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能读懂这句诗的含义,却不知她是为谁而书。
谢玄稷重?新将?纸攒成了一团,放回到案上。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谢玄稷咳嗽道:“你进来吧。”
进来的却是碧云。
谢玄稷问:“王妃呢?”
“王妃她出去了。”
“去哪了?”
“奴婢不知。”
“那她可了她是去哪?”
碧云摇了摇头。
谢玄稷没再多?言,淡淡道:“你退下吧。”
又坐着等了一会儿,门再一次被推开。
谢玄稷转过头。
这回来的是冯九。
冯九躬身道:“殿下,小的刚刚去了一趟江家?。”
“江临家??”谢玄稷眉头微皱,“你去找他做什么?”
“殿下忘了,殿下让小的向王妃的舅舅打听?徐尧的事?情。”
谢玄稷“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打听?出什么门道了吗?”
冯九挠挠头道:“小的这不是得先探探江临的口风吗?”
“那就是没问出来。”谢玄稷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这件事?是没问出来,不过小的问出了另一件事?,”冯九顿了一顿,继续道,“江临方才?同小人王妃不知怎的拿住了贵妃的一个?把柄,是要和贵妃谈条件,让贵妃还殿下清白。进宫前,她还同江临,若今晚之前她没有回来,便让他想办法将?一封信递到宫里?。幸好……”
谢玄稷闻言顿时心中一凛,立时起?身拿起?腰牌,“备车,我要入宫。”
冯九愣道:“殿下怎么了?”
“孟琬还没有回来。”
谢玄稷头也没回,径直迈步朝门外走?去。
冯九赶紧追上前,在背后叫道:“殿下莫急,王妃她……”
推开门的刹那,谢玄稷陡然?停住步子,僵立在了原地。
“是和小的一起?从江家?回来的。”冯九在后头嘟囔着全了后半截话。
淡月如钩,天色如水一般澄明。皎皎银晖铺洒在来人身上,在她素来淡漠的面孔上镀了一重?柔和的光晕。
“殿下。”孟琬敛衽行礼。
谢玄稷没有回话,仍只是遥遥望着她,一动也没动。
孟琬已经很久未见谢玄稷用这样的眼神打量自己?了,不由一愣,又唤了一声:“殿下。”
谢玄稷回过神,缓缓走?到她近前。
二人的胸口几乎贴到了一起?。
孟琬下意识想要后退。
可只来得及将?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便被他俯下身极轻地揽入怀中。
这个?拥抱太过小心,就像他怀中的是一件极其易碎的珍宝。
鬼使神差的,孟琬没有推开他。
他低垂着脸庞,熟悉的的气息就吹拂在她颈窝,令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他衣服上熏了檀香,气味淡淡的,很是好闻。因?凑得极近,她觉得整个?人都被他身上的气息包裹住了。
“没事?就好。”谢玄稷在她耳边呢喃。
孟琬来找他,原是有正事?要同他商议。可此刻想开口些什么,却觉得十分不合时宜,喉头不由凝滞。
她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抬手回抱住了谢玄稷,低声问:“那……你还好吗?”
话音甫落,身上便一轻,她被谢玄稷一个?打横,拦腰抱起?。
她惊呼出声,本能地伸出一只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颈。
谢玄稷因?而脚步稍顿,可全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径直将?孟琬抱进了卧房内,朝帷帐的方向走?去。
孟琬不知道谢玄稷接下来要做什么。
又或许,她其实是知道的。
毕竟上辈子他从来都是这么做的。
可这些天的殚精竭虑,提心吊胆仿佛是前世的梦魇重?现?。
一次,她尚可以忍受。
但倘若再来第二次,第三次,她是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了。
她是一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也会斩断与他,与这座皇城所有的牵绊。
所以,要是他问她愿不愿意。
她绝不会回答愿意。
可是……
她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十分荒诞甚至可怖的念头。
要是他真的不管不顾地要了她。
她想,她应当是不会拒绝的。
反正她也许久没有感受过前世他带给她那种酣畅淋漓的痛与快了。
但是谢玄稷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问。只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又取了一件夏被替她盖上,才?柔声道:“几日不见,你好像清减了很多?。”
孟琬微怔,旋即面色恢复如常。
“劳殿下挂碍,只是因?为暑热没什么胃口,不是什么大事?。”
“一会儿我让厨房再给你做些宵夜吧,不做太腻的。”
孟琬颔首道:“多?谢殿下。”
一问一答过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良久,谢玄稷不尴不尬地率先开口道:“对了,许幽今日同我你去找他……”
不想才?一开口就被孟琬截住了话头,问道:“殿下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想到去找许将?军?”
未等谢玄稷作出什么反应,孟琬就自问自答起?来,“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殿下。还有,殿下若问我手中握有的是贵妃什么把柄,答应了贵妃什么条件,我也不会告诉殿下。”
今日,郑贵妃去到福宁宫时,孟琬并未同去,只在殿内由宫人守着,等贵妃回宫。在此期间,她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根本一无所知。
虽然?郑贵妃临走?前,她听?见露薇皇帝对成王发脾气,又了顾世鸣在谢玄稷手中,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郑贵妃的障眼法,因?而没有全信。
更重?要的是,她原本也是打算再帮平嘉公主一次的。
所以在郑贵妃若无其事?地回到含章宫,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妥之后,她没有任何保留地直接将?上辈子她所了解到的北壬王庭后院失火一事?告诉了郑贵妃,让她借平嘉公主尚需为祖母守孝,先拖延婚期,直到北壬可汗自顾不暇主动放弃求娶公主,这桩亲事?也就算告吹了。
郑贵妃当即并没有表态,孟琬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采纳这个?提议。
或许会想前世一样欣然?接受,又或许会因?为这一世对她身份的猜忌而改变主意。
反正之后的事?情已经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然?后希冀此举多?少能帮到谢玄稷一些。
可是后来,她去到舅舅家?,碰见了不知道去干嘛的冯九,那时她才?得知谢玄稷脱困凭借的是他自己?的筹谋,靠的是许幽和张敬等亲信的襄助,与她的谈判根本毫无关系。
倒显得她多?事?,才?惹出了笔糊涂账。
但她不打算去跟谢玄稷解释太多?。
就像谢玄稷谋划了这样大的一个?局,却不曾告知于她,让她白白担忧和奔波了那么久一样。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始终隔着一层猜忌,一层防备,永远不可能对彼此交换真心,坦诚相待。
半晌过后,孟琬抬眼与谢玄稷对视,似乎是在迎接着他的质问。
可这一次,谢玄稷什么也没有问,只道:“没关系,你不愿意便不吧。”
孟琬不免有些错愕。
停顿了片刻,又听?他极郑重?地道:“我答应你,往后所有你不想的私隐,我都不会再过问,直到……你愿意同我敞开心扉。”
无端的,孟琬心里?的某根弦用力震颤了一下。
她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不出来。
“只是,”谢玄稷话锋一转,放低了声音,让声线显得更加柔和,“我还是有一句话忍不住想要问你。”
孟琬预感到了什么,浑身紧绷到了极点,哑声问:“什么?”
“孟琬,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
误会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
孟琬只觉得万千愁肠辗转,心中顷刻间已然是波涛汹涌。
她忽而想到,
前世自己虽和谢玄稷纠缠了大半生,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人?亦不在少?数,可只有两个人问过她——
你是不是喜欢谢玄稷?
一个是在她入宫伊始与她交好的尚宫局陈内人?。
陈内人?自在御花园撞见了孟琬和谢玄稷私下交谈,就总留意孟琬的表现。在琢磨出孟琬待谢玄稷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后,更是直接打趣她道:“孟姐姐,你是不是喜欢相王殿下啊?”
彼时的孟琬已?然明了自己的心意,却是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来。听她这样直白地问自己,
立时羞赧地红了脸,斥道:“没有的事,你再胡说,
我可要恼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上手去挠她。
陈内人?马上咯咯笑着讨饶,
但说出的话却是比刚刚还要惹人?生气,
“姐姐饶命,
我再不胡说了。我这就求了菩萨,让她保佑相王娶个母老虎成?日里?看着他,
不让他再来打搅姐姐。”
孟琬以为她这是要消停下来了,
收回了手板着脸觑她,
却没想到她立刻又挤眉弄眼地说道:“我听说皇后娘娘有意把?自己侄女郑妙言许给相王殿下,那郑姑娘可是个不好惹的,要让她知道相王殿下和姐姐一起在御花园赏花啊,
闲聊啊,眉目传情啊,姐姐可不就惨了。”
陈内人?故意编了这些瞎话来逗孟琬,
可孟琬那时也的确是年纪小沉不住气,还就真?上了她的当,
急道:“你说的是真?的?皇后娘娘不是不喜欢相王殿下吗?”
况且依郑氏的意思,分明就是要自己多与谢玄稷往来,怎么还会把?侄女许给谢玄稷?
她还没想明白这一层,陈内人?就“噗嗤”笑出了声,捂着嘴偷笑道:“姐姐这么担心做什么?这不过是我信口胡诌的,那郑姑娘已?经许了人?了,不过不是相王殿下,是今岁的新科进士卫淇。”
孟琬闻言含怒瞪了陈内人?一眼,明明自己已?经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螃蟹,还不依不饶地抬起身捏陈内人?的腮帮子?,嗔道:“我就知道你拿我寻开心,我今天定饶不了你!”
陈内人?看孟琬是动真?格了,极快地喊了声“相王妃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就笑吟吟地掉转头?跑到了屋外。
后来没过几年,高宗谢桓病逝,太?子?谢玄翊即位,大赦天下,放了一批先朝的宫女出宫嫁人?。
那位陈内人?正?在此列。
出宫之后没多久,她就随着入宫前的情郎一同去到了南境。
再后来连与孟琬的书信往来也彻底断绝了。
这是孟琬唯一一次袒露自己对谢玄稷的情意。
但这个秘密,这份情意,终究还是随着陈内人?的离去,像一现的昙花,伴随着世事变化,白云苍狗,永远地湮灭不见了。
另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是在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一直陪在她身侧的谢昭明。
孟琬那时病势凶猛,宫里?的医官和民?间的大夫皆说她是药石无医,多次暗示谢朝明需要准备太?后的后事了。
她缠绵病榻数月,身上没什么力气,连下床走路都十分困难。就便是和谢朝明说话,也是谢朝明说的时候多,她说得少?。
许是大仇的得报快意和最亲近之人?即将离去的苦楚交织在了一起,谢昭明的心绪也变得十分复杂。在病榻前侍奉孟琬汤药的时候,竟生出了一种迷惘的错觉。
他提及谢玄稷时不复从前那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狰狞,甚至言语间还追忆起了自己少?时那段还算愉悦的时光。
谢昭明舀了一勺药汁,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孟琬跟前。
孟琬一直很怕苦,露薇服侍她喝药时,总会在旁边准备上一碟蜜饯,在她在服完药后立刻让她吃下。但谢昭明没有这么心细,直接就将熬得极酽的汤药送到她的口中。
彼时,孟琬与谢朝明的关系已?经十分敏感脆弱。她不便再显得自己挑三?拣四。只能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涩到发?酸的药汁咽下去,恶心得头?脑胀胀的,有些发?昏。
恍惚中,她听见谢昭明突然微笑着开口道:“母后还记不记得,朕小时候瞧见堂兄被安王叔驮在背上骑大马,也哭着喊着也要亚父陪朕玩。”
孟琬一怔。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从谢昭明口中听见“亚父”这个称呼了。
从他年岁渐长明了事理,宫禁中的风言风语传到他耳中以后,他就再不复从前那样欢乐无忧。每每召见谢玄稷,就只一脸阴鸷地直呼其名,或者?叫他“摄政王”。
甚至在数月以前,谢昭明将摄政王府掘地三?尺也没抄出他满意的东西,便发?疯似的叫嚷着要将“那猪狗不如的逆贼”开棺戮尸,看看他是不是把?金银财宝全部带到了地下。
他一度还跑到寿安宫和孟琬大放厥词,说了些十分令人?齿寒的话,最后被孟琬扇了一个耳光,这才住了口,随即愤然离去,从此再没来向她请安过。
孟琬本以为和谢昭明多年以来的母子?情分就要这么走到尽头?了,却不想她这一病,两人?之间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许多。
谢朝明每日下朝之后都要往她这里?跑,亲尝汤药,侍奉饮食。
孟琬看得出,他也在竭力克制着,不去提那些会惹得两人?不快的往事。
所?以听他乍然提到谢玄稷,她不禁困惑道:“怎的忽然提起这件事?”
谢昭明却是没有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只又一边追忆着往事,一边絮絮说道:“那时亚父二话没说,就把?朕抱了起来,让朕骑在他脖子?上。结果在御花园没走几步,就被母后撞见了。”
“母后当时斥责儿臣,说儿臣轻浮,没有为君者?端方的模样。亚父还和母后红了脸,说小孩子?顽皮,也值得母后这般动怒。儿臣见母后和亚父为了儿臣吵起来,当即就吓哭了。虽说母后最后没有真?的罚儿臣的跪,但儿臣心里?也是十分难过,在御书房里?躲着哭了好久。”
孟琬苦笑道:“还有这样的事?我竟不知道。”
“可是亚父不知怎的就知道了,”谢昭明淡笑道,“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了一只空竹给朕,说待会儿就跟朕一起玩。他还哄朕说只要朕不哭了,就再从宫外带更多小玩意儿给朕。朕当时既想要那些小玩意儿,又怕母后责怪朕玩物丧志,犹豫着不敢接。亚父看出了朕的心思,就跟朕拉勾,说一定会替朕瞒着母后。”
孟琬默然不语。
“朕当时一边哭边笑,说这世上还是亚父待朕最好,母后是世上最不好的母后。可亚父听朕这么说,马上黑着脸斥责朕‘怎么能这么说你母后’。但接着他又很是温柔地摸了摸朕的头?,劝朕千万别和母后置气,说母后这样严苛地待朕,是希望朕能成?为圣主明君。母后所?求的东西和他……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