子急道:“殿下,这是陛下传召,王妃不能不去啊。”
谢玄稷神情?肃然地看向小杜子,问道:“母后?素来深居简出,从不过问外头的事。怎的今日父皇才召本王与王妃来问话,娘娘便知晓了?此事。”
小杜子迟疑道:“我听说今早有含章宫的宫人送了?补药到椒房殿去,会不会是……”
孟琬抬手止住了?小杜子的猜测,缓声道:“此事,我与殿下已经知晓。烦请中贵人去回了?陛下,容我更完了?衣,即刻便过去。”
今日福宁宫内的争执,二人等在殿外。虽不能逐字逐句听得清楚,但也知道了?一个大概。
想来此时?谢玄稷的心绪应该是复杂异常,已经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喃喃道:“此事必然是郑氏有意?为?之,她就是知陛下与母后?有心结,所?以才要用这种方式激怒陛下,将母后?置于险境……”
说到此处,他猛然抬起头,握住了?孟琬的手,“你不许去。”
“昀廷……”
孟琬刚一开口又被?他打?断:“我只怕你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孟琬轻轻叹息一声,旋即反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陛下顾念着娘娘还有公主,不会对我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