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琬故意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哀容。
谢玄稷却是有些?着急了,“是成王那边……”
“不?是。”
“那是母后那边……”
“也不?是。”
听他还在这里没有边际地胡乱猜测,孟琬含笑着卖关?子道:“那你听了可别太激动?。”
“你快说吧。”
“其实,我已经……”
话还没说完,门却“吱呀”一声被竹苓推开。
她红着脸,是十分着急的模样?。
孟琬站起身,“这是怎么了?”
“陛下宣姑娘入宫。”
谢玄稷蹙眉道:“可有说为的是什么事?”
“听小杜子说是卫夫人,”竹苓垂下头,“她拿着一些?私信去贵妃跟前告状了,现下已经闹到了陛下跟前,这才传姑娘去问话呢。”
这个郑妙言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
孟琬气得头脑发烫。
谢玄稷却是冷然望向孟琬,淡淡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件事,我倒真没什么好激动?的。”
爱慕
皇帝急召,
孟琬自然不能耽搁,换了身衣裳便随着传口谕的小黄门出了府门。临上马车的时候,
谢玄稷虽自始至终伴着一张脸,但好?歹是跟了上去。
马车上,孟琬低声道:“陛下只宣了我一个人。”
谢玄稷道:“我知道。”
其余的话什么也没说,随后也始终是一言不发。
直到进?到大?殿内,看到并排跪在地上的卫淇和郑妙言,谢玄稷才掀起衣摆,跪地叩首道:“儿臣参见陛下。”
孟琬亦是揽裙下跪行礼,
面色沉静道:“儿臣恭祝陛下圣安。”
她始终目不斜视,未与跪在她身侧的卫淇夫妇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不过郑贵妃正站在皇帝的身侧,用一种颇带玩味的目光看向自己,
倒确实让她避无可避。
来福宁宫之前,
她便已?经猜测到郑妙言递到御前的东西是去岁她与谢玄稷大?婚之前她写给卫淇的私信,
内容是请求卫淇替她寻方外之士,
看看有没有办法?让皇帝收回赐婚的旨意。
这样的信件本就是该阅后即焚的。
尤其是在她舅舅从竹苓那里截到了几封她递出去的信件之后,她便更加谨慎。卫淇写给她的回信,
她是看着每一个字都?被?烧去,
确认了不会出什么差错,
才让竹苓将香灰倒掉。却不想卫淇那里竟然将这些信件留到现在,还让郑妙言发觉了。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到了御前该如何分?辩,可眼下她已?经跪在了大?殿的砖石上,
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孟琬微微抬眸瞥了一眼皇帝。
信纸背面透出的墨迹模模糊糊的,可他左手攥着的信封上的字,她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根本没有半点为?自己辩解的余地。
皇帝面色冷峻,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台阶下的四个人,没有让孟琬和谢玄稷站起来回话的意思。
一时之间,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住了。
还是郑贵妃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郑贵妃嘴角牵出一抹笑意,侧身对皇帝温言劝慰道:“陛下却也不必如此?恼怒,不论相王妃是不是和渠平从前有什么私交,那都?是同?三郎成婚之前的事情了。同?三郎成婚之后,相王妃一直是恪守妇道,贤良淑德。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又何必拿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为?难相王妃。”
说着又觑了郑妙言一眼,冷冷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赶紧退下。”
闻言,郑妙言捂着通红的半边脸颊,一边哭一边大?吼道:“臣妾无错,姑母缘何要袒护那个贱人!”
“闭嘴!”郑贵妃呵斥道,“福宁宫内岂容你这般撒野。”
郑妙言不再理会贵妃,而是又冲着皇帝重重磕了一个头,方才抬起红肿的额头哭诉道:“陛下,臣妇受委屈事小,左右臣妇的夫婿已?叫那狐狸精勾了魂去,与臣妇夫妻缘尽。可此?事亦关乎相王殿下的体面,难道陛下要让孟氏这等水性杨花的□□做相王殿下的正妻吗?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让世人怎么看相王殿下,怎么看陛下!”
“陛下,”卫淇立刻接着郑妙言的话往下说道,“此?事并非如郑妙言说得这般龌龊,臣与相王妃之间并无私情。”
“卫淇,朕没有准许你开口吧。”
卫淇还想说什么,又被?郑妙言打断:“人证物?证俱在,陛下面前,容不得信口雌黄。”
她继续咄咄逼人地质问卫淇:“倘若真如你所说,你与孟氏在她与相王成婚后便断了关联。那你又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翰林院编修不当?,要抛弃自己的发妻,去出家做什么道士!”
“你心里有数。”卫淇冷声道。
郑妙言随即望向皇帝,含泪道:“陛下,您也听到了。卫淇他根本就寻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便执意要与臣妇和离。若非贱妇勾引,臣妇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能让一个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抛家舍业。”
听完郑妙言的这番控诉,皇帝沉默了良久,方才低头看着在地上跪得笔直,脸色阴沉的谢玄稷,问道:“相王,郑氏所说的这些事情你可知情?”
谢玄稷衣袖下双拳紧握,指节已?然泛白,似是在压抑着不在御前失仪。须臾,他才抬头迎向皇帝的目光,回道:“儿臣并未听闻过此?事。”
“我的儿啊,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皇帝缓步走下台阶,面上露出几分?怜悯之色。他弯下腰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谢玄稷,可跪在他身前的人却纹丝不动,执意不肯起身。
“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问。
谢玄稷只道:“儿臣相信孟氏。”
话音刚落,皇帝的眉头便是一凛,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雪花一样的纸片就被?皇帝摔在了谢玄稷的身上。
“你自己看吧。”
谢玄稷却是连那信纸都?没有展开,仍道:“儿臣相信孟氏。”
郑贵妃见状,也柔声道:“陛下,既然三郎与孟氏夫妻情谊甚笃,看来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倒不如让孟氏写几个字,看看与那信件上的字迹是否一致,再行定夺。”
皇帝冷笑道:“若这其中真有什么误会,卫淇怕是一早就开口解释了,何须纠缠到现在。”
目光随即飘向卫淇。
卫淇道:“臣的确爱慕相王妃,可相王妃对臣并无男女?之情。此?事皆臣一人之过,与相王妃无关。”
皇帝丝毫没有理会卫淇,而是将目光重新投降谢玄稷,唤道:“三郎。”
谢玄稷语气冷硬道:“臣在。”
“方才卫淇的话你都?听见了吧,”皇帝道,“他甚至愿意替孟氏揽下所有的罪责,你难道还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私情吗?”
未及谢玄稷应声,皇帝的目光扫过孟琬。见她始终低垂着头,没有要替自己解释的意思,心中便已?经有了判断。但他还是瞥了一眼飘落在地上的信件,问孟琬:“相王妃,郑氏说这些信件是你亲手所书,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儿臣……”
谢玄稷截断了孟琬没有办法?说下去的话,面朝皇帝改口道:“父皇,其实此?事儿臣知情。”
皇帝变了脸色,“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其中的种种,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儿臣方才是不愿再生出事端,所以才未及时向父皇禀明?实情。”
谢玄稷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孟家与卫家是世交,难免会有人情往来,孟氏与卫大?人相识不过是因为?两?家交好?的的缘故。至于起初孟氏不愿嫁与儿臣,是因为?孟氏因病错过了宫中女?官遴选,想要于次年参加尚宫局选秀,所以才寻了卫大?人的关系,想请卫老妇人帮忙。”
皇帝显然是对这套说辞一个字也不相信,很铁不成钢道:“方才郑氏说孟氏品行不端,德行有亏,朕还觉得言过其实。如今看来此?女?不但是不守妇道,更是巧言令色,让你连是非曲直都?分?不清了。”
他越说越气恼,拂袖道:“此?女?是断然不能留了。”
郑贵妃一脸惊愕地追问道:“陛下是何意?”
皇帝看向谢玄稷,“你放心,朕不会要她的性命,可是朕也不会准许她再做这个相王妃。”
他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把她送去佛堂吧。”
谢玄稷立时抬高声音道:“父皇,儿臣不愿。”
“三郎,”皇帝神情肃然道,“将一个心思不在你身上的女?人留在身边,还许她正妻的位置,于你有什么益处?”
“父皇,儿臣爱慕她。”
相似
此言一出,
孟琬只觉得心口用力一颤,心尖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揪痛。
或许这仅仅是谢玄稷为了留下她的一个托词,
可?侧首同他对视的一瞬间?,她忽觉得胸中?又万千情绪翻涌,惆怅的、喜悦的、担心的、动容的,一下子流淌在了一起?,眼眶也开始变得有些酸涩。
他笔挺的身?影就倒映在她的眼底,果决而不容置疑,可?落向?她眼眸中的目光却是柔软而温存。
他仿佛是在用眼神告诉她:你放心。
那一刻,
孟琬倏然无比笃定?他适才同皇帝说的是真心话。
毕竟从来都?是他爱她更多。
她知道现在不是应该顶撞皇帝的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她也的的确确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余地。
须臾,
她收回渐渐模糊的视线,
迎上皇帝冷峻的目光,
嘴唇翕动。她本想说愿意去佛堂反思己过,
可?霎时间?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适才谢玄稷望向?自己的模样,这句话她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到最后,
她也只是垂下头?,
恭谨对皇帝回道:“儿臣甘受一切责罚,
还请陛下不要让儿臣离开王府。”
皇帝闻言,又是将袖子一拢,怒视着谢玄稷道:“你?瞧瞧,
你?瞧瞧,她这便是仰仗着你?对她的宠爱,目无君父,
目无尊长。上一次她欺上瞒下,女扮男装跟着大军跑到北境去。朕顾念着她也是与你?伉俪情深,
所以才宽恕了她的欺君之罪。可?不想这女子竟是存了这么多心思,谁知道她偷偷溜出王府,又没有做出什么有失贞洁的事情。”
“父皇!”
皇帝将手?一抬,止住了谢玄稷求情的话语,随即阴沉着脸道:“你?越是替孟氏求情,便是更要朕铁了心地处置孟氏。”
听皇帝这般威胁自己,谢玄稷只得噤声。
皇帝见?他梗着脖子不说话,语气又放软了一些,语重心长道:“三郎,北定?雁州,南下平叛这两件事,你?都?做得很好,朕也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往后若你?真有那个造化接替了朕的位置,难道要让孟氏这样不修妇德的女子做一国之母吗?”
谢玄稷立刻重重向?皇帝叩了个头?,回道:“父皇明鉴,儿臣只愿侍奉在父皇膝下,并无任何僭越的心思。”
“欸,这样的漂亮话你?就不必在朕的面前说了,朕只论迹不论心。”
语罢,皇帝眉头?一蹙,追问道:“这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有的是,朕也有心为你?择其他的淑女为妻,你?难道非要为着一个女子伤害你?我的父子之情吗?”
谢玄稷神色一凛。
孟琬此刻也听出了皇帝的潜台词,心中?顿时不妙。
来之前,她以为此事不过是寻常的内闱妇人争风吃醋。左右卫淇与郑妙言也已经恩断义?绝,郑贵妃也就纵容着侄女将此事捅到皇帝跟前。不说是挑拨二人夫妻关系,给人添些堵总是难免的。
直到皇帝用略带寒意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孟琬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今日这个局真正的用意。
皇帝口中?的“北定?雁州,南下平叛”固然是对谢玄稷功绩的夸赞,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提醒?
这一年?以来,谢玄稷在朝中?的威望日盛,四境之内的百姓也对谢玄稷感恩戴德,大有功高震主的架势。
从前谢玄稷虽然也在朝廷内外有着极好的声誉,可?说到底他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他稍稍在某地立下什么军功,便会被迅速调离到别的地方,皇帝绝不会允许他在地方培植起?任何足以与中?央对抗的势力。
可?自从去岁雁州一战之后,同他关系亲近的将士,譬如廖云铮等人,皆是加官晋爵。而朝堂之内,他的岳丈是吏部尚书,他的内兄又在兵部任职,就连皇帝看重的天下文臣领袖晏善渊都?是他妻子的先生。
从前皇帝倒还没觉察到有什么,可?如今宁王被圈禁,裴知行被罢相,成王那边为了避祸整日称病不出,召了一群方士在宫里谈玄论道,又召了一批儒士讲解经筵。这几派的式微衬得相王一派一家独大,风头?日胜,让皇帝不得不去施计打压,以此来平衡朝中?的各种势力。
而郑妙言告状,不过是为他送上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借口。
而且看皇帝的意思,似乎还想借着此事试探谢玄稷的心意。
世人常道雷霆雨露,届是君恩。皇帝方才那一问,其实也是在质问谢玄稷——你?是不是倚仗着自己的功劳,便胆敢违逆君父?朕作为一国之君,作为你?的父亲,命令你?休妻,你?从是不从?
意识到这一点,孟琬后脊处的凉意扩散到了四肢。
她唯恐谢玄稷再说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话,立刻挺起?腰,想赶在谢玄稷开口之前自请下堂。
可?才刚刚开口,声音还未从喉咙中?钻出来,便听见?身?后传来内侍的一声通传:“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面色一僵,脱口问道:“皇后怎么会来?”
他眉梢爬上几许愠怒,诘问道:“皇后现在身?子正重,她有什么短了缺了的,你?们底下人不能直接来回朕吗?”
内侍胆战心惊地回道:“皇后娘娘听闻相王妃一事,说是有话要同陛下亲口说。现下娘娘正在外头?站着呢,陛下要不要……”
“你?去告诉皇后,朕不见?!”
内侍被这一吼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又听见?皇帝将语气放得温和了一些,道:“告诉皇后,等朕处置完了这边的事,一会儿便去椒房殿看她。”
内侍答了一声“是”,抬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才掉转头?要到殿外传皇帝的口谕,就见?皇后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走到了殿内。
皇后手?撑着后腰,疾步走到殿内。
殿内的人俱是一脸怔然,倒是郑贵妃热络地走上前去,向?她行了一个大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眸色发冷,视线直接略过矮下去的郑贵妃,落到了皇帝身?上。
殿内一阵沉寂。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却?还是郑贵妃自己站起?身?来,走到皇后身?边,将她扶住,“太医嘱咐了姐姐须在宫里静养,姐姐怎的还冒着冷风过来?”
皇后无视了郑贵妃的嘘寒问暖,将她的手?慢慢挪开,径直向?皇帝的方向?走去。
谢玄稷立刻紧张地唤了一声母后,皇后却?置若罔闻。
未等皇帝开口询问皇后的来意,皇后便先行开口道:“臣妾听闻陛下要三郎休了孟氏,故而前来。敢问孟氏犯了什么过错,要让陛下执意逼迫三郎休掉发妻?”
皇帝咳嗽了一声,目光扫过谢玄稷身?前的那几张信笺。
韩维徳心领神会,捡地上的纸递到了皇帝手?里。谢玄稷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可?东西下一刻便已经被皇帝攥住,冲着皇后冷声道:“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