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皇帝确是说了“交由有司核查”那样的话,可孟琬能听得出那是在敷衍她。
她于是摇了摇头。
“郑贵妃费了那多心思弄来这条珍珠云肩,自然是想好了应对之策。我若半推半就收了这珍珠,她自然也有的是方法整治我。边境被这珍珠闹得乌烟瘴气,要是在天下人眼里这东西最终是落到了我们手上,这黑锅不就要我们来背了吗?”
谢玄稷又道:“反正不管我做什么父皇都会厌憎我,不论如何好言相劝他都不会听。那我倒不如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如此,至少能得个心安理得。”
孟琬垂下眼睑,没再说话。
谢玄稷看孟琬有些灰心,又多解释了一层:“我绝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这样的人,是在哪里都能讨得到好的,往后只会有比我更好的前程。”
孟琬听他一口一句“你这样的人”,“你有比我更好的前程”,本该是为这之中的泾渭分明感到欣喜的。
事实上她也确实在笑,只是笑的时间太久,脸颊都有些僵了。
前世,他亦对她说过:“我们不是同路人,也不该有什么牵扯。”
这是他一早就看明白了的事情,可最后还是同她纠缠了那么多年。
谁不说是天意弄人。
那而今她便向老天求一个世殊事异,物转星移。
没过多久,马车驶回了相王府门前。
冯九等在门口,还以为马车后面会跟着大箱小箱的赏赐,准备搭把手呢。结果眼瞧着一行人怎么去的,似乎就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他心里正纳罕,一掀开轿帘看到谢玄稷额头上被凿破了的那道伤口,更是身躯一震,“我的好殿下诶,您怎么摔成这副模样了?”
谢玄稷不尴不尬道:“不妨事的,上点药过不了几天就看不出来了。”
跨进府门,冯九跟着谢玄稷朝书房方向走,看着孟琬引着竹苓和碧云往卧房方向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临分开时,又听到谢玄稷同孟琬道了声谢,语气十分客气,冯九在一旁一愣一愣的。
他晃荡着手里的金疮药,懵懵怔怔地问:“要不我把这个交给王妃?”
谢玄稷道:“啰嗦,你当这工钱是白给你的?”
“是是是,还是小人来,就不劳烦王妃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
孟琬回了卧房,让竹苓和碧云先退下。
竹苓迟疑了片刻,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和孟琬单独说话,还有些事情想要问。
但孟琬还是朝她摆了摆手,倦怠道:“你退下吧。”
明明彻夜未眠,此刻应该睡意昏昏,一沾枕头就睡着的。可她望着周遭朱红的装饰挂件,虽觉得浑身疲倦,可要真让她睡,她也睡不着。
床幔是太过浓烈的颜色,被凉风卷起,晃得她难受,像血一样。
血——
她心里更乱了。
福宁宫内的情景不住在她脑海里重现,最后停在那带了血的自暖杯上。
说起来,她还一直没有过问谢玄稷的伤势。
可是她是才下过决心不要与他有再多牵扯的。
孟琬对着窗户坐了一会儿,心里终究还是觉得不安。
反正他都已经和自己划清界限了,相识一场而已,去探望一下总不会让人误会吧。
她起身去到书房,守门的奴仆见是王妃来了,连忙毕恭毕敬地替她开了门。
冯九正蘸了药拿指尖不分轻重地往谢玄稷额头上戳,被一脸嫌弃地瞪了一眼,讪讪收回了手。
见孟琬突然出现在这里,谢玄稷不免讶异,“你怎么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上药吧。”
上药
替谢玄稷上药这样的事情,孟琬前世也不是没做过。
彼时谢玄稷虽身居高位,但还是会亲自领兵打仗。在刀光血影里行走久了,负伤总是难免的事。
宣和四年冬,平定完信阳王之乱后,谢玄稷班师回朝。他还未先回摄政王府休整,便漏夜入宫觐见太后。
康宁殿内,孟琬已经换好了寝衣正要安置。见他披风戴雪地闯进来,不觉有些诧异,微微蹙眉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臣领命平叛,今南疆已定,信阳王已除,特来向娘娘复命。”谢玄稷半跪下来,神情清冷萧索。
孟琬原以为有什么大事,竟值得他这般风尘仆仆赶过来,听闻只是寻常的复命,略松了口气,“此事本宫业已从邸报上知悉,王爷请放心,之后论功行赏,定是缺不了王爷的。”
这话说得不大有诚意。
而今谢玄稷已是位极人臣,在朝中的根基比她还要稳。她能赏他什么?无非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可谁都知道,谢玄稷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其实要真心想给什么恩典,以皇帝的名义给他手底下的将士封赏其实最合适不过了。但她实在不愿再看着他的势力一点点滋长,便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他真心想要什么。
她施然走下台阶将他扶起,又为他拂去斗篷上的雪籽,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马滑霜浓,王爷回府时当心些。本宫还未更衣,恕不远送了。”
他听她下了逐客令,却反而攥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低声问道:“马滑霜浓,娘娘也放心臣回去?”
随侍的宫女露薇脸色陡然一变。
虽说孟琬与谢玄稷的关系在宫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可他们先前私会总是去摄政王府,再不济也是在白日里找几个时辰厮磨完便罢了,从没有让谢玄稷留宿康宁殿的先例。
孟琬听了这话,反而淡淡地笑了笑。
他若要的是这个,那倒还好办一些。
孟琬吩咐露薇:“本宫与摄政王有要事相商,你替本宫在门口守着吧,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露薇会意,颔首退了出去。
孟琬替谢玄稷脱去斗篷,笑道:“正好这殿里的地龙烧得暖,睡着也舒坦。”
说完牵着他的手引他走到床帐前,又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随后弯下腰要去解他的袍带,边解边嘱咐道:“只是你一会儿留心一些,别闹出太大的动静。”
“孟琬,”谢玄稷按住了她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神思倦怠,“今日可不可以只同你说几句话,不做别的?”
他是征求意见的口吻,却惹得孟琬双颊顿时染上一片薄红。分明每一次都是他缠着自己要做那种事情,这一问倒像是她欲壑难平似的。
她气恼地收回了手,转过身去,没好气道:“你要说什么?”
谢玄稷从后面抱住她,将她锁在怀中,下巴抵住她的肩窝,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牡丹花油的气息,仿佛他是行走在荒漠之中的人,而她是他唯一解渴的水。
他的声音忽而变得低哑,“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孟琬呼吸一滞,双手本能地攥紧了衣袍,沉默良久才缓慢回身,对着他深邃如渊的眼眸,漠然道:“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你这不是平安回来了?”
“倘若我真的死在了南境,你会不会……”
他说到一半,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只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避开了她困惑的目光。眸中那一抹不知端倪的哀情,很快也就随着袅袅升起的兽烟一同散去了。
孟琬鲜少听他说这样丧气的话,心忖他定是在南境遇见了什么不快的事。可她仍不肯说些温存的话宽慰他,刻薄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祸害,一定是能长命百岁的。”
谢玄稷笑了笑,不欲与她争辩什么,低下头想去吻她。但他仍记得她十分抗拒与自己双唇相贴,于是只倾身碰了碰她的额头。
温热的吻骤然落下,她下意识回避,双手抵在他胸口推了推。原本也没使多大力气,可还是听见了对方一声吃痛的闷哼。她错愕地缩回手,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手心殷红的血色。
她一下子慌了神,蓦地站起身,朝着值守在门外的宫女大喊了一声:“来人,传太医!”
露薇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地冲进内殿,却见孟琬和谢玄稷都还安然站在床前。
烛火昏黄,她看不清两人脸上的神情,也看不清衣服上的细节,只好先低声询问:“娘娘,摄政王,敢问发生了何事?”
孟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冷着脸道:“摄政王胸口受了伤,你赶紧叫个太医过来瞧瞧要不要紧。”
“娘娘,这……”露薇看着这衣衫不整的两人,不禁面露难色。
谢玄稷理了理衣襟,故作漫不经心道:“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被那反贼用长枪扎了一刀,离心脏足足有好几寸。军医已经治过了,总是死不了的。要让御史台知道了再参上我几本,倒是真可能给我怄死了。”
孟琬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同露薇道:“你去取最好的金疮药过来,别惊动了旁人。”
露薇这才点头应是。
须臾,露薇取了金疮药,端着托盘走过来要给谢玄稷上药,却听孟琬淡淡道:“就把药搁在这吧,我来就好。”
露薇愣了愣,随即俯身退下。
孟琬小心翼翼地替他除去外套,见内袍的衣襟和血肉紧紧黏在一起,她不敢直接脱掉,取了剪子要剪开,却又被谢玄稷握住了手,笑着问:“你剪坏了,要我明日穿什么出去?”
“一件衣服而已,再叫人送来就是。你若是实在怕人知道,我叫人给你送件女子的衣裙来便好了。”
“你这人,我不过随口一问,怎么怪话这样的多。”谢玄稷哭笑不得。
孟琬不理睬他,兀自剥去染了血的布块,胸口黑紫色的皮肤顿时露了出来。伤口肿胀不堪,脓水与血液交织在一起,看着极为触目惊心。
她一阵心悸,手中的剪子险些跌落。
“怎么不告诉我?”孟琬语带责备。
谢玄稷笑出了梨涡,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你这是心疼了?”
孟琬别过头,恨声道:“别做梦了,我巴不得你死了。”
谢玄稷也不动气,反倒凑近了她几分,笑道:“可惜我这祸害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倒要劳娘娘给臣上药了。”
孟琬没法不去猜疑,这一出或许是他的苦肉计。
可就便是苦肉计,她也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谢玄稷这样的人,要他为自己所用,光靠利益收买是远远不够的,总还要掺杂着一些真真假假的情意,才能叫他和自己绑定得更深。
孟琬这么想着,心里逐渐没了负累。
她将匕首放到烛火上燎了燎,用锋利的刀尖刮去表层已经溃烂的皮肉。她毕竟不是专门的医者,再深的腐肉也不敢动了。随后又细致地清理掉他胸前的血污,取了竹片蘸上金疮药往创口上涂抹。
“昀廷,”孟琬柔声唤他,“你若觉得痛便和我说,我轻一些。”
谢玄稷不是怕痛的人,照理说就算真的痛得不行,在旁人面前也该强行疼着,不能失了大将军的英雄气概。
可他偏偏就在孟琬面前咬着牙喊了好几次疼。
孟琬一开始还歉然地放轻动作,但次数多了,他又还没憋住笑出了声,孟琬就知道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反而更用力了几分。
这次谢玄稷是真被弄疼了,忍无可忍地伸手在她腮上拧了一把,笑骂道:“你这是谋杀亲夫吗?”
孟琬马上放下外涂的药膏,拿了瓶内服的丸药递给他,戏谑道:“大郎,该吃药了。”
谢玄稷接过药瓶,直接倒了两丸出来,一口咽下去。
“只要是你给的,便是毒药,我也肯吃。”
孟琬白了他一眼,刺道:“油嘴滑舌,只盼你真能说到做到才好。”
-
“王妃?”
冯九的声音将孟琬从神游之处拉回了现实。
他端着托盘看着正在离神的孟琬,不知是该把东西放下呢,还是直接交到她手中。
孟琬赧然道:“给我吧。”
冯九把东西交给孟琬,马上知趣地脚底抹油蹿了出书房。
谢玄稷道:“冯九自幼跟在我身边,也是我教坏了他,平时一直这般没规没矩的。你别和他当真,把药给我吧。”
孟琬自是不会听他的。
“这书房里又没个镜子,你笨手笨脚的,自己上药也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她也是神游太久,一时间忘了今夕是何年,这样亲昵的话脱口而出,自己竟也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这回谢玄稷没有拒绝。
孟琬又叫了守在门口的小厮进来,让他去取水和竹片。待净了手,又小心用干净的棉布擦去血渍和之前残留在上面的药膏,这才涂抹新的上去。
额头上的伤口还是十分明显的,幸而不算太深,应该不会留疤。他这张俊朗的面皮如若真的破了相,也实在是可惜了。
他们离得这样近,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喷洒在对方的肌肤上。
孟琬也是擦着药才忽然发觉,谢玄稷始终浑身僵直,而且像是没有呼吸一样。
她无奈道:“殿下,你可以换气。”
谢玄稷被捉了包,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嘴硬道:“我没有憋气。”
孟琬也不再和他较真,怕他真憋坏了,加快结束了上药的动作,又用纱布在他额前缠了一圈,拍拍手道:“好了。你若是嫌不好看,戴个抹额遮一遮便好了。”
谢玄稷嫌弃道:“我又不靠皮相吃饭,弄这么麻烦做什么。”
“行行行,殿下不是俗人,只爱贤才,不爱美色。那殿下便在这书房里好好用功,妾身就不打扰你了。”
“诶,”谢玄稷突然叫住孟琬,温声道,“多谢你。”
孟琬笑道:“殿下已经说过好几次谢谢了,殿下好意思说,我却不好意思听了。”
谢玄稷却道:“还是要多谢你。”
孟琬走之后,谢玄稷在书房踱了一会儿,目光不自觉落在悬在墙壁上的宝剑上。
那宝剑磨得锋利,光可鉴人。
谢玄稷照了照,叹了口气。
额头上的纱布确实难看了些。
冯九在院子里逛了一会儿,此刻已经折回来了。他才一进门,就听谢玄稷交代道:“冯九,替我准备一条抹额。”
冯九惊讶道:“这么晚了,殿下是要出门吗?”
“对,”谢玄稷点了点头,又问,“你可知道这京城里有什么铺子珍珠头面做得比较好?”
“啊?”冯九一头雾水。
谢玄稷不好意思地捻了捻袖口,“我打算买一件赔给王妃。”
步摇
冯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常说自家王爷是棵铁树,向来不解风情。却不想这铁树有朝一日开起花来竟如此上道,哄起娘子来倒一套一套的。
谁又能想得到素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三皇子还有这幅面孔?
不过惊讶归惊讶,既然自家王爷有意要讨王妃欢心,那他作为王爷最得力的手下,便是对女子的首饰钗环再不了解,也得临时抱佛脚。
冯九匆忙撂下一句“殿下等我一刻钟”,一溜烟冲到了院里。他朝着后院一路狂奔,迎面便撞上了端着铜盆的竹苓,差点溅了人一身水花。
竹苓啐道:“要死了,哪里来的冒失鬼,新做的袄子险些给你糟蹋了。”
冯九立时认出了这是孟琬的陪嫁侍女,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连忙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小的一时走得太急,没瞧见姐姐。”
竹苓看这小厮还算知礼,再计较下去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了,遂冷哼一声,问道:“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赶着去该干嘛啊?”
冯九笑嘻嘻道:“小的是伺候殿下的人。殿下方才说想买件珍珠头面给人做谢礼,可小的哪里懂这些?这不就想着来问问各位姐姐。竹苓姐姐来得正好,姐姐可知道这京城里哪家铺子首饰做得最好?”
一听是相王身边的人,竹苓心里不由犯了嘀咕。
这珍珠头面十有八九就是送给小姐的,可小姐喜欢的人可是卫公子,又素来不在衣着打扮上费功夫,相王这番好意怕是要扑了空了。
竹苓当然是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只煞有介事地和冯九介绍起京中时兴的首饰铺子,什么飞云楼,琳琅轩,集粹斋,缘玉阁,凡是能叫得出名字来的都说了一遍。其实这里头她大部分没有去过,只是跟着小姐久了,唬人的功夫多少也学去了些,吹得天花乱坠,听得冯九云里雾里。
冯九将店铺和首饰名称一一记下,回去后拍着胸脯谢玄稷打包票:“殿下,都打听清楚了,娘娘一定会喜欢。”
谢玄稷见他这般成竹在胸的模样,也就老老实实同他一家一家找了过去。可惜到傍晚的时候,常平街上大部分铺子都已经打烊了,他们又掉转头往城南的兴庆街去,总算在琳琅轩看到了一支凤口衔滴珠的步摇,做得还算是精巧别致。
掌柜见谢玄稷驻足多看了一眼,忙上前推销:“郎君好眼光,这是小店才从扬州进的一批首饰,都是江南最时兴的款式,京城都还没有呢。我原是要明早才挂出来售卖的,只是瞧郎君这么晚了还在集市,想必十分着急,这才拿出来叫郎君先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