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脸通红,把那纸遗书“啪”的拍在茶桌上,“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我黄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东西!丢人!丢人哪!”
黄皓清拿过遗书一瞧,只觉一生中,从未这般心灰意冷、颜面扫地。
上一次颜面扫地,也是因为这个女儿惹出来的祸事。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没脸。
他无比怀疑这闺女是捡来的,根本不可能是他黄家的血脉。
他黄家代代清白端方,世代清流。他黄皓清更是从来行事谨慎,将黄家的脸面看得比命都重要。
却没想到!养个女儿是这么不要脸!还不要命!
不止自说自话,不止举止乖张,竟还以命相挟。这种无耻行径简直与强盗无异。
黄皓清忽然想起来,问黄思凝,“你那晚口中所说的心上人,就是岑鸢?”他伸手一指站在一旁面染寒霜的男子。
他可是先生从小就订了亲的人!
若说是别的男子,黄皓清倒还得怀疑,两人是不是私底下有所纠缠才会导致女儿想岔了走上歧途。
可那是岑鸢!
那岑鸢是个什么人?是个眼里只有时安夏的人!
从第一次来他们黄家,黄皓清就发现这个人从头到尾只顾着那小姑娘。
第二次见面是黄思凝和时安夏在茶楼发生冲突,岑鸢便去把他揪到茶楼里受罚。
那是个为了小姑娘可以跟他甩冷脸,给他白眼看的冷面后生啊!
黄皓清绝对不信岑鸢和自家女儿有任何纠缠,站起身,将遗书狠狠砸在黄思凝的脸上,“混账东西!你干的好事!”
岑鸢抬起双眼,眸底是化不开的墨色冷淡,“黄家以‘黄万千’的名义和‘黄皓清’的名义先后五次往陈家递过帖子,被我退回。也不知黄姑娘遗书中,口口声声这寻死觅活的情意从何而来?”
黄皓清狠狠闭了一下眼,文氏干的好事!
同时也暗恨自己,但凡那晚多问几句,就不至于把事儿扔给文氏去办。
那文氏一向是个糊涂的!
他只觉脸皮被扔在地上来回踩!他的嫡长女,竟然自说自话到这个地步!
还想吊死在先生的院子里!
这!真就是!要把人气死!
黄万千这几天因写出《圣德表》飘得有点过头了,现在就是一棒子将他从云端上打下来。
他终于发现,当初黄思凝与时安夏在茶楼发生冲突,绝非偶然。
黄万千本以为当众责罚已经让其知道错误的严重性,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隐患在后面。
今次若是不给先生一个交代,以后也没脸在先生跟前求人上课了。
他对孙子颓然吩咐,“皓清,你这女儿已经不适合留在京城,送回老家,以除籍处理。”
黄皓清只迟疑了一瞬便应下,“是,祖父。”
他站起身,向着岑鸢和时安夏深深一揖,“给二位带来的不便和困扰,黄某深感抱歉和羞耻。黄某教女无方,无颜面对先生。”
只听黄思凝撕心裂肺,猛然出声,“不,曾祖父!凝儿知错了……”
第218章
死人自然比活人杀伤力大
黄思凝本来那口气还没缓过来,半死不活半醒着,直到听见曾祖父那句“你女儿已经不适合留在京城,送回老家,以除籍处理”,顿时天旋地转,便是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和呐喊。
远离京城,送回老家,除籍处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彻底底放弃。
她是被黄家彻底放弃的人。
不!意味着她已经不是黄家人!
一个从京城除籍被送回老家的姑娘,不止在族内会受人冷眼,连议嫁都是潦草的。
更甚者,族里的黄家人都不会管她分毫。
她本是京中贵女!
她从小念到大的几句话:“我曾祖父是黄万千,我祖父是黄颐枫,我父亲是黄皓清……”再也不能用了!
她原有大好前程,她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京城大把好男儿任她挑选。
可她现在将一无所有。
从云端掉落泥泞。
黄思凝挣扎着从地上艰难爬起来,跪在地上哭求,“曾祖父,父亲,是凝儿错了!凝儿后悔了!凝儿把事情想岔了。求曾祖父收回成命!求求您,父亲,父亲救救凝儿!”
黄万千如此处理黄思凝,倒也不全是因着时安夏。只因他已经看清,此女被惯歪了。
一个被教养得连起码的道德良知,礼义廉耻都没有的姑娘,是根本不配再享受黄家尊荣的。
且,他给过她机会了。
因着她有那么点天分,因着她从小刻骨练字,黄万千早前就对她网开一面。
上次在闹得京城人尽皆知的情况下,黄万千也只重拿轻放,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黄思凝可能只是一时冲动了。
毕竟自小被人赞赏的天赋,在遇到时安夏后被秒成渣,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可这一次不同,手段过于拙劣,心思过于歹毒。这已经是根子歪了,救不回来了。
黄万千认为如果不放弃她,还不知以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会给黄家惹出什么大丑闻来。
黄家老祖先都看着呢,黄家绝不能毁在这样的人手里。
他态度无比坚决,“我意已决,无需再议。”
黄思凝见曾祖父那样子,心已然沉到深渊。
她深深后悔了!
其实刚才濒死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她花样年华,还没嫁人,怎么就要去死呢?
当时死亡离得无比近,几乎就在生死之间。
几个府卫冲上来,将她救下。
黄思凝以为是陈渊,却在睁眼的时候,发现是几个长相普通,五大三粗的男子。
府卫们为了救她,顾不得男女大防,其中一个直接是把她拦腰抱起就走。
……
时安夏朝北茴看了一眼。
北茴便是朝门外喊一声,“进来吧。”
在外等着的府卫正是那个将黄思凝抱走的男子,恭恭敬敬进来回话,问过在座的主子安后,才道,“今日陈公子特意交代过,凡有陌生面孔入府都要盯紧些。”
他们每三个人一组,在府里巡视。
他们这组从孟姨娘带着黄思凝进门就盯上了。几人离得远,自然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只知他们侯府的安心姑娘认识这位黄姑娘。
他们将此事报给了岑鸢,岑鸢便是又调了一组人过来。
尔后,两位姑娘分头行事。
府卫们一组人跟着黄思凝,另一组人跟着时安心。
他们悄悄跟着黄姑娘,发现她去了夏时院寻短见。而另一组人得了岑鸢的指示,直接趁乱把玉柳给绑了。
府卫将见到的,所做的,一一禀报完,就退了出去。
时安心和黄思凝这才知道,她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岑鸢和时安夏的掌控之中。
而她俩还沾沾自喜要毁人家许亲仪式,给人家添堵。
且,那些府卫全是二房自己的府卫,不受侯府约束,更不用把所知情况报到主母这里。
这是时老夫人在的时候,二房自己养的府卫,到现在也是人家自己出的银子。
时安夏转头冷冷看向时安心,还是那句,“黄姑娘没死,安心姐姐可安心?”
时安心内里慌得不行,脸上泪痕未干,却还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时安夏凉凉一勾唇,“很好。既然你不知道,那就让玉柳来告诉你。”
玉柳被点了名,吓得心头一抖,尔后便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嘴里直喊着,“奴婢什么都说!求安夏姑娘开恩,求世子爷,求主母开恩!”
时安夏微一点头,北茴便让人为玉柳松绑。
玉柳一得了自由,立时跪伏于地,连连讨饶,一五一十将时安心给黄思凝出主意的事说了出来。
她道,“当时奴婢正要安排人去救下假装上吊的黄姑娘,可安心姑娘拦住了奴婢。她说,‘死人自然比活人杀伤力大’!”
黄思凝听得毛骨悚然。
合着这意思,如果不是府卫救了她,她这会子都死硬了啊!
顿时毛了,“时安心,你个蛇蝎心肠的狠毒女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就想送我去死!”
时安心哪里肯承认这种事,忙摇着于素君的腿,“母亲!母亲救我!玉柳胡说的!玉柳见跟着女儿没前途,早就打主意要跟着时安夏,她……”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话,打歪了她的脸。时成逸手扬在半空,看着堂下吵成一团,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女儿时安心真的已经毒辣到这个份上了?
早前不是这样的啊!他才出去救灾一个月左右,结果回来发现时安心和于素君母女俩简直形同陌路。
他曾问过于素君怎么回事,但于素君说,没什么事,孩子大了吧,心事就多了一点。
于素君还说,时安心的议嫁都听他的,她不方便掺言。
原来,是女儿寒了夫人的心啊!
时成逸看着陌生的女儿,越是失望,声音便越是平淡,“安心,为父自来教你要诚实。你自己说,让黄姑娘吊死在夏时院这件事,是谁的主意?只要你敢说,为父就敢信。”
时安心快喘不上气儿来了。
她害怕。
父亲越是表现出平淡的情绪,就越是可怕;他越是这般说信她,就越代表她不能说谎话。
因为说了谎话若被拆穿,后果不是她能承受。
她低了头,哇的一声哭得毫无形象,“求父亲开恩!是女儿出的主意,女儿也没想到会这样,女儿只是和黄姑娘开个玩笑,没想要她的命……”
第219章
她不值得
随着时安心的话落下,时成逸的心便是沉到了谷底。
女儿可以四肢不勤,可以五谷不分,可以无才情佳艺,可以娇蛮任性,甚至可以虚荣一点,这些都可以教,可以矫正;但不可以坏,不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更不可以对别人的人生和生命没有敬畏心。
否则,何以为人?
时成逸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体会到了刚才黄皓清那种心如死灰,颜面尽失的心情。
于素君也是一脸灰败。
女儿不是她生的,但是她养的。
教养出这样一个姑娘,是她失职,是她失败。
她未语,却已先泪流满面。
是痛心疾首,却又是无可奈何。
于素君当初求着时成逸娶自己,因为不这样,她就要被主母嫁给一个老头子当妾了。
她不甘心,却又不认识更多的人。她是少时因着唐楚君才认识的时成逸。
可唐楚君已经嫁给时成轩好几年了,而时成逸还单着。
她便千辛万苦找到他说,成逸哥,帮帮我!求你假装娶了我,行吗?我会替你管好家,也会对你女儿好。
那时候时成逸想了一夜,次日差人来告诉她,“可。”
于素君是这样进了时家的门。
她答应过时成逸,要好好待他的女儿,要好好教他的女儿。
可她没做到。
她竟把他的女儿教成了这副德性!这是比教坏了她亲生孩子还要令她难过令她难堪的事啊。
她无颜面对世子爷!
她起身,直直跪在了时成逸面前,将头抵在地上,声如蚊音,泣不成声,“世子爷,妾身对不起你。妾身……没有教好安心。她走到这一步,是妾身的责任。”
时成逸抑住胸腔的郁气,亲自抬手将于素君扶起,目光中隐有泪光,“你,已经做得很好。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是因着你不是她亲生母亲,舍不得骂,舍不得打,事事顺着她,样样哄着她,盼她少年尽欢,愿她成年顺遂。而她……不值得!”
那“不值得”三个字如晴天霹雳劈在时安心的脑袋上,她捂着嘴,眼睛瞪圆着看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竟然说她“不值得”!
她可是他的先夫人拼了命生下来的骨血!
他这么说对得起谁啊!
时成逸看着女儿惊愕又委屈的样子,肃然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是你亲生母亲拼了命生下来的骨血?”
他逼视着女儿的眼睛,“时安心,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时光重来一次,我宁可不要你这样的女儿,也不让你母亲死去。”
时安心被这话打击得哇哇大哭。
很伤心!特别特别伤心!
又听她那专戳人肺管子的父亲说,“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你亲生母亲没死,你就不会变成这样?”
时成逸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凉色,“一个人最可悲的,是无论出了任何事,都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你这个样子,大抵就是如此。”
至此,时安心撺掇黄思凝吊死在夏时院这事,已是板上钉钉,毫无存疑。
至于她是不是想害死黄思凝……黄家人不想听下去。
因为再听下去,就得找时家理论了。
他们黄家有什么脸跟人家理论吗?
没有。
是以黄万千和黄皓清就站起来告别,带着黄思凝灰头土脸地出了侯府。
就在时安心以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时候,听时安夏道,“今日咱们把前后的账都算一下吧,省得你在背后说我捅刀子。”
时安心眼皮一跳,闻到一种山呼海啸般的风浪气息即将袭来。
时安夏道,“大伯父,有件事大伯母不愿意告状,但我是要说的。”
只因恶奴不除,家宅难安。
但见府卫抬进来一个人,赫然就是黄嬷嬷。
黄嬷嬷被打了板子伤了身子,现在还没好,一看见世子爷就挣扎着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世子爷!老奴可算见到您了!再见不到您,老奴这条老命都要没了。”
时成逸自救灾回府,整日都在外面忙,很难有时间待在府里。
黄嬷嬷早就想见一见,可就是逮不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