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琬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怎么。”他眼眸中那些充满攻击性的寒芒消退了大半,双眼渐渐变得空洞,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游离的状况之中。
他停顿了片刻,
方徐徐开?口道:“我只是在想?一个人。”
“谁?”
“谢昭明?。”
孟琬心?口猝不及防地被刺痛了一下。
她觉得意外,也觉得茫然。
这?辈子,谢昭明?分明?还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谢玄稷怎么会?在从医馆出来之后,
突然提起他呢?
“好端端提他做什么?”孟琬垂下眼睫。
谢玄稷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淡淡道:“这?几日总会?不自觉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刚刚也是恍惚之间冒出了一个念头。我在想?,倘若当年谢昭明?没有知晓谢玄翊的死因?,有他在,我和你,我们,会?不会?也不会?走到最后那样惨烈的地步。”
这?仿佛还是第一次,孟琬听着谢玄稷用这?样带着遗憾的口吻回忆起前世?他们之间那段狼狈的过往。
孟琬心?弦剧烈地颤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知道她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在这?样的情境下,为自己辩解呢?
孟琬叹息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当日,他既杀了福宁宫一个血流成河,理?应立刻斩草除根,以?免后患无穷。而他决意留下谢朝明?性命,大抵便已经做好了不得善终的准备。
她知道他是因?为她才舍弃的唾手可得的皇位,她也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谢朝明?丧命于?谢玄稷之手。所以?她试图在篡权夺位和人头落地之间,为他寻找第三条出路。
她本以?为她至少能保住他的一条性命。
一桩令她困惑已久的旧事卒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前世?,小纪究竟有没有告诉他那酒不能多饮?
如果小纪告诉他了,他最后究竟为什么会?中毒身亡呢?
可惜现在不是提起这?件事情的好时机,还是等到两个人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儿的时候,再问他这?件事吧。
到达了渊州城时,已经是傍晚了。青黑色的城墙笼罩在一片血色残阳之中,远处的山峦也被镀上了一层亮晃晃的金光。
到驿馆后,谢玄稷先吩咐了竹苓给孟琬熬药。等汤药熬好了,又?亲自端到孟琬跟前一口一口地喂到了她的嘴里。
孟琬数次伸手去夺药碗都被他避了过去。
“别动,”谢玄稷面色冷峻地将汤匙探进她的嘴里,“你也不想?因?为生病耽搁了行?程吧。”
“我自己来。”
孟琬硬着头皮,捏着鼻子,将苦涩的汤药一口闷了下去。
药汁刚一下肚,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下巴忽然被一只手捏住,还来不及反应,口中就被喂进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她本能的要将那东西吐出来,却听见谢玄稷冷冷道:“这?是世?上最毒的毒药,你现在吐出来也没用了。”
孟琬自然听得出谢玄稷是在揶揄她,在他松开?手的瞬间,直接将那东西吐到了痰盂里。随后,口中后知后觉传来甜滋滋酸溜溜的余味,还带着一点点辛辣的气息。
是她最爱吃的梅子姜。
孟琬脱口问谢玄稷:“你从哪弄来的这?玩意儿。”
“竹苓买的,”谢玄稷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孟琬转头看?向竹苓,却见她一头雾水地望着自己。等到谢玄稷也往她的方向看?去时,才接连点了好几下头,“是我方才在集市上买的。”
谢玄稷原本是要将孟琬安置在驿馆,然后即刻去突审李屿,尽量不给他同外头串通的机会?,可孟琬却突然主动提出要与他同去。
其实他到现在还没有办法整理?好自己那些纷乱的思绪,也没有办法断定?孟琬究竟是敌是友。
这?不但关乎他自身的成败,更关乎追随他的人的生死。既然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便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感情用事。
可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孟琬那日对?他说的话不似是在作伪。
前世?,她是堂堂正正的站在他的对?立面,从不屑于?掩藏对?谢玄翊的真心?,也不屑于?掩藏对?他的恨意。
他从始至终都知道他们不会?是同道之人。
只是他终究是多存了几分痴心?妄想?,以?为人非草木,这?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她总归会?自己有一点真心?。
他用自己的性命打了一个赌,得到了那个答案,最终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理?智告诉他,再一次轻信孟琬或许会?让他滑进一个无可挽回的深渊。他这?辈子绝不会?再对?敌人心?慈手软,更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他还是给自己寻了一个理?由——
或许只有让她日日跟在自己的身边,时时监视者?她的一举一动,对?她的存在习以?为常,她才不会?成为那个可以?左右自己生死成败的软肋。
谢玄稷最后还是答应了孟琬和他同去的要求。
审讯李屿倒是比审讯宁王顺利许多。
不用谢玄稷开?口威胁,他只是听说了连宁王这?样的皇子也免不了与庶民同罪,瞬间就招了个一干二净。
如何贪墨赈灾银,如何向百姓加征重税,如何派官兵剿杀老百姓,如何将盘剥到的财物献给裴知行?……
如此种种,近二十条罪状,李屿都供认不讳。
他十分痛快地写了供状,并签字画押,没让谢玄稷费太多力气。
等差役要将李屿带下去的时候,他心?中还残留着几分希冀,指望着依靠检举立功,免除刑法。他挣扎着摆脱差役制在他肩头的手,涕泗横流地问谢玄稷有没有办法再让他将功折罪。
谢玄稷不置一辞,拂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孟琬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暖手,看?李屿那边的审讯已经是告一段落了,方才缓缓开?口问道:“我瞧李屿的样子,似乎是还有别的话要说,殿下缘何不让他把话说完?就算是不想?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咱们听一耳朵,应该也是无妨吧。”
谢玄稷道:“李屿应该不会?蠢到在我们手中还尚无证据的情况下,自己揭发自己。他适才说那些话,要么只是为了向我们拖延时间胡说八道,要么就是他还打算狗咬狗供出什么别的人。”
他冷笑两声,“裴知行?往上还剩下谁可供他检举揭发的,不外乎是那几个人。”
孟琬长长出了口气,无奈道:“的确如此,再往上检举只怕就只剩下成王和贵妃了。”
她若有所思道:“李屿为了减轻罪罚,难保不会?随意攀咬他人。况且那日宁王提到的礼单中似乎并没有涉及到成王,如果咱们手中真得没有能让成王一击毙命的证据,此时将此事捅到御前,反而容易让成王母子反咬咱们一口,实在得不偿失。”
目光微微向旁边一扫,却见谢玄稷支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孟琬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抿了抿唇,继续说道:“科举舞弊案时成王的那些行?径还历历在目,我现在回想?起他们的手段,都还是觉得十分胆寒。若我们太过冒进,不但动摇不了成王的地位,还会?惹得陛下猜忌,将一桩有利于?民生的反腐变成党争。”
谢玄稷一言不发,视线仍紧紧黏在孟琬的脸颊上,神?情颇为复杂。
孟琬沉默了须臾,问道:“怎么,殿下现在这?副模样是又?在猜忌我什么吗?”
“不是,”谢玄稷敛住了黯淡的目光,指尖不由自主地轻敲着案板,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向上一直追究下去,并不是追究到成王母子那里就是终局了。”
“你的意思是?”
谢玄稷意有所指地问道:“你说,成王和贵妃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孟琬又?如何能不明?白谢玄稷的意思。
就算是裴知行?手眼通天,就算是李屿欺上瞒下。可只要皇帝肯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听一听苍生的嚎哭声,又?何至于?会?让渊州的境况糟糕到了饿殍遍野,百姓不得不落草为寇的地步。
说到底,他不是不知情,也不是管不了。
只要渊州的内乱威胁不到他的皇位,他根本就不想?管这?件事。
裴知行?此人虽擅弄权,惯常在朝中排除异己,可与军队没有什么联系,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稳坐于?朝中,进可以?替皇帝牵制文臣,退可以?替皇帝大肆敛财。
皇帝是骄奢淫逸惯了的人,此时若是撤下一个裴知行?,换上一个为官清廉的宰相上去,他恐怕是难以?维持现在这?般挥霍无度的好日子。
若不是到了民怨沸腾,不得不丢卒保帅的时候,皇帝是绝不会?愿意动裴知行?的。
孟琬赞同谢玄稷。
大齐这?些年来的积贫积弱,倒还未必真就能算在裴知行?一个人头上。只是古往今来的文臣儒士都习惯了痛骂奸臣,而不去责怪造成一切的那个昏君,还要寻个由头替他们辩解,说他们只是为小人所蒙蔽。
这?实在是讽刺之至。
孟琬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个症结在陛下身上,可是我们不可能把矛头指向陛下。”
“我知道,”谢玄稷面容平静,“我已经不是那个十八九岁的谢玄稷了。”
缄默良晌,孟琬问:“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谢玄稷侧头望着窗外被狂风折弯的树枝,意味深长道:“将这?渊州城的风浪搅得更大一些。”
罢相
福宁宫内,
皇帝正盯着?手里的奏章,眼神几乎要将眼下的纸页凿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韩维徳觉察到皇帝脸色不大对劲,
趁着?他目光还胶在奏章上,偷偷走下台阶,眼神示意?一个小太监前去含章宫告诉郑贵妃此事。
不多时,郑贵妃闻讯赶来,才刚踏进殿门口,便有一个玉盏一骨碌滚到自己的脚边,登时瓷片飞溅满地。她一手捂着胸口,
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地的碎瓷片,轻轻悄悄地走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自是知道郑贵妃已经进来了,却并未抬头,
仍低着?头看那篇奏章。
郑贵妃也只好垂着?双目跪在台阶下等着?皇帝先开口,
一对耳坠仍轻轻摇晃着?,
发出簌簌的声响。
皇帝被?这轻微却清晰的响动惹得胸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的躁意?。他掀起眼皮,
睥睨着?台阶下跪得笔直的妇人,摆了?摆手道:“贵妃起来吧。”
郑贵妃稍稍松了?口气。
皇帝虽眉宇间萦绕着?怒意?,
可看起来面容看起来还算是平和。
此刻应当已经冷静下来了?。
郑贵妃于是轻轻向前挪动了?几步,
想要走到皇帝近前同她?说话,
却不想下一刻,皇帝便怒而拍案,将桌上的奏章掀了?一地。打翻的砚台重重砸在地上,
溅了?她?满身的墨渍。
郑贵妃立刻揽裙下跪。
膝盖还没触地,又听得皇帝厉声喝道:“跪什么跪!”
郑贵妃又迅速站直了?身子,不知皇帝今日缘何如此喜怒无常。
郑贵妃静立了?须臾,
蹲下身去,将地上的奏折一本一本捡起,
叠放在了?一起,随后走到皇帝的桌案前,将所有的奏折放回了?原处。
地上的砚台已经被?磕出了?一道裂缝,郑贵妃抬手示意?内侍重新换一只。待到内侍将新砚台拿上来,方拿起桌上的那半方磨,一边研磨,一边全说道:“生气归生气,陛下莫要伤了?身子。”
“贵妃,你自个儿看看吧。”皇帝指了?指放在最?上头的那本奏折。
郑贵妃立刻敛衽行礼,“臣妾不敢。”
皇帝抬手屏退左右侍从,冷道:“现?在只有你我?夫妻二人,你也无须在朕的面前再作态。朕,要听你一句实话。”
郑贵妃不由?得怔了?怔。
这话说得尖锐,可“夫妻”二字说出口,又似乎是留了?几分余地,好像不完全是要同她?兴师问罪的意?思。
迟疑了?片刻,郑贵妃还是将那奏疏拿起,缓缓翻开了?来。目光才在上头扫了?几眼,便慌忙跪在地上,高声唤了?一句:“陛下!”
她?脸上瞬间布满愠怒,不平道:“这李屿当真?是个烂了?心肝的,陛下让他做一州知州,可见?对他有何其器重。可他非但不感念皇恩浩荡,竟还在背后这般诋毁陛下,实在是其心可诛!”
皇帝冷笑两?声,“那个李屿说他在地方敛财都是为了?朕,都是为了?大齐,说他收上来的银钱都被?他用来修建庙宇为国祈福
,为朕祈福了?。他这般言辞恳切,拳拳赤子之心,朕是不是还应该嘉奖他的一片忠心啊?”
郑贵妃立刻回道:“陛下,李屿竟将自己的错处推脱在陛下身上,玷污陛下清名?,此人实在是留不得了?。”
“这话不必你说,朕自然知道。”
皇帝弯下腰,作势要将贵妃扶起。手碰到她?肩头时,一股冷意?直冲头顶,让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背绷得愈来愈紧,却又竭力将颤抖的声线压平,低声道了?一句“是”。
他微微垂下眼睑,接着?上一句话,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朕心里不免有些好奇。贵妃,你说这些话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教那李屿说的?”
郑贵妃嘴唇翕动。
可她?此时既不能替李屿否认,也不能直接指认旁人,最?后还是将那些用以自辩的话咽了?下去。
皇帝冷睇了?她?一眼道:“贵妃站起来回话吧。”
郑贵妃谢了?恩,站起身来,试探道:“陛下,有没有可能是审讯李屿的人严刑逼供,诱使李屿说出这般大不敬的话?”
郑贵妃虽未明说,可矛头分明是直指前去渊州调查此事的谢玄稷。
从前她?这般含沙射影,皇帝即便没有把话听进去,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不会多说些什么。不想皇帝听到这话,眸色瞬间一黯,诘问道:“贵妃这个时候还要攀扯相王吗?”
郑贵妃道:“臣妾也没有说一定就是相王,只是希望陛下切莫听信一面之词……”
“够了?,”皇帝道,“你揣着?什么心思,朕还不明白?吗?”
郑贵妃脸色微臣。
看来在她?来之前,皇帝心中已经就有了?判断。
郑贵妃含泪迎向皇帝冷冰冰的眸光,见?他却不为所动,又抬起手帕拭了?拭眼角,哽咽道:“陛下这是疑心臣妾?”
“朕还没有说什么,你怎么倒先哭起来了?。”
这话皇帝从前常对她?说。
以往,她?只要摆出泫然欲泣的模样,皇帝便就六神无主了?。
那时候,他总是一边安慰她?,一边替她?擦去眼角泪水,绝不是现?在这般不耐烦的模样。
甚至语气中还暗含着?责备的意?思。
郑贵妃也能看出今非昔比,再怎么示弱也是于事无补,只好迅速收住泪水,平声道:“是妾失仪。”
皇帝又道:“你再看看下一封奏折吧。”
郑贵妃于是又将下一本奏折翻了?开,内页的纸张紧紧贴在一起,她?半晌没有捻开,动作稍稍显得有些慌乱。
皇帝索性从她?手中将那奏折拿了?去,翻开内页,朗声念道:“臣裴知行谨奏,伏惟圣鉴。臣闻渊州知州李屿因兴建庙宇,费用浩繁,众议纷纷。然臣以为,李屿此举,实乃出于赤诚之心,为陛下祈福,为百姓求安。且李屿自任渊州知州以来,夙夜匪懈,恪尽职守,政绩显著,仁爱及民,百姓莫不敬仰爱戴之。其所治之地,百姓安居,风调雨顺,皆李屿勤政爱民之力也。
臣斗胆请陛下念其忠诚之心,宽宥其微瑕,并予以嘉勉。”
说罢,将奏折往桌上用力一砸。
郑贵妃的脸色由?白?转成了?青。
但她?还是强压住胸中的惊惧,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陛下,中书令实在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