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徐尧颔首道,“那些山匪都是无家可归的老百姓。”
谢玄稷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静。
徐尧又道:“在?连池县境内,下官多少说得上几句话。即便李知府有征收税银的任务委派下来,下官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他派人前来催促的时候,我便同官差与他作?一番戏,只说连池县内民风彪悍,前去征收税银的官差都被打?了个半死。一时之间,他也是拿下官没有办法。”
“可你一直没法将那税银替他收上去,就算是想这么一直敷衍着,那李屿怕也是不肯的吧。”
“他不肯有什么用,”徐尧冷哼一声,“他做贼心虚,不敢将此?事闹到御前,无非是时时盯着下官,想要揪出我的错漏。可他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下官的什么小辫子,便也只能干着急。”
他嗤笑一声,鄙夷道:“色厉内荏的草包,不过如此?。”
谢玄稷沉吟片刻,又问:“那徐大人在?连池县哄抬粮价又是为?何?”
在?徐尧回复前,他先解释道:“并非本王要疑心你,只是倘若宁王与李屿一状将大人告到圣上那里,本王总要知道其中缘由,才好为?大人分辩。”
“殿下就算有什么疑虑也是应当的。”
徐尧顿了顿,道:“渊州粮价水涨船高,是奸商与官府勾结囤积居奇的缘故。百姓横竖买不起米,两百文一斗与三百文一斗又有何分别?”
他神情颇为?无奈,“说来也惭愧,下官原是打?算将渊州米价虚高的消息放出去,引江南的米商将粮食带到渊州,将粮价降下来,可李屿似是算准了这一点,派人将南下渊州的河道堵住了。”
说罢苦笑着耸了耸肩。
二人又向前走了几步,穿过茂密的灌丛,进到了佛堂之内,仰头望着莲花台上巍峨的金身。
这回还没等谢玄稷发问,徐尧便率先开口道:“殿下是不是想问下官正直灾年?,地方?已是捉襟见肘,缘何还要花费这么多银钱的来修建庙宇?”
“徐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徐尧道:“在?渊州的地界内,手中紧握着大把银钱的,除却像李屿这样的高官,地主?乡绅,其余的便是这寺庙中的僧侣。”
他面朝佛像双手合十,虔诚地行了一个礼,方?才继续说道:“朝廷并无赈灾的款项拨发到下官手中,下官便也只能自己筹措经费。”
“丰年?的时候,连池县的诸多佛寺香火总是旺盛得很,前来为?佛像塑金身求财求仕途的官吏乡绅络绎不绝,几乎要将寺庙的门槛都踏破,各个住持也不知收了他们多少银钱。”
“而今到了灾年?,许多房屋都被洪水冲垮,百姓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到了冬天,日子便更加难捱了。我不忍看?他们冻死在?街边,便也只能借为?陛下祈福之名鼓动僧侣修建佛一来,而今是荒年?,让灾民修筑佛寺总比丰年?去请劳工更加便宜,寺院也乐得如此?。二来,他们可以借此?再?揩一下官府的油水。以神佛的名义?向李屿这样的贪官索要钱财,他断无不给的道理。三来,这么多佛寺空着也是无用,总能给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个遮风避雨的居所。”
谢玄稷了然,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正要再?交代徐尧些什么,却见他掀起衣摆,跪在?石板上,重重叩首道:“还请殿下恕罪。”
“徐大人这是何意?”
“下官行此?举确是为?百姓能有安居立命之所,却还是纵容了僧侣盘剥百姓。百姓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建造寺庙,却只能换得夜里在?佛堂歇息和?三餐的咸菜馒头。下官作?为?连池的父母官,实在?是心中有愧。”
谢玄稷扶起徐尧,宽慰他道:“事急从权,你已做到了你所能做到的最好,无须再?为?此?事向朝廷请罪。”
谢玄稷停顿须臾,又问:“对了,宁王那边你可妥善安置好了?”
“宁王已被下官押送至县衙的暗室之中,殿下大可以放心。”
“好,命人妥善看?护好宁王,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殿下现在?是打?算审一审宁王吗?”徐尧问。
“还不急,”谢玄稷道,“我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从霞光岭下来之后,谢玄稷没有急于去连池县府衙,而是直接去到了驿馆。
驿馆被十几个带刀的侍卫围得水泄不通,路上的行人纷纷望之侧目。
寒风如刀,让谢玄稷原本滚烫的头脑稍稍冷却下来。
此?刻重新?回想起今晨发生的一切,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许多蹊跷的地方?。
也是他骤然恢复了记忆,又想起那日围困荻山的情景。一时心绪混乱,所以才在?冲动之下同孟琬说了许多重话。
重活一世,难道孟琬当真?还会?为?了谢玄翊再?杀他一次吗?
不论如何,有些话他都要亲口问问孟琬。
许是近乡情更怯,谢玄稷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才进到房间之内。
孟琬正恹恹伏在?桌上小憩,头脑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听到推门的动静,她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抬眼看?向谢玄稷。
“你来做什么?”
语气颇为?不善。
那些服软的话语瞬间凝固在?了谢玄稷的喉头。
他眼中尽是难掩的失落,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孟琬,今日的事是我太?过冲动了,我向你道歉。至于往后……”
接下来的话倏忽断在?喉咙里。
他胸口传来一阵钝痛,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下去了。
“孟琬,”谢玄稷阖上双眼,嗓音有些发涩,“我收回我今早说的那番话,我谢玄稷不会?将一个心底全然没有我的人绑在?身边。”
“倘若你愿意的话,回到京城我们便和?离吧。”
余温
霎时间,
屋内的空气变得十分僵硬。
孟琬低垂着眼睑,避开了他凛冽的?目光,
声音冷若冰霜,“我不会和你和离的。”
“什么意思?”
谢玄稷眸光微微一闪,目中蕴出?了几分希冀。只是这样的情绪停留的时间太过短暂,孟琬并没有察觉到。
她嘴唇动了动,许久没有出?声。
他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难道真的?要用这个孩子作为?筹码要挟他回心转意吗?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做这样的?事?情。
孟琬嘴角不觉爬上一缕苦涩的?笑意,良久,
她收回抚在小?腹上的?手,重新寻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我父母年纪大了,我不想再让他们为?我烦忧。倘若我就这么和你和离了,
旁人一定会对他们指指点点。”
谢玄稷冷声问道:“你从前巴望着和我和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怎么忽然就在意起你父母怎么想了?”
不等孟琬回答,
他又接着说道:“你到底是真心顾念你父母的?名声,
还是你不过是想继续待在我的?身边,好在我跟前吹枕头?风,
再时不时给你的?好六郎通风报信?”
他嗤笑两声,
抬起手将她低在墙上,
“就算你将他扶上皇位又如何?等着他登基之后仍旧给你个淑妃的?名号,继续屈居晁月浓之下?吗?”
他本以为?时过境迁,提起这样的?事?情已经足够坦然。可此时此刻,
前世的?记忆和现?实经历的?一切在他脑海中交替掠过,刚刚才压下?去的?情绪,又在他胸中燃烧起来。
谢玄稷继续欺身靠近她,
将她禁锢在两臂之间,让她无处遁逃。
孟琬迫不得已正对着他在自己眼中不断放大的?面孔,
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随后喷洒在了她的?耳畔。分明是滚烫的?触感,可却又一股凉意自足底蔓延开来。
谢玄稷嘲讽道:“孟琬,你就这么爱他?爱到放着好好的?王妃不当,甘心为?人妾室?爱到他都不肯碰你,你还要为?了他,忍辱负重地跟在我身边?你就这么自甘堕落吗!”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用力吼出?来的?。
孟琬恼道:“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说得难道有错吗?”
“随你怎么想。”
孟琬见谢玄稷没有半点要冷静下?来的?意思,不欲再与他争辩,索性强硬地掰开他的?手,侧身躺回床榻上,默默阖上了双眸。
可她才躺下?没多久,就被谢玄稷制着双肩,整个翻过身来,被迫迎上他凶狠的?目光。
“你不想和我和离是不是?”谢玄稷问。
孟琬缄默不言。
谢玄稷又道:“那倘若我答应了你不与你和离,全?你父母亲族的?颜面,你是不是也?应该尽一尽做妻子的?义?务?”
孟琬刚要开口,他却倏然将食指压在她的?唇上,轻轻摩挲着。她今日没有擦口脂,唇色微微有些泛白,可她眼神迷朦地望着自己时,仍是说不出?的?靡丽。
孟琬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下?意识将手抵在他的?胸前,缓慢摇了摇头?。
谢玄稷倾下?身去,朝着她的?脖颈就是用力一啮。孟琬吃痛地叫了一声,想要将谢玄稷推开,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
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床板上,寒声道:“我记得前些日子,连我在书房里?办公,你都要往我身上骑,缠着我给你。一次不够,还要许多次。怎么如今意图被拆穿了,便成了这般三贞九烈的?模样?”
“你到底又在发什么疯?”
“我能?发什么疯?”谢玄稷道,“夫妻敦伦,原本就是天理。只怕你不愿意同我和离,也?是因着我把你干舒服了,你离不开我吧。”
“无耻!”
谢玄稷将手从孟琬的?衣襟下?摆探进去,不轻不重地在她的?腰上捏了一把,“似乎是长胖了一些。”
孟琬惊得浑身一哆嗦,立时护住小?腹,拔高声音道:“谢玄稷,你别乱来。”
谢玄稷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推拒。
下?一刻,衣带便被轻轻松松扯断,衣襟朝两边散开,露出?了青色的?抱腹。他低下?头?,照着上头?的?兰花绣纹便是一口,痛得孟琬生理性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谢玄稷,你属狗的?!”孟琬气得大叫。
谢玄稷声音里?含着几分讥诮之意,“娘子记错了吧?我只比娘子大一岁,娘子不是最喜欢在床上叫我哥哥了吗?只是我竟不知道这哥哥,是你跟着谢玄翊叫的?!”
“你是真的?疯了!”
谢玄稷收回黏腻的?手指,捻了捻道:“好像又下?雨了,我替你堵住好不好?”
孟琬不住蹬着双腿,却被他扣住了膝盖,朝两边分开。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业已被雨沾湿的?衣袍,露出?健硕的?胸膛,随后覆压在了她的?身上。
孟琬被他折磨得浑身滚烫。
可他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打算,随即衔住她颤抖的?唇,舌头?像是一条灵活的?蛇,溜入了她的?口腔,紧紧同她缠绕在一起。她只要偏头?躲闪开,他就会马上追上来。
前世,他对她发疯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但她总是对他予取予求,只要不是两个人吵得太过厉害,他想要同她如何,她也?就随他去了。
可眼下?他这般气势汹汹,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要是真的?纵着他胡来,只怕是要伤害到腹中的?孩子。
孟琬涨红着脸用力摆了摆头?。
“不要。”
谢玄稷不为?所?动。
孟琬倏然想起从前和他说过的?那句荤话,一时间懊恼不已。
终于?,在他挤进去的?前一刻,她陡然升高了声音,“谢玄稷,真的?不行?!”
“为?什么?”他蓦地停下?了动作,喉咙里?却还喘着粗气。
四目相对时,孟琬看着谢玄稷鬓边的?热汗不住滑落而?下?,一滴滴地砸在自己的?下?巴上,颈窝处,也?知他实在是忍得辛苦。
孟琬声音软了下?去,“我替你用手好不好?”
谢玄稷就像是没听见。
“那用口?”
“你吃不下?。”
说罢,又将她的?膝盖分开了一些。
孟琬这次是真的?着急了,脱口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便也?只能?与你和离了。”
空气忽然静了下?来,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谢玄稷眸色微暗。
其实这句话甫一说出?口,孟琬便后悔了。她立刻出?言描补道:“我不是想和你和离,我只是……”
“只是不想再和我虚与委蛇了,是吗?”
不等孟琬的?回应,他一言不发地躺回了床上,缓缓阖上了眼睛。孟琬随后也?躺到了他的?身边,素手才刚触上鼓鼓囊囊的?物什,便被粗暴地挪开了手。
“我们马上就要和离了,你不必为?我做这样的?事?。”
谢玄稷翻了个身背对孟琬。
孟琬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玄稷一动不动。
孟琬叹了口气,也?缓缓闭上了眼。
是夜,万籁俱静,偶有檐下?的?风铃声飘来。她怀揣着许多心事?,胸口总是闷得透不过气。可这两日的?颠簸的?的?确确让她身上疲惫不已,阖眸没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桌上燃着一支红烛,烛芯枯瘦,被漏进来的?寒风吹得飘摇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她从噩梦中惊醒,背后已然是湿透了。
暖阁里?只点了三两只蜡烛,屋内光线昏暗。露薇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捧了一碟桃片糕进来,柔声劝道:“娘娘,您多少吃一些吧。”
“就搁在那吧,我想吃的?时候会吃的?。”
露薇没有再多言。
她将东西放在桌案上,轻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下?了孟琬和白墙上一道寂寥的?影子。
孟琬摩挲着手中空落落的?枕席,上头?早已没有了他的?余温。她倾下?身去,将脸颊贴在锦缎的?被面,上头?的?刺绣微微有些扎脸。
她闭上双眼,让最后一点光亮消失。
仿佛只要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她便还可以幻想他在自己的?身边,用力将自己扣在他的?怀中,用长出?胡茬的?脸颊蹭着她的?脸,就像一只在讨好她的?大犬。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蕴着无限温柔,“昀廷。”
明知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也?明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她还是固执地期待着那个人会突然闯进她的?卧房,将她一把拥在怀中,在她耳边嘲弄地说道:“让太后娘娘失望了,臣没那么容易死。”
然后用最激烈的?云雨发泄着对她的?爱与恨。
她也?可以拥着他,在他的?身上找到彼此还活着的?证据。
眼泪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嫣红的?被面上洇出?一片一片的?深红。
不知过了许久,孟琬终于?清醒地意识到,那个人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再不会有人在寒冬里?和她挤在一床被子里?,拥抱她,亲吻她,陪她捱过这深宫之中漆黑的?长夜。
原来自噩梦中醒来,迎接她的?是一个更?加可怕的?噩梦。
她必须独自面对着这空空荡荡的?殿宇,这宫墙之内诡谲的?风波,险恶的?人心。
还有,失去他的?漫长余生。
她重新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回到适才那个梦境之中。不论他如何怨憎自己,不论他说出?怎样伤人的?话,可至少她还能?感受着他的?体温,触碰着他的?心跳。
总好过对着一块冰冷的?牌位,连一点希冀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