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屿道:“徐尧在连池县内哄抬米价,与民争利。不但如此,他?还在去岁闹灾荒的时候,大兴土木。因为他?自个儿信佛,他?就在连池县的霞光岭上修了?许多的寺庙,不知花费了?多少官府的赈灾银。”
李屿见谢玄稷不为所动,又道:“殿下若是不信,下官可以陪殿下一同去往连池县的霞光岭。到时殿下问问当地的百姓和僧侣,便知那徐尧有没有滥用?民力了?。”
谢玄稷听他?这般言之?凿凿,一时之?间也有些动摇。
梦里?这个徐尧虽是他?的亲信,可梦境之?事当真能做得数吗?
沉默了?许久,谢玄稷冷睇着李屿道:“你的事情,本王自会?去调查。只是你欺瞒本王之?事已是事实,本王不得不罚。你便先回府中闭门思过,待本王查清了?徐尧一事,再?奏请陛下,请旨圣裁。”
围困
只一声令下,
谢玄稷的亲兵便将知州府衙团团围住。李屿被?押往李府,幽禁在居所之内,
由重兵看守,未得应准,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宁王倒是难得没什么异议。
谢玄稷急于查证李屿提及的事,次日一早,便?轻车简从,动身前往连池县。他担心宁王那边会再有?什么动作,不放心将孟琬留在渊州城,
只能带了她同去。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了一路,孟琬干呕得愈发厉害。谢玄稷只好扶孟琬下车,
道路边坐着歇息一会儿?。
嗅了几口新鲜空气,
她总算是稍稍缓过劲来,
抚着胸口摇了摇头道:“没事了,
我们走吧。”
回到马车上,谢玄稷揽过孟琬,
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早知你身子还没有?全好?,
我应该在县城里寻个清静的地方让你好?好?歇息的。”
孟琬却道:“你留了这样多的士兵守在李府附近,只带了三两个亲卫在身边,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此去霞光岭本就是为了体察民情,
倘若带着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叫人知晓了我们的身份,到时就问不出什么了。”
孟琬问:“你相信李屿的话吗?”
“我觉得李屿这个人刁滑的很,
不像是个好?人。”
“那你还听他的话,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查徐尧。”
“我更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谢玄稷神情肃然道,“就算那李屿买通了当地的僧侣作伪,但?是我亲自到寺庙里走一走,也总能寻到一些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的蛛丝马迹。”
谢玄稷又驱车行了半日山路,总算到了霞光山山顶。
二人在霞光岭的山寺中借宿。
进了正门?,孟琬发觉来此处的香客要比想象中多许多。香雾缭绕,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她走到香炉之前?,也随众人敬了三株香。
小沙弥引了二人到后?院去。
禅房掩映在几棵苍劲的古树下,山风浩荡,吹的树影婆娑。周遭一片沉寂,唯有?禅堂中的佛影和青灯飘摇。
房间虽不大,却十分雅致,里头的陈设看着也新,大约的确是花费了不少银钱。孟琬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在禅榻上坐下,侧过头问谢玄稷:“你可看出些什么门?道了?”
谢玄稷摇了摇头。
趁着小沙弥给二人送斋饭的时间,谢玄稷似无意般问道:“听说这寺庙是你们徐县令命人修的?”
那小沙弥颔首答了一声“是”。
谢玄稷眼中浮现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又问:“听说徐知县是个极为受百姓拥戴的父母官?”
小沙弥垂眼说了句“阿弥陀佛”,回道:“施主,出家?人从不过问凡俗之事。”
听小沙弥这么说,谢玄稷也没有?再为难他。
小沙弥走后?,谢玄稷望向孟琬,若有?所思道:“你说他这般回话,究竟真的是因为出家?人不过问凡尘俗世,还是因为出家?人不大诳语呢?”
半晌没有?听到孟琬的回应,一回头,却是见她呆愣愣地看着烛台,神思不属。
谢玄稷问:“琬琬,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孟琬回过神来,疲惫地笑?了笑?,“只是有?些累了。”
谢玄稷道:“那你便?早些休息,我到外头去走一走。”
虽是隆冬时节,身上被?瑟瑟寒风冻得僵冷。可南边并不怎么下雪,天空也是澄澈如?洗,万里无云。可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却始终被?一种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阴霾所笼罩。
他竭力想将那片阴霾驱散,可他始终觉得有?一个幽灵盘旋在他的头顶,将他困在一个无形的囚牢之中。
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忽有?一个卫兵急匆匆跑了过来,禀告道:“殿下,方才我与几个弟兄巡逻的时候,瞧见一群人带着火把围在山下,还有?一些人将咱们下山的路,统统都给堵死了。”
“可看清是什么人了吗?”谢玄稷问。
“仿佛是宁王的人。”
好?歹毒的心机。
谢玄稷在心中暗自感?叹一声,随即垂眸道:“本王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来办。”
“属下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谢玄稷低声同手下说了一句话。
士兵闻言脸色一变,一脸狐疑道:“殿下当真觉得此人可信?”
谢玄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肃然道:“这座山极大,他们眼下只能在山脚堵住我们出去的路,想搜出我们在哪,他们的那一点?兵力恐怕只是杯水车薪。我交代你的事,你速速去办,若再迟几步,恐怕咱们就真的要命丧此地了。”
士兵抱拳道:“属下遵命。”
山野间阴风怒号,地上的树影张牙舞爪地晃动着,如?同话本里的鬼魅。
他俯瞰着山下若隐若现红光,只觉眼前?的情景恍若似曾相识。
啪嗒,啪嗒。
一滴滴雨珠落下来,砸在树枝上。
他耳边传来了异样的声音。
是谁在说话?
他仿佛是听见了许幽的声音,渺远得像是从另一个尘世传来的,混在雨声里,他不大能听得分明。
但?是渐渐的,雨声变小了。
眼前?漆黑的景致也渐渐明亮起来,许多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迅速闪过。
他目眦欲裂,头颅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要被?一块斧头凿开了一般。
顷刻间那种剧痛又淡去。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神情紧绷下产生的错觉。
谢玄稷略舒了一口气。
回到禅房的时候,孟琬还歪在床铺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长长的睫羽低垂着,微微皱起眉头。薄衾已从胸口滑倒了腰上她都还没有?察觉到,只是将双手抱在胸口,双肩不自觉轻轻颤抖。
谢玄稷叹了口气,弯下腰替她将被?子拉起来,盖住肩膀。
孟琬睁开双眼,笑?着伸手要去拉谢玄稷,却发觉他愁眉紧锁,于是撑坐起身来,关切道:“怎么了?”
“宁王他们将下山的路堵住了。”谢玄稷没有?隐瞒孟琬。
“他这是想杀人灭口?”孟琬立刻反应过来,“他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谢玄稷平声道:“应该是有?的人想要借刀杀人。”
这个有?的人说的是谁,两人都心照不宣。
孟琬问:“那我们是不是要赶紧离开这里?”
“外头在下雨,”谢玄稷视线落向竹窗外,“今天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你应该也累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外头有?士兵在把守着,若有?什么不对劲,我再叫醒你。”
孟琬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有?些倦了,身上处处都十分酸痛。就算是情况再危机,要她这个时候赶路,她只怕也是打不起精神来。
禅房的炉中流泻出袅袅香烟,是檀香的气息。
这个时候,谢玄稷本是不应该睡着的,可或许是那香气太能凝神静气。不知不觉中,他坠入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幻境。
仿佛是在许府。
只听得“砰”一声,许幽将一封信件拍在桌子上,险些将茶水打翻。他“嗖”地站起身来,双手撑着茶案,怒不可遏道:“那女人究竟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要做这样的蠢事。”
谢玄稷面容平静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北燕。”
“昀廷,”许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那女人的命比你想象中的硬,你给她带到北燕的亲卫各个都是精锐。这都能被?北燕的可汗扣下,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况且就算她真被?扣下了,那也轮不到你去救。谢昭明合该去学学那史书上的二十四?孝好?儿?子,自个儿?去敌国把他妈换回来,哪里轮得到你出面?”
谢玄稷默然不语。
他适才喝了一口茶,到现在唇齿间还萦绕着一股清苦的气息。
此刻那股涩意已经缓缓沁到了心底。
过了许久,他才仰头望着窗外的浓云,淡淡道:“我已经将虎符都给了她,她当知我心,绝不会设下这样的毒计来害我。”
“你醒醒吧,”许幽道,“你以为那女人对你有?几分真心?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和谢玄翊又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一点?也看不明白吗?”
谢玄稷苦笑?道:“许兄,你就当我是一个痴人吧。同谢昭明斗了这么些年,我也的确是累极了,若今日之事真是她有?意为之,那我也就随她去吧。”
“昀廷啊昀廷,你叫我怎么说你。”
见许幽这般痛心疾首,他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情,“许兄,我此去北燕,并不打算带任何亲随。你让廖将军,还有?张大人,千万保重,倘若谢昭明在京中有?什么异动,我已向徐大人说过了对策,想来应当能护你们周全。”
“怎么,你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自投罗网吗?”
“我倒不是冲着自投罗网去的,”谢玄稷笑?道,“我父母已经过世,唯一的妹妹与我也不甚亲近。这些年,也就是一直与她相依为命。倘若她这一次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便?是活着,只怕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许幽眼眶湿润了,他握紧双拳,含恨瞪了谢玄稷一眼,“那我和廖将军呢?我们便?入不了你摄政王的法眼吗?”
“我自然视你们为手足,也视你们为知己。”
许幽长长叹了口气,“你是非去北燕不可吗?”
谢玄稷道:“不错。”
“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谢玄稷反对道,“倘若此事真的……我绝不能牵连到你。”
即使?是在许幽面前?,他也不愿将内心深处那个他始终不愿直面的猜测宣之于口。
“你还说你……”许幽或许也是知道劝不动他了,戛然止住之后?的话语。
他又没好?气地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日。”
“这么快?”
“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
风雪连绵不断,像扯棉絮似的,裹挟起一片一片的雪花,地上很快便?铺满了一层纯白。夜色驱走了黄昏,视线所即之处皆是灰茫茫的。簌簌的雪籽落在他的发端,将那森森的冷意浸入了他的骨髓。
谢玄稷坐在马上,郑重地朝许幽拱了拱手道:“山高路远,咱们后?会有?期。”
他乘着快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向北境疾驰。等到达荻山脚下的时候,他已经是饥寒交迫,精疲力竭。
北风呼啸而?过,细碎的雪变成了漫天的暴风雪。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了隆隆的马蹄声。踏在雪地里,并不是十分响亮,他疑心是疲惫之时生出的幻觉。可随着那声音由远及近,他终于可以确定?是真的有?伏兵埋伏在山道里等着他。
随即漫天的箭羽向他扑来。
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蝗虫过境。
他拔出佩剑,想要将它们尽数挡去。可稍稍不留意,便?被?刺穿了胸口的铠甲。
他丝毫没有?放缓策马的速度,除了眼前?这条通向北燕可汗营帐的山道,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将眼睛也不眨地将那箭从胸口拔去,挥起马鞭用力抽打在马的身上,继续向着山顶狂奔而?去。
必须要撑住。
谢玄稷不住告诉自己。
孟琬还等着他去救她。
忽然间,被?雪覆盖的密林之中,有?一人骑马逸出。谢玄稷顾不得许多,挥剑便?朝那人砍去,可他身躯向后?一倒,非常轻松地避开了谢玄稷的这一剑。
那人随即手腕一翻,出手又快又狠,刀尖径直向谢玄稷胸口刺去。好?在谢玄稷躲闪及时,只有?衣襟处被?割破。
谢玄稷专心与他周旋,不曾留意脚下。还没过了几招,他胯.下的马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那马的前?蹄就已经跪倒,再也立不起来了
谢玄稷随即滚落马下,重重栽倒在了雪地里。
他强忍着肩上的剧痛翻身爬起,朝着来人就是一通乱砍。可这是几日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的体力,手臂上的力气竟比不得往日的十分之一,一个不留神,便?被?划出了几道长长的口子。
刺骨锥心的痛意传遍四?肢百骸。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雪地里,像是绽开的点?点?红梅。
走马灯迅速向前?转动着。
他闻到了弥漫在鼻腔之中的血腥气,他的手脚已被?绳索捆缚住,被?绑成了一只螃蟹,扔进了一架推车之中。他胸口处的鲜血不断向外渗,将身上深蓝色的衣袍染成了深紫色。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昏沉,手脚也在大雪中冻得麻木。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冻成冰块的时候,身上的绳索仿佛被?人一重重解开了,他的手脚逐渐恢复了知觉。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扫过这一间宽阔明亮的营帐。
北燕可汗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笑?容可掬道:“摄政王,别?来无恙?”
“太后?在哪?”谢玄稷直勾勾地盯着他,恨声问道。
北燕可汗一怔,随即淡笑?道:“你倒是忠心,太后?娘娘是本汗的座上之宾,王爷无需担心本汗会虐待她。有?这个功夫你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谢玄稷仍然是那句话,“我要见太后?。”
北燕可汗叹了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玄稷道:“这样吧,王爷,你若是肯跪下来求我,我便?让你见见你的女人。”
谢玄稷面色冷峻地睇着他,“可汗当真要如?此?”
北燕可汗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怎么样,王爷肯是不肯?”
话音甫落,帐帘猝然被?人掀开。
随即传来一道凌厉的声音,“可汗,我只让你替我将他捉住,可没让你这般羞辱他。”
北燕可汗立刻拱手道:“对不住,是本汗误会了娘娘的意思。”
他又似笑?非笑?地觑了谢玄稷一眼,笑?道:“你们有?什么话自个儿?在这里说吧,本汗就不打扰了。”
谢玄稷回过身去,待看清了来人的脸,却是笑?了。
“孟琬,果然是你。”
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