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琬眸光微暗。
“那时朕并不知道他所?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后来朕明白了,或许他便是巴望着朕不思进取,成?了个废人?,这样朕的江山便就是他的了。”
孟琬忽然开口:“不是这样的。”
“什么?”
谢朝明沉默地望了孟琬许久,可并没有等来她的下文。
他终是叹了口气,凝视着孟琬的眼睛道:“母亲知道吗?儿子?曾经是真?心把?谢玄稷当父亲。”
这话甫一出,孟琬便湿了眼眶,低声唤了一句:“昭明。”
谢昭明撇开自己眼角的泪水,红着眼道:“我知道母后的病从何而来,也知道我和母后的嫌隙因何而生。可母后可知,当我得知自己最敬重的亚父竟是杀死我生身父母的凶手时,当我知道我竟然稀里?糊涂地认贼作父多年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母后又觉得我该如何自处?”
谢朝明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手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跳。
孟琬沉默了良久,才道:“原是我对不住你,那时我觉得你还小,不该同你说这些……”
“母后,”谢昭明突然打断了孟琬的话,“你喜欢谢玄稷吧?”
孟琬没想到谢昭明会有此发?问,愕然注视着他的双眼,头?一次发?觉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像是他的生身父亲谢玄翊,反倒和谢玄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回应谢昭明的依旧是漫长的沉默。
谢昭明也不催促,只从身后拿出了一方锦盒。
孟琬问:“这是什么?”
“从摄政王府抄出来的,觉得应该拿来给母后看看。”谢昭明面无表情地答道。
锦盒有两层,看上去是一个十分精致的首饰匣子?。
孟琬不明所?以。
谢昭明打开盒盖,第一层放着两缕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上头?还缠着一根红绳。
像极了民?间夫妻新婚时的结发?。
孟琬心口痛到几乎要碎裂,但仍强撑着不在脸上显出异样,淡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昭明没有回应孟琬的明知故问,只接着打开了匣子?的第二层。
里?头?是一只做工精巧的牡丹发?簪,栩栩如生,仿佛真?是含露凝香。步摇上的流苏用棉花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看便是没有用过的。
谢昭明问:“这是他还没来得及送给你的东西吧?”
孟琬重重咳嗽了几声,咳得双眼都盈满了泪水。良久,复又仰起头?,定定地看向谢昭明,问:“皇帝,你今日来是为诛我的心吗?”
谢朝明迟迟没有回应她,缄默许久后,照旧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所?以母后的确也是喜欢谢玄稷的吧?”
两世的光阴在此刻交叠。
床榻边的谢玄稷久久得不到孟琬的回复,有些失落,也有些无措。
其实很多时候,没有回应就已?经是对他的回应了。
他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不肯死心,于是没话找话似的对孟琬道:“对了,我还有个东西忘了给你。”
他匆匆站起身,却被孟琬叫住。
“等等,”孟琬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殿下,我想你是误会了。”
心意
“你误会了。”
记忆与现实又一次重合。
“我与他……并非是你想的那样。我利用他的权势,
他利用我的身份,如此而已?。”
这是当年她给谢昭明的回答。
这段话她说得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毕竟,
这是她在心中已?经重复过千万遍的说辞。
只有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些话,她才能没有任何负担的利用她和谢玄稷之间的情分,替谢昭明?握稳手中的权柄。她也才能不至在近似情爱的幻影中沉沦,最终得以在与谢玄稷多年的争斗中最中占据上风,让他彻底失去了翻身之力。
思及此,孟琬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
她觉得胸中淤塞,
堵得人透不过气。
上辈子,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喜欢她。
有许多个痴缠到极致的时刻,当他们?不着寸缕地拥抱着彼此滚烫的身体?时,
孟琬也曾经疑心过,
这个成日里在自己身上索取无度的人,
是不是其实?也是有几分真心。而自己在他身下通往极乐的时候,
除却?情欲,又是不是也掺杂着些许别的情愫。
可惜这样的揣测很快就?会被彼此那些刻薄刺耳的言辞切割得支离破碎。
次数多了,
她便也不去分辨这其中的虚实?,
不去深究对方是什么样的心思。
两个人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维持着这种关系,
把一生?都稀里糊涂蹉跎了过去。
若不是谢朝明?的那一番诛心之言,她或许永远不会确定?他的心意。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会对他心慈手软,甚至利用起他来还会更?加游刃有余。
什么也不会改变。
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孟琬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不经意的一个抬眸,
两人的视线又一次碰撞在一起。
孟琬避无可避,不得不直视着他的双眼。
同他望向她的眼神一样,这辈子似乎许多事情都变了。
所?以孟琬给出了他同样的回答,
却?许久没能给出他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他问她: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
不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而是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一字之差,意义亦是天差地别。
饶是孟琬再迟钝,
再想逃避,也决计不可能觉察不出其中的情意。
但这怎么可能呢?
谢玄稷分明?说过他们?不是同路人,还指责过她满口谎言。
他怎么还会喜欢她呢?
此刻她注视着他澄澈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好似坠入了一个虚妄的梦境。
那些过往的爱恨纠葛仿佛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像此夜的倾泻在他们?身上的月华那样清朗明?澈。
他们?好像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少年夫妻,因为父母之命被强行安排在了一起,却?在日常的点滴相处中慢慢靠近彼此,渐渐生?出了深厚的情意,然后?迫不及待地向对方袒露心迹。
这是谢玄稷所?窥见的那一角。
但孟琬知道这并不是真相。
前世的那些恩怨于谢玄稷而言是已?被遗忘的前尘往事,于她而言是如同梦境一样渺远的记忆。
看似与现世再无什么干系,也不该成为牵绊住她的理由。可孟琬明?白,不管她是不是唯一一个知晓前世发生?的一切的那个人,那道裂痕始终会留存在她的心上。不论过去多久,都难以彻底消弭。
说得再简单直白一些。
只要那些记忆还存留在她的心里一天,她就?没有办法像一个寻常的妻子,一个寻常的爱人那样,安然在他的怀中熟睡,不去顾忌自己会不会在昏昏沉沉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无意摧毁一场美梦。
直至此时,她仍不敢去深究自己对于谢玄稷是什么样的感情。又或者?说,她并不确定?自己还具不具备正常地爱一个人的能力。
何况在她之前的计划里,她原本就?是要孑然一身离开这座皇城的。
至少在现在,这个念头还没有被任何东西动摇。
在一片昏黑之中沉默了良久,孟琬终究还是选择淡漠地回应他道:“殿下误会了,我对殿下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思。”
看到谢玄稷了然的神情,孟琬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绞尽脑汁想要寻一个借口是何其庸人自扰。
不喜欢一个人,本就?不必给对方什么理由。
是她太过急切地想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了。
不过孟琬终归不愿让谢玄稷太过窘迫,将?他话语里的“也”偷换成了别的意思,又替他找补道:“我知道,有许多女子心悦殿下,可我并不‘也’是那其中的一个。”
孟琬以为他这个极其爱惜自己颜面的人会默契地同她一起岔开这个话题。
然而谢玄稷并没有下这个台阶,反而蓦地握住了她的手,深深注视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琬琬,没有旁的女子,我从?始至终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孟琬面色一僵,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一阵轰鸣。
空气中仿佛氤氲起了一阵苦味,每一次呼吸鼻头都会发涩。她的思绪也散成了微茫的轻烟,无法凝成固定?的形状。
她眼眶泛起淡淡的红,眼底泪光闪烁。
她从?未想过,原来谢玄稷也会这般直白热烈地与一个人表明?心迹。
在得到她否定?的回答后?,仍旧孤注一掷地告诉她——他从?始至终心里只有过她。
青年的目光那样滚烫,好像要将?她整个人烧成灰烬。
她的心脏狂跳了好几下,直到胸腔里再也承受不住它的剧烈跳跃,这才勉力按捺下心头的悸动,缓缓垂下眼帘。
谢玄稷说完,心中也是忐忑不已?。见孟琬还是一言不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那个祝姑娘是冯九胡编的,没有这样一个人。”
孟琬压下胸口的酸楚,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殿下,这与旁的女子没有任何关系。”
谢玄稷问:“是因为卫淇?”
一直以来,卫淇都是孟琬用来拒绝和搪塞谢玄稷的一个绝佳的理由。可这一次,孟琬莫名?地不想把卫淇搬到他们?之间。
孟琬敛眸,半晌没有作声。
许久未等来孟琬的回答,谢玄稷又问:“倘若没有卫淇,你会喜欢我吗?”
联想到前世谢玄稷对自己身边那些男子的所?作所?为,孟琬心口一震,声音陡然抬高了几分,“殿下!”
谢玄稷因她这般惊惶的目光愣了愣神,待胸中涌起一种浓重的失落,“你怕我伤害他?”
“妾不敢。”
这一声“妾”又是在有意将?两人的距离推得更?远。
“你不必这般担心,”谢玄稷眸色暗淡了下去,良久,终于站起身来,正色道,“今日算是我糊涂了,这才同你说了这样多不该说的话。你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往后?我们?还像从?前那样相处。”
孟琬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转身,语气沉沉道:“你且放心,倘若你不肯,我不会动你的心上人半分,亦不会对你有什么逾矩的行为。”
“妾知道。”孟琬垂首避开他的目光。
这不是客套话。
在这一点上,她是相信谢玄稷的。
谢玄稷上辈子虽然和她有过无数次粗暴的欢爱,她也无数次在与他的纠缠中被折腾得濒临崩溃,哭着低骂他混蛋。可其实?不论他将?多少花样使在她身上,归根结底都是得了她的默许的,并没有真的勉强过她。
他极重自己的尊严,大约也不会在说出这些话之后?,再与她有像先前那样暧昧的举动吧。
这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些天以来,孟琬一直没有怎么休息。谢玄稷离开后?,身上紧绷的弦乍然松懈下来,她觉得困倦异常,只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碧云还记挂着谢玄稷的吩咐,问孟琬要不要吃点酥酪垫垫肚子。
孟琬摇了摇头,嘱咐碧云一会儿关好门,别放旁人进来。
这个旁人一听便知指的是谢玄稷。
碧云又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方才分明?还是一副浓情蜜意的模样,怎么现下又骤然冷了下来?
碧云满腹疑惑地应了声“是”,回头看向门外,欲言又止。
孟琬倦然道:“你也陪我熬了许多天了,去歇息吧。”
碧云最后?还是没有多嘴去问孟琬谢玄稷为什么去了书房,他们?之间又闹了什么别扭,一言不发地服侍完孟琬洗漱,吹灭了灯,便关上门离开了。
这一觉孟琬睡得格外漫长。
走马灯似的又将?前世迢迢长路又重走了一遍。
从?尚在闺中的少女到临朝称制的太后?。
从?意气风发到油尽灯枯。
从?与谢玄稷相识到和他决裂。
三十余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等孟琬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
每做完有关前世的梦,她总是手心冷汗直冒。
她害怕现世的一切才是一场大梦,害怕自己醒来时仍在寿宁宫内,望着满眼的萧瑟,躺在冰冷如铁的被衾中,被一碗又一碗的药汁催到几欲呕出来。
直到斜斜的日光透过窗棂,透过帷幔照到她的脸上,渐渐在她身上浮起暖意,她才觉得自己恢复了生?气。
算时间,谢玄稷应该会在这个时候下衙回家,说不准一出门就?会撞上了。孟琬心中逃避的念头占了上风,索性?就?装作没睡醒的样子缩在被子里,半天也不出门。
还是碧云觉得孟琬这样整天不吃饭实?在不是事,专程端了晚饭到她房间里,让她多少吃一些。
孟琬尝了口酥酪,随口问道:“对了,竹苓哪里去了?”
碧云回:“跟着殿下去幕府了。”
这倒是奇了。
“她怎的跑去给殿下当跟班了?”孟琬面露疑惑,“殿下不是在公干吗?”
“不是公干,是在喝酒。”
孟琬放下汤匙,“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