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皇帝眉毛一竖,“我?看他清醒得很!”
郑贵妃一时间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皇帝深吸一口气,略略平息了?胸中的怒火,方继续道:“这些年,裴知行拿了?手下多少好处,朕心里有数。不过是顾念他是辅佐朕登基的股肱之臣,又对朕始终忠心耿耿,所以才不肯加以苛责。”
“可今日,李屿贪墨赈灾银粮,闹得渊州不得安生,险些将知州府衙掀了?。他却仍顾念着?与李屿的朋党之谊,妄图将这些罪责推到朕的头上。你说说看,是不是因为朕对他太好,叫他忘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郑贵妃脱口道:“或许裴相也是受人蒙蔽。”
皇帝眸光一凛。
郑贵妃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皇帝淡淡一笑道:“贵妃倒是很了?解裴知行啊。”
“臣妾哪懂外朝的事情,”郑贵妃硬着?头皮道,“只是素来听闻裴相德高望重,不愿陛下失去……”
眼瞧着?皇帝脸色越来越不对劲,郑贵妃止住了?声音,旋即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娇嗔道:“臣妾原就不大懂这些,倒是被?陛下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了?。”
皇帝也收敛住了?眼中的寒意?,朝郑贵妃伸出手。
郑贵妃顺从地将手搭了?上去,反握住皇帝的手,浅笑道:“臣妾宫中收集了?梅花上的雪水烹茶,陛下可要移步含章宫一尝。”
“不了?,朕一会儿要去看看皇后。”
郑贵妃含笑道:“说来臣妾也许久没去拜见?过皇后了?,不如臣妾与陛下一起去吧。”
“皇后最?近身子不大舒服,不愿见?人。你先不要去椒房殿了?,免得冲撞了?她?。”
郑贵妃福身道:“臣妾遵命。”
-
谢玄稷才到渊州月余,城内便恢复了?水灾前秩序井然的模样,城中不再见?盗匪流寇,也没有百姓再持械强攻官府。只是要一座城池重新恢复生机,不是朝夕之功。眼下城中还有许多居无定所的百姓等着?朝廷救济,眼见?着?钱两?一日少过一日,谢玄稷只觉得倍感无力。
粥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百姓依次排队领取白?粥。
那粥煮得极稀,几乎是水里兑着?几粒米,根本没法让做体力活的人填饱肚子。
谢玄稷站在一旁,发出一声微不可觉的叹息。
“殿下何故唉声叹气?”
一抬头,却见?孟琬从棚子后面缓缓走了?出来。她?荆钗布裙,是村妇的打扮,腰间还系了?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方才应该是在另一个棚子里帮衬着?烧火做饭。
谢玄稷往前走了?几大步,到她?跟前停下来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驿馆呆久了?也是觉得闷得慌,便让侍卫带我?过来。施粥这样的事情,我?多少也能帮着?一些。”
谢玄稷又转头瞥了?一眼长龙一样的队伍,摇了?摇头道:“宁王和李屿虽吐出来了?许多银钱,可渊州城受灾的百姓,数以万计。这点东西不过是杯水车薪,也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孟琬也感慨道:“那徐知县倒是颇懂得授人以渔的道理,听闻整个渊州城只有连池县几乎没有怎么受灾。这些官员明明站的是一方土地,都遇到了?百年难遇的洪水,可见?此事不仅仅天?灾,而是人祸。”
“你从前最?是厌恶徐尧了?,倒难得从你嘴里听见?夸他的话。”
“我?哪里……”孟琬下意?识开口出声,却陡然停顿了?下来。
这个从前指的是前世。
只是这段记忆太过渺远,这一年以来,她?也强迫着?自己将那些闪现?在脑海里的碎片当作虚妄的梦境。忽然有人和自己谈论起这一切,她?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孟琬移开了?同他交汇的视线,淡淡道:“我?并不是不知道徐尧还有廖云铮他们的才识,可当年他们毕竟是你的人,我?如何能用他们?”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仔细说起来,我?前世又与郑氏他们有什么分别?呢?排除异己,打压忠良,我?一样都没有少做。”
“你同他们不一样。”
风里飘来一道极轻的声音,柔软得像是在刻意?宽她?的心。
孟琬微微一怔。
他语速太快,孟琬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谢玄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他倒也没有岔开话题的意?思,而是换了?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发表对她?的评价:“你比郑氏要知进退。”
孟琬一时无言。
他又道:“我?是实在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郑氏竟还不愿意?撇清和裴知行的关系,妄想保下裴知行。”
“他们又何尝不知此举可能引起陛下的猜忌,”孟琬叹息道,“可是人只要有了?贪念,便极其容易成为一个赌徒。而且裴知行以为陛下会因着?这些年他讨好陛下的功劳放他一马,岂不知陛下早就恼了?他了?。若再牵扯出他与郑氏和成王的关系,陛下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谢玄稷问:“那你觉得裴知行以后,陛下会让谁接续他的中书令之位?”
孟琬正在思索适合的人选,脚下却倏然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谢玄稷一把搀住她?。
“今日站太久双脚有些浮肿,你不用……”
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觉得身上一轻。等她?回过神来,自己被?谢玄稷打横抱起,径直就要往一个无人的棚子里走去。
“你这是做什么?”孟琬双脚离地的瞬间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
“别?动,我?替你看看。”
“大可不必。”孟琬将手松开。
“孟琬,”谢玄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你就这么讨厌我?碰你吗?”
消息
谢玄稷将孟琬放在凳子上,
不由分说便要去脱她的鞋袜。他始终低着头,未有?和她?对视,
可孟琬仍旧觉得十分赧然。在他握住自己脚踝的瞬间,将腿缩了回去。
“怎么了?”谢玄稷抬眼望着她,神情颇有?些?不悦。
“没什么,”孟琬将一摆放了下来,遮住双足,“我没事,哪里就这么娇气了。”
她?话语间推拒意思十分明显,
谢玄稷本来也不打算再勉强。可她才尝试着要站直身子,脚下却又传来一阵刺痛,嘴角显而易见地抽搐了几下,
差点没稳住身形。
这回谢玄稷不在跟她?废话,
直接将她?按到了自己的身上,
不理会她?的挣扎,
直接将她?的鞋袜脱了下来。
这几日?她?随着谢玄稷徒步行了不少路,脚掌上被磨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她?怕将水泡戳破就更走不了路了,
便只去了几块软布垫在袜子里。可饶是这样,
每走一步脚底还传来一阵刺痛。
近一个?月来,
谢玄稷同她?没有?肌肤之亲。夜里两人即便睡在同一张床上,也都是和衣而卧,中间还隔着楚河汉界,
竟也不曾留意到她?这般不适。
他眉心蹙了蹙道?:“等回去我用针给你戳破了将脓挤出来,再缠上纱布。之后?你便待在驿馆好好歇息,这里也不大用得?上你。”
“我还是要在这里盯着才放心。”孟琬叹了口气。
“你的脚又不能沾地?,
难道?还要本王一直抱着你不成?”
孟琬赌气道?:“我又没让你管我。”
说着抓起?鞋子便要往脚上套。
足尖再一次被谢玄稷用手攥住,她?蹬踢了好几下,
仍旧是挣扎不开,索性由着谢玄稷去了。
谢玄稷也无意与她?较劲,此时到松开手,走到外头向人要了针和创药,这才折返回去。
他坐在孟琬的对面,一言不发地?将她?的双脚搁在自己膝盖上,将针放在火上烤了烤,随即轻轻将孟琬脚心的水泡挑破。
孟琬吃痛地?皱了皱眉头,没有?吭声。
谢玄稷却是觑了她?一眼,嘴角蕴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你不是很厉害吗?”
孟琬于是连眉头也不皱了,咬着牙等他将水泡里的脓水挤干净。金创药撒在患处,她?也不眨一下眼睛。
可不知道?为何,在替她?缠纱布的时候,谢玄稷的目光忽然闪烁了几下。她?倏然觉得?足底略微有?一阵发痒,目光追过去,却是瞧见谢玄稷扣着她?的脚踝,拇指轻轻摸索着上面的老?茧,似乎是有?些?离神。
她?的脚上有?许多伤,都是去岁从京师去往雁州的路上留下的。后?来伤口结了痂,慢慢愈合,有?的光洁如?初,有?的留下了厚厚的老?茧。
许多事情无论再矢口否认,时间留下的痕迹都是作不得?伪的。
孟琬紧绷着喉咙低低问?了声:“你在想?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将谢玄稷的思绪扯断,也不知是不是心虚,他用力在孟琬的脚踝处捏了一把,让她?猝不及防发出一阵抽气声。
“我能想?什么,”谢玄稷道?,“不过是在想?你的好六郎。他失了一个?裴知行,又折了一个?宁王。这个?冬天,怕是不大好过了。”
这些?日?子,孟琬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要搬出谢玄翊来刺她?几句。她?起?初还会出言与他争执,说一些?信任不信任的话。后?来孟琬看出来了,他就是心里对谢玄翊的事憋着一口气,非要逞口舌之快,倒也未必是真心觉得?她?到现在还为谢玄翊所用。与其和他争执不休,倒不如?让他将这口气一股脑撒出来,或许她?往后?还能少听一些?怪话。
空气里沉默了一会儿。
孟琬见谢玄稷应当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方才开口道?:“可只要郑贵妃在宫中一日?不倒,成王便仍旧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郑氏应该也风光不了多久了。”
“怎么说?”孟琬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前段时间我让手下传讯回京,确是按照宁王的指引找到了那?一份礼单。”
“可宁王不是说贵妃与成王行事都十分谨慎,无论是收礼还是送礼都没有?经过过自己的手吗?”
谢玄稷冷笑道?:“百密终有?一疏,他们即便再是小心翼翼,也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各地?知府的礼除了是献给宁王,还送到了几个?陌生名字的府上。冯九顺着这个?线索去查,果然查到了这几个?人是郑氏的亲族。其中有?一个?人不知你有?没有?印象,叫做郑宣。”
“郑宣?”孟琬一时之间到时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人了。
“他是郑氏同父异母的兄长,他还有?个?女儿,我一说你应该就想?起?来了,叫做郑妙言。”
孟琬这下反应过来了,刚要开口续着他的话说下去,却又听见谢玄稷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那?郑妙言的夫婿你也认得?,就是那?个?卫淇。”
要是接着卫淇往下说,两人只怕又要闹得?不欢而散。
孟琬于是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淡淡道?:“只是陛下对臣下收受贿赂的是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像裴知行那?般激起?天怒人怨,陛下恐怕是不会加以重责的。何况这些?礼物明面上毕竟不是给成王的,兴许陛下到时不过是申斥成王和贵妃几句,治他们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便是到头了。”
谢玄稷道?:“这件事自然是没法撼动成王这么多年的根基,可倘若与乌热的通信公诸于世呢?”
孟琬眼皮跳了跳,“是京城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吗?”
谢玄稷颔首道?:“冯九来信说他已经找到那?位红袖招玉娘子的下落了。”
“如?此倒真可以给郑氏致命一击。”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不通,”谢玄稷若有?所思道?,“我们推断那?信件的事情与成王有?关,是因为宁王与成王交好,而穆利可汗遇刺的当晚又是和宁王引荐的玉娘子在一起?。可我始终想?不通,如?果不出意外,这天下大抵也是成王的。他们又为何要做出这般卖国求荣的事情?”
孟琬迟疑道?:“其实我先前有?猜测过,是不是贵妃为了不让平嘉公主前去北壬和亲,所以才出此下策。”
“贵妃这样的人当真会为女儿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好说,”孟琬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上辈子,郑氏是信了我献给她?的计策,按兵不动,等到北壬王庭自己内乱,这门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这辈子她?不信我的话,成亲之期又将近。或许她?是一时糊涂才出了这样一个?昏招,想?着除去了穆利可汗,便一了百了了。”
谢玄稷道?:“可没了穆利可汗还有?新继任的别的可汗,难道?郑氏能为了女儿将和亲的可汗一个?个?杀掉吗?”
“你忘了,最有?可能继任汗位的乌热可汗已经有?可敦了,而且他这个?可敦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等等,”谢玄稷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郑氏是不是同那?乌热可汗达成了一笔什么交易,除了不让平嘉公主北上和亲,还承诺了郑氏一些?别的条件。”
“然后?乌热又撕毁了承诺,郑氏偏偏又不能让此事被旁人知晓,最后?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两个?人缄默不言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谢玄稷先缓缓点了点头道?:“如?果是这样,一切便说得?通了。”
该说的话已然说得?差不多了,谢玄稷站起?身来,朝棚子外瞥了一眼道?:“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你现在这里歇息吧。”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
在谢玄稷开口前,孟琬又抢在他前头说到:“而且我也不用你抱着我。”
然而话音刚落,谢玄稷又是一个?打横将她?抱起?。
孟琬生怕他真当着这么多人抱着她?到处晃悠,攥着拳头用力捶着他的肩膀。
可出了棚子,谢玄稷却将她?放在了一辆手推车上,推着她?就上了山坡。
“你这是做什么?”孟琬扭过身子瞪他。
“男女授受不亲。”
转折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倒也没有持续多久。
是夜,
天上浓云密布,空气中带着湿意。南边虽不比北边一到冬日雪就积了一地,
可?驿馆里也没有地龙,即便是加了厚厚的棉被仍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孟琬穿着一件丝绵的中单躺在被子里,和谢玄稷之间隔了好一段距离。也不?知道是不?是外头忽然降了温,她总觉得有一阵寒意从足底往上升腾起?来,不?一会儿仿佛要?将全身都冻僵似的。
她蜷起?膝盖缩成一团,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段日子以来,两个人都是背对着彼此入睡。今夜听到动静,
谢玄稷还是翻过了身来,借着月光看到了孟琬红扑扑的鼻子,心里忽然就有些发软。他叹了口气,
温声?问道:“是不?是着了风寒?”
孟琬又?是咳嗽了好几声?,
半晌方?才哑着声?音开口:“不?是风寒,
只是身上有些冷。”
话音甫落,
谢玄稷便朝着孟琬的方?向挪动了几分。
孟琬随即也往里头又?挪了几分,她一动,
谢玄稷也跟着她动,
再挪便要?紧贴着墙了。
她不?明白他的意图,
终于也翻了个身,面朝谢玄稷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冷吗?”谢玄稷不?答反问。
孟琬心里有许多种情绪在翻搅。
说起?来,她如今实在分辨不?出他这么同她说话究竟是真的在关心她,
还是又?是在出言嘲讽。
于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谢玄稷仍旧垂眸看着她,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落入她的眼中。但是孟琬还是缓缓的移开了视线,她觉得再同他对视下去?,
心里只会更加难受。
就在她要?背过身去?的瞬间,肩头忽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