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顿时觉得这声音十分眼熟,定睛一看,却?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小杜子。
他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向那小杜子作了好几个揖,却?不敢出声。他偷偷往闲情居的门缝里瞥了一眼,里头的皇帝似乎也没有要出来找他算账的意思。他干脆趁着事情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掉底抹油,落荒而逃。
经此一事,宁王再也不敢到红袖招招惹那位玉娘子。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许多王公?大臣也知晓了就连当今圣上也是这位玉娘子的入幕之宾。虽仍有许多浪荡子对玉娘子的富贵温柔乡心驰神往,可更多人担心亲近这位皇帝的女人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对皇帝敬而远之。
玉娘子的闲情居倏然冷落了下来,红袖招后来索性连玉娘子的牌子也不挂了。
年轻女孩子如同花朵似的,一簇一簇地开?。
很快,玉婵便?被那群纨绔子弟抛诸脑后。
近来玉娘子的名字被人频繁提起,不是因?为她的箜篌,而是因?为一桩命案。
也就是数月以前的穆利可汗遇刺一案。
许久不曾见客的玉娘子在一天晚上邀了初来京城的穆利可汗到闲情居同饮,而那一晚穆利可汗又偏偏横死在了巷道之中。
就在几日前,冯九又查出另一则秘事。玉娘子与穆利可汗私下见过不只一面,与他同去的人当中竟有她极其?不待见的宁王。
在穆利可汗遇刺之后,红袖招被官府查封,里头的鸨母,妓子,小厮,都被官府带去讯问?。审问?了好几轮,刑部那边没问?出什么来,最后也只能将人统统放走了。
红袖招又重?新?开?门迎客,生意虽大不如从前,可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但不久就有人发现,那头牌娘子玉婵不见了踪影。
也不是没有好事之人向鸨母打听玉娘子去了哪里,可得到的答复都是有位富贵商人给玉婵赎了身,她回老?家去嫁人了。
这套辞大家伙自?然是不信的,玉婵名动京城,一曲菱歌抵万金。而今又成了皇帝的女人,不准还会被接进宫去当娘娘,怎么可能真?的为了一个情郎抛弃放弃这泼天的富贵,匆匆忙忙嫁了人。
于是很快就有人议论,那玉婵一定是惹上了人命,畏罪潜逃了。
穆利可汗的死,十有八九就和她有关。
这个传闻不胫而走,后来再有人向鸨母打听玉婵的下落,鸨母要么缄口不言,要么胡八道,反正嘴里撬不出半句实话。
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看也不像是巧合。
别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孟琬多少能猜到几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无?法给那幕后之人定罪。但到底是谁劝动了玉娘子,让她去见自?己最讨厌的宁王,孟琬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无?意间?听冯九起晁月浓也曾在红袖招当过歌姬,孟琬才豁然开?朗。
是了,同时认识两?个人,且都和他们交情匪浅,那么宁王极有可能是她引荐玉婵的。
也不知晁月浓是不是看穿了孟琬的意图,抿了抿干涸的唇,摇了摇头道:“我虽在红袖招跳过舞,可只是里头最低等的舞妓。玉婵是红袖招的头牌娘子,我与她并不十分相熟。王妃娘娘若是要向妾身打听她的去向,妾身的确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玉娘子的籍贯?”
晁月浓仍不肯话。
但孟琬留意到,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孟琬于是道:“你放心,我绝不可能对玉娘子不利。只是我担心玉娘子此番逃出京城,不是因?为要嫁人,而是因?为有人要暗害她。”
“不可能。”晁月浓脱口而出。
她旋即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在孟琬面前露出了破绽,又马上描补道:“玉婵姐姐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结仇,又怎么会被人暗害。”
“可若是杀人灭口呢?”孟琬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向她亮出了底牌,“穆利可汗为什么再见过玉娘子之后,就横死在知春巷之中?宁王与此事又到底有何?关系?”
孟琬当然不认为穆利可汗的死只与宁王有关,但面对晁月浓,她不能将她的猜测尽数出来。
果然,晁月浓微微松了口气,不似刚才那样?对孟琬设防。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向孟琬坦白道:“你猜得不错,宁王是我引荐给玉姐姐的。他手中握着我的把柄,又只是请玉姐姐帮他一个小忙,我这才……我没有想到穆利可汗会出事,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出事。”
“良娣,”孟琬也不管她的是不是真?心话,面上照旧流露出几分怜惜之色,握住晁月浓的手,柔声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想你心里应该也有数。玉婵是被你引荐给宁王,才招惹了诸多是非。你若是因?为担心会牵连到你夫君,所以向我隐瞒玉婵的去向,让她被那奸人所害。良娣,你往后还能睡得安心吗?”
听到这话,晁月浓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蓦然变了脸色。她似是挣扎了许久,方迟疑着开?口道:“王妃娘娘,我的确不知玉婵去了哪里,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玉婵应该是姑苏人。”
“那……”
孟琬还要问?些别的问?题,身后却?冷不防传来谢玄翊的声音。
“三嫂。”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孟琬,随即坐到床沿边,握住了晁月浓冰冷的双手,“你怎么把小芸支开?了。”
晁月浓脸上旋即恢复了笑意,低声道:“不干她的事,我与相王妃娘娘有体己话要。”
“你和她能有什么体己话要?”谢玄翊一脸困惑。
晁月浓却?十分严肃地同谢玄翊道:“六郎,我身子不适,不能起身向王妃娘娘行礼,可否请六郎替我向王妃娘娘道谢。”
“当真?是相王妃救了你?”谢玄翊将信将疑。
晁月浓推了谢玄翊一把。
谢玄翊于是恭敬地向孟琬作了一个揖,“多谢嫂嫂。”
此时谢玄稷也从屋外?进来,正巧撞见这一幕,只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又往孟琬身上披了一重?,拉着孟琬就要往外?面走。
“琬琬,我们回家。”
除夕
虽说得知了那玉娘子的籍贯,
可要在?偌大一个齐国寻到此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这几个月以来,
相王府派到南边打探玉婵下落的手下去了一批又一批,不?仅寻遍了苏州,连附近的几个州府也没有落下?,可始终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传回来。
冯九纳闷不?已,紧皱的眉头许久不曾舒展开。忽然,他?抬起眼皮,转头问孟琬:“王妃,
你说那晁月浓是不?是故意撒谎骗你的?”
听冯九这么一问,孟琬一时之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她手中?固然攥着晁月浓的把柄,可也并不?确定晁月浓就真的不?会对自己说谎。毕竟如若此事真的牵涉到谢玄翊,
晁月浓只怕是宁死也不?愿意伤害他?分毫。
孟琬犹豫道:“我原本?觉得看那晁良娣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
可现下?却真有些不?确定了。你们要不?再去别处看看,
别真是被她的话?误导,
反倒弄错了方向?。”
冯九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得嘞,
那小人再遣人去别的找一找。”
眼瞧着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低沉,
谢玄稷安慰二人:“我们原本?就没将查清此事的希望寄托在?寻到玉婵身上,
听说阿矢勒那边已经?联合北燕可汗打回了王庭,生?擒了乌热,想来他?应该会有法子逼乌热将那盒子的秘密说出来。”
哪里有这么简单?
孟琬想。
那乌热被夺了汗位,
是绝不?会轻易让阿矢勒如愿的。
不?过她还是不?愿在?谢玄稷跟前说丧气话?,嘴角挤出一抹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谢玄稷看出孟琬心里还装着许多事,
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亲昵揉了揉她的头发,
眼底漾着温柔的光,“好啦,娘子。马上就要到年尾了,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便全忘了吧,咱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耷拉着头,努着嘴的冯九,难得不?再出言损他?,“你也在?府里一块过年吧,到时我差人将你母亲也接过来。晚些时候你去领一百两银子,给你母亲做几件新衣赏吧。”
闻言,刚刚还一脸愁容的冯九马上就变得眉飞色舞起来,给谢玄稷连着作了好几个揖,“小人多谢殿下?。”
他?的视线忍随即飘向?孟琬,挤眉弄眼道:“王妃您是不?知?道,自打您来了王府之后,殿下?这身上终于?有些人气儿了。”
孟琬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就要冒出几句恭维人的话?,含笑着摇了摇头。
谢玄稷却剑眉一竖,刻意板着脸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本?王从?前不?是人咯?”
冯九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在?小人眼里从?前殿下?就像是那庙里的关?老爷一样,庄严得很,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脸不?是红的,而是黑的!”
谢玄稷的脸的脸更黑了,“你要是这么说,那今岁给你过年的赏钱就没有了。”
冯九慌了神了,赶紧替自己找补道:“殿下?,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
他?的脸憋得跟快红布似的,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懊悔道:“哎,都怪我的嘴太笨了。”
却听得面前的两个人同时“噗嗤”一笑。
孟琬道:“冯总管,你还不?了解你们殿下?吗?他?是个最嘴硬心软的。你放心,今年的赏钱少不?了你的。我屋里还有件和?田玉的手镯,待会儿我让碧云给你拿去。”
冯九立刻咧起嘴,笑道:“多谢殿下?,多谢王妃。”
又是一年除夕至,谢玄稷和?孟琬起了个大早,先去向?皇帝和?皇后请安。回到了府里,还没歇口气,孟琬便开始张罗着贴春联,剪窗花,换桃符。
往年谢玄稷没有出宫开府,庆祝年节的事情都由协理六宫的郑贵妃一手操持。他?说不?上话?,也懒得去说什么话?。稍稍令他?觉得舒适自在?的除夕之夜,反而是在?军营里度过的。在?萧瑟的寒风中?,和?军士们吃着羊肉,饮着火酒,望着边关?招展的旌旗,唱着“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倒却别有一番意趣。
今岁,谢玄稷特许了府里的小厮和?丫鬟回家过年,府里只剩下?了他?,孟琬,冯九,还有冯九的老母亲。所有事情都得亲力亲为。虽比往年更劳碌些,却胜在?有家的感觉。
只是门楹光秃秃的,少了一丝年味。
大家一合计,干脆把书房里的家伙事都抬到了庭院里。雪光映在?红纸上,亮堂堂的,倒比在?屋里点蜡烛方便。
孟琬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笑着看向?谢玄稷,“你去取雪水来研磨吧,倒也雅致。”
谢玄稷磨墨,孟琬则低着头写春联。
冯九别的事情做不?了,可给人捧场却是个行家。孟琬每写一个字,他?都要在?旁边拍手叫好,震得孟琬笔都歪了,只好重新写一幅。
等孟琬落下?最后一笔,冯九立刻窜上前去,将那对联举起来,大声念道:“诸事随时若流水,此怀无日不?春风。”
墨迹未干,冯九已是忙不?迭将那对联抱紧怀里,感慨道:“这意头好呀,王妃不?如将这幅送给我。”
孟琬佯作生?气状,叉着腰道:“好你个冯总管,今儿个还什么活计都没做呢,你就先薅了我一幅对联去。”
冯九乐呵呵道:“王妃娘娘莫恼,小人做鱼是最好吃的。今儿个厨子不?在?,咱们家殿下?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若要等着他?来下?厨,咱们几个可不?得饿死了。”
听到这话?,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冯母皱了皱眉头,倏然开口提醒道:“九郎,这新年可不?兴说那死呀活的,得打嘴。”
冯九也反应过来了,立刻不?轻不?重地在?自己的嘴巴上拍了两下?,“是该打嘴,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孟琬笑道:“不?过是要坑我这幅对联,何至于?这般要死要活的,我再重新写一幅也就是了。”
说罢又提起笔写下?——心无一事累,物有十分春。
写完了对联,孟琬又支使着谢玄稷到门口去贴春联。
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冯九在?做,此刻听见孟琬竟然开口使唤谢玄稷,他?立即自告奋勇道:“王妃,殿下?哪里做过这样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吧,免得这春联给他?贴得歪七竖八的。”
谢玄稷听到这话?可就不?乐意了,不?甘示弱道:“不?就是贴个对联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他?让冯九把梯子搬了过来,拎着浆糊爬到顶上,不?由分说就要将那对子往门楹上糊。
孟琬在?下?头喊道:“你得看清上面的字,别贴反了!”
谢玄稷这才想起来看了一眼上头的字,以平声收尾,果然是下?联。他?讪讪将手里两幅对联掉了个个儿,这才将正确的那一幅仔细贴好了。
孟琬又喊道:“夫君,你再往右边挪一些。”
他?将对联揭下?来,才往左边移了几分,又听见孟琬高声道:“夫君,不?对,你再往上面一点。”
这般爬上爬下?,贴了满屋子的春联。饶是他?再身强体壮,也是被累得够呛。等到大门前最后那一幅贴好,终于?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得意地看着孟琬,“就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我。”
孟琬走上前,抬起衣袖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柔声道:“累坏了吧。”
谢玄稷问:“有没有什么奖励?”
“冯九和?他?娘那边已经?在?厨房烧火做饭了,我去给他?们打打下?手。你要是觉着累,就在?一边歇着,等我们把东西端上来。”
“这可不?成,我也要去帮忙。”
“你会做什么?”孟琬斜睨着他?。
谢玄稷一本?正经?道:“我会烤红薯。”
孟琬乐了,“堂堂大齐三皇子,会做烤红薯。你这话?说出去,谁会相信啊?”
谢玄稷道:“你还真别不?信,我从?前在?军营里,最爱吃的就是烤红薯,又甜又香,烤起来还简单。”
于?是晚饭的时候,一众美味佳肴之间,出现了几只突兀的烤红薯。
谢玄稷贴心地给红薯剥好了皮,递给孟琬。孟琬却跟没看见似的,只顾着夹冯九做的酒炊淮白鱼。
谢玄稷只好又剥了一只红薯,递给坐在?他?身边的冯九。
冯九眼睛都快掉进他?娘做的盏蒸羊里了,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碟子里多了一只红薯。
最后谢玄稷只能又剥了一只红薯,站起身来,递给坐在?他?对面的冯母,“老人家,你尝尝吧。”
冯母倒是真的给足了他?面子,给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方接过那烤红薯。刚刚将它放进碗里,就听见冯九笑嘻嘻道:“娘,这东西吃了顶饱。你要是先把这玩意儿吃了,一会儿这一桌子好菜你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谢玄稷于?是自己吃了最后一根红薯。
席间冯九反反复复敬孟琬和?谢玄稷的酒,嘴里说着那些老掉了牙的祝酒辞,什么“吉祥康健,福寿绵长?”,孟琬也笑着和?他?碰杯,将吉祥话?还了回去。
地上摆着一个个空了的酒坛,空气被染上了浓烈的酒气。
谢玄稷酒量并不?差,可或许是因为难得有这般松快惬意的时候,他?一口气饮了许多杯酒,到最后神志仿佛真的不?大清明了。
他?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碰了一下?,眼神迷离道:“咱们往后,年年岁岁,都要在?一起过除夕。”
“一言为定。”冯九笑着回道。
夜里,冯九还要带着母亲回家守岁,于?是先行离开了王府。
不?知?何时,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而下?。才刚刚触到地面,就融化成了水。
孟琬搀扶着谢玄稷,缓慢地穿过王府的廊庑,风雨亭,花园,走过这王府之中?的每一片砖石。他?们十指紧扣,相互依偎,每走一步便会有许多零星的记忆与此情此景交叠。
前世的摄政王府也是大差不?差的格局,不?过陈设装饰都要更气派些,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彰显着屋主人身份尊贵。
可孟琬还是更喜欢这里。
这里才是他?们的家。
同她并肩前行的是和?她纠缠了两辈子的人。
是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终于?又回到她身边的人。
冬日的庭院之中?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老干虬枝,大雪纷纷落下?,铺满了檐上,空气中?氤氲着团团雾气,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偶有几只寒鸦凌空掠过,落在?撒满雪籽的屋脊上。
她望着眼前的景象,竟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他?们走走停停,然后朝着正房的方向?走去。
房门被缓缓合上,大雪被隔绝在?了屋外。
孟琬希望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去,也能被今夜的这场茫茫大雪所覆盖。
不?会有人再记起。
然后随着来年开春,会有鲜活的生?命从?融化的冻土之下?生?长?起来,生?出高耸入云的枝丫,长?出蓊蓊郁郁的树叶,然后在?秋日里结出丰硕甜蜜的果实?。
他?们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往后的余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