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划破夜幕,
天边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三两颗零星的水珠顷刻间便成了?如注的暴雨。风声和着雷鸣,
急急地在耳畔呼啸。
谢玄稷瞬间从梦中惊醒。
额角,手上,鼻尖都有涔涔冷汗渗出?。
过?往的一切再度向走马灯似的再他眼前轮转。
可这一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一幕又?一幕的场景是切切实实在他身?上发生过?的。
只是,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谢玄稷终于知道近些天以来孟琬的行为举止为什么会如此反常,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时常会表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惧。
原来这一切竟是因为她前世曾经亲手杀死过?他。
利用他对她的情谊亲手杀了?他。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刀一刀的剜着他的胸口,
竟似万箭穿心一般疼痛,痛得他近乎要被抽去魂灵,几乎就?要窒息。
谢玄稷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凝视着斜靠自己?怀中?安然熟睡的女子。
白皙的面?容恬静而安宁,
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仿佛就?同她说的一样,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风驰电掣,
只要在倚靠在他的怀里,她的心便能能到片刻的安宁。
这半年以来,
他们每一夜都是这样依偎着彼此,
相拥而眠,
从无例外。
在渊州城的驿馆中?,她还亲吻着自己?,同自己?说:“我心里是有你的,
一直都是有你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然看不真切了?。
谢玄稷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自嘲道:“一直都有我。”
一直,是从什么时候啊?
是从上辈子吗?
可她动手杀他的时候是这么决绝?
是从这辈子?
可前世他们相伴这么多年,
都没有阻止她痛下杀手。这辈子,难道就?因为一道赐婚的圣旨,她便转变了?心意?吗?
倏然间,脑海中?又?浮现起了?许多在之前令他无比困惑的事情。
科举案中?,孟琬为何?百般维护成王?
孟家出?事,为什么郑氏要去向皇帝求情?
晁月浓小产,缘何?谢玄翊只是将她抓到昭罪司关了?几天,就?客客气气地护送她出?来了??
还有,她的舅舅为什么要引荐一个假的徐尧给他认识?
这几个月以来,许许多多令他觉得困惑的事情终于可以归于一个确切的答案。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可喉咙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烛台下灯火摇曳,脚下的影子在一片橙红色的光晕中?变得扭曲狰狞,他的理智也在一点?点?地溃散。
谢玄稷死死攥紧双拳,克制着不显出?异样。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想让呼吸变得平缓,可扣在肩上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孟琬眉尖微蹙,缓缓睁开了?眼。
孟琬不明就?里地仰起头看着他。
谢玄稷攥住她的手腕,凌厉的目光径直落进孟琬的眼中?。他试图从她的眼中?看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她却只和他对视了?一瞬,就?移开了?视线。
孟琬抽开手腕,想支着床榻起身?。
双手再一次被谢玄稷制住。
她只好仰起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唇,方才撒娇道:“你怎么了??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这一刻,谢玄稷真的很想问她,现在的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迅速敛住了?眼底波动的情绪,将她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等?雨小一些,我们便往山下走吧。”
“他们还围在山脚下吗?”
“不错,”谢玄稷道,“但我忧心会有人?给宁王通风报信。”
“他当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冲上山来将咱们都给杀了??”
“反正?有人?会替他撑腰。”谢玄稷冷哼一声。
这个“有人?”他咬得格外重,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孟琬却没怎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凝眸道:“我总觉得成王此举恐怕不单单是冲着咱们来的,这步棋对于宁王而言,未免也太险了?。如果他们真将我们杀死在这里,然后将此事全部推在土匪头上,只要陛下存心去查,也是能查出?端倪的。”
她皱紧眉头,又?问:“你说成王的借刀杀人?,是不是其实要杀的是宁王?”
谢玄稷半晌没有说话。
他此刻全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宁王与成王之间有怎样大的矛盾,有没有到非要同室操戈的地步。
他看着孟琬十分投入地替他分析眼下的局势,笼罩在那段灰色记忆之上的阴霾似乎稍稍散去了?些。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变了?。
他可不可以就?把前世的一切当作一场梦?
或许她是真的后悔了?。
这辈子,她是想和自己?好好在一起的。
只要她还对他还存有一丝旧情。
只要她对前世的那些事心怀哪怕一点?点?的愧意?。
只要她真的打算欺瞒自己?一辈子。
他是不是其实可以当作前世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同她重新开始?
思绪犹如乱麻,缠绕在脑海之中?。在想清楚究竟以何?种态度对待孟琬之前,他不想让孟琬看出?他此刻有什么不对劲。
于是他像平常一样将孟琬搂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虽然现在也算得上是危及死生存亡的时刻,可屋里的两个人?都已是历经过?两世沉浮的灵魂,到了?此时到都十分镇定。
待雨下得渐渐小了?,到山下打探消息的士兵也折返回来向谢玄稷禀告:“宁王的人?马不过?一百余人?,只够堵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等?咱们撑不住自己?下山去,不够到山上来寻人?。”
谢玄稷终于放宽了?心。
众人?等?到第二天清晨,大雪彻底停了?,才从山寺的禅房下山,到了?一处废弃的茅草屋里歇息。
寒意?四起,孟琬拣了?几枝干柴燃起火,让大家围过?来取暖。
等?到手脚渐渐暖和起来,谢玄稷起身?嘱咐了?孟琬一句“待在原处不要动”,便带着一群亲卫四处看看有没有宁王的人?跟到了?这附近。
谢玄稷他们还没走远,孟琬一个人?便在此地待不下去了?。她瞒不进心地翻搅着柴火,木门却“吱呀”一声,遽然被人?推开。
孟琬警惕地站起身?来,转头见到的是一个眼生的士兵。
士兵环顾四周,不见其他人?,不由得有些失望。
孟琬举起一块石头准备防身?,却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相王妃,宁王殿下有请。”
闻言,孟琬垂下手将石头放下,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正?好,我也想会一会宁王殿下。”
孟琬被那士兵带着向山下行了?一小段路,在一间荒废的古庙之中?,见到了?正?襟危坐的宁王。他面?色阴鸷,嘴角却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叫人?看了?头皮一阵大麻。
士兵跪地抱拳道:“殿下,我们顺着烟雾赶过?去的时候,相王和他的手下已经不在里头了?。”
孟琬这才反应过?来是他们适才生起的火队暴露了?行踪,不觉有些懊恼。
不过?她也十分庆幸,谢玄稷正?巧不在那间屋子里面?。不然以他那般冲动的个性?,说不准真要和宁玩的手下闹个鱼死网破。
谢玄恪坐在座椅上,睥睨着孟琬,语气轻亵道:“三弟妹,他怎么一个人?把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丢在那里啊?”
孟琬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冷睇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谢玄恪倒也不生气,仍冲着孟琬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跳下座椅,缓不走到孟琬的身?前蹲了?下去,视线与她齐平。
孟琬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而是迎上他威胁似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
谢玄恪见她是这副身?躯,不自觉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孟琬嗤笑?道,“被人?当了?替死鬼,竟浑然不知。”
谢玄恪这下子真是恼了?,脸上阴雨密布,差一点?就?要动手打人?,“你再说一遍?”
孟琬重复道:“我说你蠢,被人?成王这样愚弄,竟还死心塌地替他卖命。”
“相王对本王不敬已久,本王早就?想除掉他了?,怎么能说是替我六弟卖命?”
孟琬冷笑?道:“你以为他此举只是为了?除掉相王吗?相王死了?,你以为陛下真就?没有办法查到你的头上吗?”
谢玄恪顷刻间变了?脸色,“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孟琬勾起唇角,“你与谢玄翊相处这么些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到时陛下派人?来渊州调查此事,你信不信他会第一个把你推出?来。”
谢玄恪道:“你不要在这里挑拨离间了?。我一心一意?辅佐六弟,他没有理由要害我。到时即便是父皇派人?来调查,他们也只会知道谢玄稷是被山匪所杀。你若是乖乖听话,替我将谢玄稷引来,兴许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孟琬道:“是不是真心辅佐成王,殿下心里有数。”
她微微挑起眉毛,“晁良娣腹中?究竟是谁的孩子,晁良娣心里有数,殿下心里有数,恐怕成王殿下心里也有数。”
“你是在威胁我?”
孟琬笑?道:“我哪里敢威胁殿下,实话实说罢了?。你这样欺辱成王殿下心尖上的人?,你以为他还能容你吗?”
趁着谢玄恪眼中?产生几分动摇,孟琬继续道:“哦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想必殿下也知道乌热与中?原人?往来的信件丢失一事,你猜那东西在谁手里?”
“在你们手里!”谢玄恪愕然。
“不错,那盒子就?在京中?。倘若我与相王出?了?什么差池,我实在难保那个秘密会传入陛下的耳朵里。”
谢玄恪神情终于有所松动,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放了?我和相王。”
“不行,”谢玄恪道,“到时我没有办法同成王交待。”
一旁的参谋对谢玄恪说道:“殿下,左右成王殿下也交代过?不要杀相王妃,那殿下不如干脆将相王妃放了?,由他们自生自灭去。”
谢玄恪道:“可留着她,不愁谢玄稷不会自投罗网。”
“可你瞧她那样子,像是会配合咱们抓谢玄稷吗?”
谢玄恪叹了?口气道:“罢了?,眼下只能如此了?。”
孟琬被谢玄恪放走之后,迅速沿着原路返回到适才生火的茅草屋附近。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但地面?倒是多了?几个泥泞的脚印。
谢玄稷他们大抵是觉察到她出?了?事,迅速转移到别处去了?。
孟琬微微松了?一口气。
暂时和他们走散了?并不打紧,只要宁王不要发现他们在哪就?好。
孟琬推开门,向四周张望,只有几只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忽然,她瞧见周围的树枝有被攀折过?的痕迹,应该是谢玄稷在给他做标记。之前在北燕的时候,谢玄稷便和她约定过?倘若两个人?走散,就?以此作为标记,不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孟琬循着被折断的树枝到了?另一处荒废的寺院,果然在里面?看见了?谢玄稷和他的几个亲卫。她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飞快朝谢玄稷的方向迎了?过?去。
见孟琬终于找了?过?来,他三两步冲上前将她揽在怀中?,“琬琬,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我方才……”
霎那间,孟琬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蓦地将谢玄稷一把推开。她惶然抬起眼眸向外头瞥了?一眼,又?重新攥住了?谢玄稷的衣袖,“昀廷,我们赶紧……”
然而话音还没有落下,外头便响起了?四面?八方而来的马蹄声,随即耳畔传来一阵刀枪剑戟碰撞的交鸣声,似是有一群持着兵器的人?将木屋团团围住。
谢玄稷身?边的亲卫瞬间回过?神来,大喊一声:“糟了?,有伏兵!”
谢玄稷却是第一时间望向了?孟琬。
没来由的,孟琬背脊生起一股寒意?。
她觉得这样的目光很陌生。
他从不曾用这样带着诘问,失落和哀伤的目光看向她。
可她又?觉得这样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木门卒然被推开,孟琬的思绪戛然而止。
昂首阔步走进来的是谢玄恪,他得意?地笑?了?笑?道:“多谢弟妹带路,我答应过?六弟不会伤你。弟妹,你现在可以走了?。”
这句话说得太过?容易让人?误解。
尤其在谢玄稷与谢玄翊二人?水火不容的情况下。
孟琬转头望向谢玄稷,只见他两只深邃的眼睛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厉地盯着她的双眼,竟透出?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戾。
她从未在这一世的谢玄稷眼中?见过?这样的目光。
说不上为什么,她的指尖竟开始微微颤抖。
他这是在怀疑自己?吗?
她猛地抱住谢玄稷的手臂,急急为自己?解释道:“不是我。”
谢玄稷漠然移开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将被她紧紧抱住的手臂抽出?。
他平视着前方,嘴角却还是忍不住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孟琬,两辈子了?,我原来还是没有办法让你喜欢上我一点?点?。”
解围
闻言,
孟琬如遭雷殛,顷刻间思绪四散纷飞,
她失了神一般呆怔在原地,双目空洞无光。
耳畔不住传来“嗡嗡”的响声,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竭力定了定神,惶然望着谢玄稷,却见他率先错开了与?她交汇的目光,淡漠地?看向得意洋洋的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