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仍旧还悬在谢玄恪的脖颈上,说不忌惮,那?都是假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调转了态度,声音顷刻间软了下去,“你既知道是成王所为,又何必来为难我??等你回到京中,你自去问他便?是了。得罪你是个死,得罪他也是个死。左右两?边不讨好,我?又何必去捞一个骑墙的名声?”
谢玄稷笑道:“我?自然知道此事?是成王指使,也不会真让你去御前指认成王。只是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要请教一下大哥,还望大哥不要同臣弟隐瞒。”
“你想问什么?”谢玄恪目光向?下瞟了瞟那?迟迟没有?被收回去的利剑,试探道,“我?告诉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谢玄稷将宝剑收回剑鞘,转过?身去望向?徐尧说道:“那?便?将宁王直接放了吧。”
徐尧心领神会,含笑道:“宁王殿下既然不肯承认自己的罪状,下官自然也是无权将殿下收监关押。只是这衙门前集结了许多?老百姓,各个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听说临县的县官大人便?是因为贪污了赈灾的粮食,一出衙门就被一群百姓扑上来,剁成了肉酱。倘若这连池县的老百姓知晓了灾银也有?许多?进了宁王殿下的腰包,到时一拥而上,混乱中不慎伤了宁王殿下……”
谢玄稷觑了徐尧一眼,附和着问道:“徐大人,以你常年断案的经验。如若真出了这样?的事?,这凶手可能查出来?”
徐尧顺着谢玄稷的意思微笑着摇了摇头,“下官无能。”
谢玄稷一指旁边的差役,“如此,便?好生将宁王殿下送出衙门吧。”
“谢玄稷!”谢玄恪面目狰狞地怒吼道。
“还愣着做什么?”谢玄稷一脸云淡风轻,“记得,要带宁王殿下走正门。”
话音才落下,差役便?一拥而上,押解着宁王就要向?外走。
“等等!”谢玄恪终于慌了神,挣扎着想要将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拨开,“你先放开我?!”
谢玄稷挥手示意差役松开谢玄恪,冷森森地问道:“大哥,你可想清楚了?”
这回不用谢玄稷多?说,谢玄恪便?向?他主动递上了投名状,急急道:“三弟,我?手中有?一些礼单。”
“哦?”谢玄稷止住脚步,“给成王的?”
“成王与贵妃做事?向?来谨慎,便?是有?什么好处也不会经过?自己的手,”谢玄恪嘴角抽搐了两?下,“这些礼单是给中书令裴知行的,上面详细记录了他近年来收受贿赂的情?况。倘若这件东西公诸于世?,只怕就算是陛下有?心回护裴知行,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那?些礼单现在何处?”
“那?样?的东西我?怎么会随身携带,自然是在京城的家中。”
这个说法也合乎道理,只是谢玄稷仍担心这是他的缓兵之计,紧蹙着眉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知晓了。这段日子我?会派护卫看护你的安全,不许旁人接近你的住所半步。但是你必须告诉我?那?些礼单在何处,待我?的手下取到了东西,我?们方能可启程回京。”
他又补充道:“你放心,在回京之前,我?都不会让你出任何差池。”
谢玄恪终于妥协道:“罢了,我?给管家写一封手信。你让你的人拿着这封手信去寻他,他自然会将东西交到你的手中。”
悬在脖颈上的剑暂时被拿了开,谢玄恪又恢复了戏谑的神情?。在谢玄稷拂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在他身后感叹了一句:“三弟近段时间的变化?倒是叫大哥我?刮目相看。还不到一年,便?已经可以和成王平分秋色了。”
谢玄稷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
谢玄恪又道:“却也不知是不是我?那?三弟妹的功劳。”
谢玄稷步伐微微一滞,眉宇间染上几分狠戾之色。
谢玄恪接着笑道:“从?前我?只知那?三弟妹长得跟个仙女似的,所以才能将我?这个不近女色的三弟都迷得五迷三道的。而今才知她手腕竟也是如此了得,在六弟那?里也是游刃有?余。就连要杀你,也巴巴提醒着我?不要伤害相王妃。说是为了报晁月浓的救命之恩,可你信吗?”
谢玄稷回过?身来,双拳紧紧攥着,指头咯吱作响。
谢玄恪语带讥诮道:“三弟又何苦这般瞪着我??我?也是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在这件事?情?上,我?与你是同病相怜。怎的这世?上的女子就只喜欢成王那?样?的人,难道就凭他会风花雪月?”
“哥哥我?也不觉得比那?成王差到哪里去,我?是陛下的长子,又是最早被封亲王的皇子。可那?晁月浓偏偏就只属意成王,只愿意给成王生孩子。就连怀了我?的孩子,也要偷偷打掉。你说这天底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娘?”
谢玄稷眉头一凛,“你从?前是如何虐待打骂晁月浓的,我?多?少有?所耳闻,便?不必在我?这里装模作样?了。至于本?王与相王妃如何,还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来置喙。”
“是是是,你就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说胡话吧。”
谢玄稷心里憋着一团火,却又不好发?作,步伐匆匆地走到了孟琬所在的房间。
她手里正捧着一卷书,专注地看着,听见推门声,方才抬起头,语气颇为发?酸,“殿下是已经审完宁王了吗?”
听孟琬故意叫自己“殿下”,谢玄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挖苦道:“已经把你的好六郎供出来了。”
说罢,从?袖中掏出了一封手书仍在桌子上。
孟琬沉吟片刻,还是从?桌上拿起信封,将信纸徐徐展了开。
“是有?什么问题吗?”谢玄稷问。
孟琬目光又在信纸上多?停留了许久,方才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对的,只是我?总觉得多?看几眼更妥帖些,免得又着了宁王的道。”
谢玄稷嗤笑道:“怎么,你难道还会担心我?的安危吗?”
医馆
孟琬听得出谢玄稷这?话是在挖苦她,
但她也知道他心里尚有积气未发泄出来,所以?没有同他计较,
只继续垂头看着手中的信,半晌才微微抬眼,冷道?:“当然,我们之间还有共谋的大事。”
话音甫落,却见两道?冷冽的目光直勾勾射向她的双眼。
谢玄稷凝视着她,某种似有万千心绪翻涌,可最终却是垂下眼睑,
勾起唇角道:“本王的确没有看错,你很适合做本王的谋士。”
孟琬复低下头,又慢条斯理地读了一遍那信,
将东西?往桌上轻轻一扔,
淡淡道?:“谢殿下夸赞,
我既要辅佐殿下,
必当尽心竭力。连池县的事情业已了了,殿下还是趁着宁王他们尚未反应过来,
早些动身去渊州,
看看能不?能从那李知州口里撬出些什么吧。”
说罢站起身来径自就要朝外走去。
走到门房门口时?,
她脚下忽然一软,整个?向前倾去,险些被门槛绊倒。她踉跄几?步,
倏然被谢玄稷一把捞住,“当心。”
她愣然抬头迎上谢玄稷的目光,正要开口道?声谢,
谢玄稷却已然松了手,面无表情道?:“不?过才夸你几?句便激动成这?样?,
可见你这?人听不?得什么好话。”
孟琬对此置若罔闻,出了县衙大门便直接上了马车。
手下其实为谢玄稷备了多?余的马车,可他瞥了一眼并排停放在一起的两辆车驾,还是撩开车帘,钻进了孟琬所在的那间车厢。
见谢玄稷跟进来了,孟琬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眉头不?自觉轻轻皱了皱,问道?:“旁边不?是还停着一辆车吗?你同我挤一辆车做什么?”
“我是怕你一离开我的视线,便又在背地里搞什么花样?,还是得时?时?在你身边监视着你才好。”
听他这?样?说,孟琬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从腰间取了块手帕覆在面颊上,歪到一边闭目养神,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随便你。”孟琬道?。
行到一处石子路时?,马车重重颠簸了几?下。孟琬原本就只是阖着双眸假寐,车身稍稍一晃动,那条轻薄的丝绢便从脸上飘下,露出泛白的面颊。
孟琬虽觉身上不?适,却并不?知自己的脸色已经?差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浑身酸软无力?,便也没再拿起帕子遮脸。
谢玄稷本是掀开帘子,向外探着头去看沿路的风景。听到孟琬那边闷闷咳嗽了几?声,不?觉收回视线,先是余光瞥了她一眼。发觉她唇上竟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弯着腰站起身来,坐到了孟琬那一侧。
乍然和谢玄稷贴得这?样?近,孟琬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另一侧挪了挪,却倏然被用力?扣住了肩膀,差点被带到了他的怀里。
“你这?是做什么?”
孟琬扭头望向谢玄稷。
“你脸色似乎不?大好,”谢玄稷亦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神情严肃道?,“要不?还是找个?大夫替你瞧瞧。”
孟琬的双手用力?交握在一起,脸上却不?显异样?。她抿了抿唇,平声道?:“我不?过是舟车劳顿,快些到驿馆休息便是了,又何苦劳动殿下耽搁这?样?多?的时?间。”
谢玄稷没有理会孟琬,仍吩咐车夫道?:“去寻一间最近的医馆。”
顿了顿,又补充道?:“王妃身子不?适,咱们稍稍走慢一些。”
车夫应承了一声,随即放慢了驾车的速度,朝医馆的方向走去。
孟琬的手不?自觉压在胸口上。
许是车厢里太过安静,她总觉得自己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闷响。似是心脏“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胸腔,要从里头蹦出来一般。
她偷偷觑了谢玄稷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收了回来。
也不?知他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然而在她视线再度追过去时?,他却率先侧过头去望向窗外,又问了车夫一句:“还有多?久能到?”
车夫回道?:“连池城里只有一家医馆还开着,再穿过两三条街便到了。”
不?多?时?,车停靠在一家医馆门前。谢玄稷先行下了车,等到他转过身准备拉孟琬下车的时?候,却见她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里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谢玄稷以?为她是在同自己赌气,又重新将半个?身子伸回到车厢里,一手扣着她的肩,一手搂着她的腰,作势要将她从车上抱下来。
孟琬脸色蓦然一变,推开他道?:“不?必,我自己可以?走。”
语罢,她扶着车厢自己下了马车。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医馆内。
进到一楼大堂的时?候,并不?见大夫,只有一个?学徒打扮的青年在药柜前头忙前忙后给患者抓药。
谢玄稷叫住那跑来跑去的小伙子,问道?:“这?里没有大夫吗?”
学徒回道?:“我师父出诊去了。”
“那你师父何时?才能回来?”
“师父去的是乡下,来回大约要两三个?时?辰。若那人家留了师父吃晚饭,怎么也得到戌时?以?后才能回来。”
谢玄稷眉头深锁。
他们今日须在天?黑以?前赶回渊州府,以?防李屿和宁王又在城内有什么布置,可他又实在忧心孟琬的身体状况。
迟疑间,却听见那小伙子笑道?:“郎君,倘若您信得过我,不?如让我给夫人瞧一瞧。小人医术虽及不?上师父精湛,可跟着师父在这?医馆里耳濡目染四五年,若非是什么疑难杂症,小人也是可以?帮忙开个?药方,施个?针什么的。”
眼下这?样?紧急的情况,一时?间又寻不?到什么别的医者,谢玄稷于是点了点头道?:“那你便替她看看吧。”
孟琬道?:“既然他师父不?在,不?如等到了渊州……”
“先让他瞧一眼吧,”谢玄稷打断道?,“若觉得身上还是不?好,咱们再去寻别的大夫。”
孟琬蜷了蜷手指,身上纹丝不?动。
学徒道?:“可否借一下夫人的手?小人要替夫人先搭个?脉。”
孟琬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学徒屏着呼吸摸了一会儿?,缓缓道?:“指下圆滑,如珠走盘,倒像是……”
说到此处,他却是顿了一顿,微微蹙起眉头,仿佛也不?是十分确定。他又抬头和孟琬对视了一眼,沉吟道?:“容我再问夫人几?个?问题。”
谢玄稷的心不?自觉揪了一下。视线旋即落向孟琬,却见她放在膝上的那只手紧紧成了拳,后背也挺得笔直,心中生?出了一道?疑影的同时?,也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
孟琬道?:“小师傅请问。”
“夫人近来可有疲惫嗜睡,频频恶心呕吐的情况?”
孟琬点了点头,解释道?:“这?几?日接连赶路,又受了些惊吓,难免会觉得身上疲惫。有时?山路太过曲折,在马车上坐得太久,也会觉得身上不?适。”
“那夫人可觉得腰酸背痛?”
孟琬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那学徒的眉毛越拧越紧,追问道?:“是有什么不?便说的吗?”
“不?是,”孟琬迅速编了一个?谎,“今日来月信之后,便觉得腰上酸痛得厉害。”
“你来月信了?”学徒一愣。
孟琬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谢玄稷也问:“这?病你究竟能不?能看?”
“许是我医术不?精弄错了,”那学徒长长叹了口气,“夫人只是饮食不?调伤了脾胃,吃些药膳保养几?日便好了。”
谢玄稷眸光微微一暗,“那便多?谢小师傅了。”
正巧此时?有个?侍卫将谢玄稷叫出门去有事相商,谢玄稷既没主动提出要她同去,她也没必要巴巴跟在后头,便留在大堂同那个?小学徒一同抓药去了。
小学徒一边拿药,一边指给她看,“这?里有生?姜,党参,茯苓,当归,炒白芍,山药,还有一些其他养胃的药材,我会按照比例给你配好。你记得每日服上一贴,应该过不?了多?久情况便会好转的。”
他将药材打包捆好,抬起头,却见孟琬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他,于是一头雾水道?:“夫人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孟琬近来一直觉得身体不?适,虽说这?样?的不?适咬咬牙能够忍下来,可她总归是担心如果?自己真的有孕,腹中的胎儿?怕是会有恙。
孟琬还是确认道?:“小师傅,我是不?是有身孕了?”
学徒怔了怔,“你不?是说你没有……”
“这?当中的曲折我三言两语也解释不?大清楚,”孟琬垂下眼睑,“其实我的月信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了。”
学徒又让孟琬伸出手来,重新给她号了脉,随即点了点头道?:“夫人应该已经?有快两个?月的身孕了。”
“那孩子可还安好?”孟琬问。
“夫人的胎象不?大稳,敢问夫人近来是否一直心神不?宁?”
自从到渊州以?来,她便一直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阴霾笼罩着。就算是和谢玄稷发生?争执以?前,夜里她都难以?安眠。
孟琬于是微微颔首。
“气结于心,郁结于胸,的确不?利于养胎。这?样?吧,我再重新给你开几?贴安胎药,你每日服两次,料想应该不?会有大碍。只是夫人这?段日子须保持心情愉悦,千万不?要劳心伤神。”
“多?谢小师傅。”
他站起身来正要去重新配药,又倏然被孟琬叫住,“小师傅,可否烦劳您一件事?”
那小学徒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孟琬。
孟琬低声道?:“我有身孕的事,还望小师傅不?要让我夫君知道?。”
风浪
从医馆离开?以?后,
孟琬明?显察觉到谢玄稷有些神思不属。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失落,但是孟琬还是从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狐疑中掘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车内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让她觉得愈发焦躁忐忑,
她索性主动开?口道:“那小师傅已经替我拿了药,让我一日三贴的按时服下。我刚刚服了一贴,觉着还不错,已经不似起初那般不适了。”
许是因?为适才对?他撒了谎,她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话不自觉就多了些。未及他应声,她又?接着说道:“等回了渊州,
你直接去审李屿便好。我这边有竹苓照看着,又?有那么多卫兵的盯着,不会?……坏了你的大事的。”
孟琬原是要说“不会有什么大碍”,
然而话到嘴边,
又?觉得这?话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
于?是调转了个弯,
吐出的字眼略显刻薄。
谢玄稷没有任何反应。
气恼,嘲弄,
失望统统都没有,
只是平静地望着窗外的隐隐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