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同深抬头看了她一眼,确认眉眼样貌之后给了她一个和煦的表情:“前两天刚跟你爸合作完,果然虎父无犬女,你来介绍情况吧。”
“谢谢海支。”孔维妤思路清晰地回答道,“今天下午15时32分,嫌疑人李际出现在市二中考场附近,意图闯入考场,被现场保安驱逐,后由执勤民警带至安全地带进行批评教育。在这个过程中,李际口中一直不干不净,根据当时执勤民警的回忆,他身上有很浓重的酒气,民警想给他进行呼气式酒精检测,在准备设备的过程中,李际突然拿出随身携带的管制刀具扎伤了民警,并快速逃窜。因为当时考试还在进行中,现场民警并没有拉响警笛,只是开车追赶。后来李际翻墙跃入小区,同事们接到通报从各方支援围捕,但还是让李际逃回了家。当时受害人,也就是李际的前妻马雪在家中,民警轮番敲门让屋内人开门,但均未得到回应,同时屋内响起了嫌疑人和受害人的
争吵声,不久之后就传来了尖叫声。因为案发现场在二楼,且窗户没有完全关闭,窗外也没有护栏等遮挡物,所以后面赶来的陈虞率先从窗户翻进屋内,从嫌疑人手中夺下了刀具,之后我也跟着翻进了屋内,帮她一起控制住了嫌疑人,差不多同时,门外的同事们也破门而入。在确认现场安全之后,嫌疑人李际还在大声咒骂,说马雪在外偷人,哄骗他离婚分钱,死有余辜。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后来经过走访得知,嫌疑人李际和受害人马雪已经在去年年底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他们的女儿李……不对,是马逸筌。马逸筌今年高考,马雪一直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所以李际家中还留有不少母女俩的生活用品。今天马雪是回来打包剩余生活物品的。”
“受害人女儿改随母姓了?”海同深问。
孔维妤点头:“是在二人离婚之后改的。她之前的名字叫李茜楠。”
“又是个重男轻女的。”陈虞在旁低声咕哝道。
大概是来自于天生的敏感和对同性的同理心,陈虞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看似普通的名字背后所隐藏的寓意:茜楠,欠男。
孔维妤愣了一下,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就调整好情绪,说:“确实是重男轻女。根据周围邻居描述,李际一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年,自从马逸筌出生之后,就时不时能听到李际咒骂马雪无能,生不出儿子。李际常年酗酒,酒后经常殴打马雪和马逸筌,马雪为了女儿曾经反抗过,但每次都会招来更为猛烈的暴力行为。马雪早年间在工厂做工时伤了腿,生孩子时又因为妊娠糖尿病双眼视力下降严重,已经达到了残疾水平。而她工作的工厂也已经倒闭,不再有能力发放抚恤金,所以这一家人的收入大部分依靠李际。海支您也知道,残疾人员补助只能维持最低生活标准,放到这一家里,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马雪被打也就只能忍下来,有时候邻居看不过了,会帮着把马逸
筌接到自己家暂时躲避,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海同深问:“马逸筌跟马雪关系如何?”
“按照邻居的描述,母女关系比较亲密,马逸筌刚上高中的时候还因为马雪被殴打跟李际对抗过,而且之前在小区里也经常能看到母女俩一起散步聊天,看起来很和谐。”孔维妤回答。
“母女关系比较亲密,今天考完试出来大概率会联系的。明天还有两科,现在告诉孩子真相,要是真的影响了她考试……”海同深想了想,说,“你联系在医院的同事,如果接到马逸筌的电话,委婉地告诉她吧。高考虽然重要,但是对她来说,马雪应该更重要。这孩子是哪个学校的?”
“市一中实验班的。”
“靠!清北预备役。”海同深重重地叹了一声,咬牙道,“找个女警,带上咱们的心理辅导老师,先到她住的地方附近等着。”
“我明白了,海支放心。”孔维妤转身离开。
陈虞绕开满地的血痕走到海同深身边:“海支,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合理推测可以,你也确实反应比较快,但下次不要带情绪,也不要太过武断。茜楠这两个字寓意都很好,有些家长起名的时候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如果让同名的人听到,自己承托着父母期望的名字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孔维妤她们队里那五朵金花中就有一个女警名字叫茜楠,还是她的好朋友。虽然她们是分局的,但日后工作中难免碰到,到时候你得多尴尬?”
陈虞咬了下嘴唇,点头说道:“我刚才看见孔姐的表情就意识到了。海支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跟她们道歉。”
“没有要训你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以后说话之前先想一想。”海同深缓和了语气,接着道,“来跟我说说,是怎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名字的含义的?”
“我们家里我这一辈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父母姓氏组合,可能因为这个对名字的含义比较敏感吧。”陈虞拿出手机调出字典软件,快速输入了一个字,然后转给海同深,说,“这段时间陪陈辛复习,正好古文常识里有这个字,我就记下来了。您看,这个‘筌’字有牢笼的意思。您来之前我在现场已经看到了笔录,受害人女儿改名为逸筌,这两个字组合放在名字里并不常见,结合她的家庭情况和改名时间,我觉得应该是有逃离牢笼的意思。”
海同深轻轻点了头,叹道:“她或许逃了,可是马雪没能逃出来。看这个出血量,华佗在世也难了。”
“我进来的时候,马雪的脖子都已经快被砍断了。”陈虞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那血腥狰狞的场景从脑内清除,“我再快点儿就好了。”
“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海同深拍了拍陈虞的手臂,“去找你濛姐吧,顺便把郑畅和宗哥叫过来。”
“好。”
等二人走过来,海同深直接说道:“刚才孔维妤介绍情况的时候你们也都听见了。有几件事需要注意,第一,马雪的收入和财产是否能够支撑离婚后这一年在一中旁边租房陪读的开销。查一下他们离婚时候的财产分割和马雪以及李际二人的银行账户流水。第二,受害人女儿马逸筌并非在二中考试,李际要闯二中考点这个行为是在酒精作用下的失控,还是另有隐情,这个不能放过。第三,李际在被抓之后叫嚣着的马雪偷人,是确有其事,还是李际臆想的,这个也需要去确认。最后……”海同深抬手指向屋内餐桌角落摆放着的一只白色浮雕马克杯,“你们俩看这个杯子,眼熟吗?”
第七十七章
哪怕没有郑畅过目不忘的本领,宗彬斌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杯子,那个在梅花上面留下痕迹的,属于JU论坛的周边纪念马克杯。
海同深说:“这个案子其他方面暂时由他们去查,受害人马雪与JU论坛的关系,郑畅——”
“我明白!老大放心!”
因为牵扯到刑事案件,马雪的尸体已经由医院移交给了市局,由技术大队的法医进行解剖并整理。在看到伤口照片的时候,海同深才知道当时在现场陈虞所说的“脖子快断了”并非夸张,而是事实。马雪颈部反复多次被砍伤,伤口自左侧颈部起,食道和气管都已被砍断,只余右侧和后方部分肌肉组织及颈椎连接,尚能保证头部与身体相连。解剖显示死者腹部和腿部各有一处贯穿刀伤,同时前臂处有不少抵抗伤。到失去意识和力气前的最后一刻,马雪还在挣扎求生。
案件过程非常清晰,嫌疑人李际也坦然认罪,只是他至今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反复念叨着自己杀晚了。而他酒后闯去二中,竟然是因为他一直以为马逸筌是二中的学生,也是在二中考试。李际的丧心病狂让市局所有人心头都梗着一口气,而在看到前来认尸的马逸筌时,那一种想要把凶手碎尸万段的痛恨,又叠加上了对这个清瘦且文质彬彬的少女的同情和悲悯。在自己人生重要阶段,经历了这样锥心刺骨的痛,外人光是看着就已经很难挨了,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刚成年的女孩要怎样面对。
陈虞借口休假,在马逸筌到来之前就离开了市局,而古濛也故意回避了这个场景,最后马逸筌在曲鸿音和法医高骞的陪同下进入了停尸间。
宋宇涛回到会议室时,眼眶也是红的,他喝了口水压住情绪,才道:“刚才我和曲鸿音送小姑娘出去,她问我是不是她这辈子没有机会当法官了。她说她妈一直希望她去当个法官,以后能帮助更多像她们一样的人逃离那样痛苦的生活。这李际就他妈是个畜生!”
宗彬斌叹了口气,说:“李际虽然跟马雪离婚了,但仍然是马逸筌的直系亲属,以后马逸筌肯定是进不了公检法了。”
海同深及时拉住气氛,说道:“不过有个对她来说还算是好的事情。她拿了竞赛一等奖,已经保送了,参加高考只是想完成仪式,所以这件事对她未来入学的影响已经降到了最低。她就算明天不去考,也一样有学上。”
宋宇涛长出了一口气,也止住了心中的感慨,说道:“是了,她说她明天还是要去的,就算是为了完成马雪的遗愿。不说了,不说了,太难受了。”
亓弋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看过手机之后就出了门,不过片刻就拎了几个袋子回来。
“天气热,我点了冰饮,你们分一下。”亓弋说。
海同深看着桌上那些亓弋从来不会主动去喝的奶茶,自然是明白了其中的心意,他站起来率先拿出一杯奶茶,说道:“来喝点儿甜的缓一缓。”
“让亓支破费了。”宋宇涛从袋子里拿了一杯。
“几杯奶茶也没多少钱,不用客气。”
JU论坛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被清理干净,技侦和网安试了许多方法,至今也只追回了极少部分并无意义的数据段。按照网安的说法,用户数据恢复的可能性极低,现在能有这样一个明显与JU论坛有关联的线索,对于专案组来说,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推进。郑畅的效率不低,其他人也并没有闲着坐等,到次日凌晨,相关的资料就陆续汇总过来。
郑畅最先总结道:“通过材质分析,已经确认马雪家中的马克杯与我们从拉面店收缴来的剩余马克杯属于同一批次,也就是说,马雪确实与JU论坛有过联系。不过在案发现场和马雪出租屋的电脑中都没有找到浏览过这个论坛的记录,但是我在马雪的手机里发现了她的日记,三年前,她的日记里第一次出现了‘若水’这个名字,而之前对JU论坛进行监控时我们已经知道,JU论坛高级管理员的ID就是上善若水,而这个账号的实际持有人就是况萍和况沐姐妹俩。接着,我又从银行那边找到了一些痕迹。在马雪与李际离婚前半年左右,马雪以现金存入方式,往自己的银行卡中分次存入了一共五万人民币。因为是现金存入,很难追溯来源。但可以肯定的是,马雪通过某种
渠道接受了资助,并依靠着这五万块钱,聘请了律师,完成了与李际的离婚官司。那名负责马雪离婚案的律师是与妇联有合作的律所指定的接受援助案件的律师,我也跟那名律师通了话,她说马雪从开始咨询离婚到最后官司结束,一直都是一个人,但她也表示,马雪身后应该是有人在帮助的,因为很明显马雪和她当面对话和通过微信等聊天软件沟通时,措辞和表述并不是来自同一个人。简单说,应该是有人组织好了文字和材料,帮助马雪更快速地与律师进行沟通。在案件结束后,马雪偷偷给了律师两万块钱,律师后来想联系马雪退回,但马雪似乎是故意的,更换了手机号码等联系方式,所以钱一直放在律师那里,现在还没有动过。”
“跟律师保持联系,后续可能需要对方配合。”海同深说。
“明白。”郑畅应声。
海同深接话:“我跟运营商和软件方进行了联系,马雪本人的社交软件数据以及通话记录都已经找齐。初筛之后发现,从5月10号开始,马雪就经常接到网络电话,而在那之后,她收到了一部经过改装的手机,也就是案发时遗落在现场的那部手机。那部手机里有双系统,备用系统中只安装了一个聊天软件,通过技侦的努力,已经恢复了聊天软件中的大部分内容,聊天记录的重点我已经标记出来,你们从平板上都能看到。首先,马雪称呼对方为‘若水’,在5月27号那天,马雪询问若水身体状况,有没有按时吃药。而26号是况萍在废弃工厂被亓支开枪打伤那天。28号晚上,马雪发送的消息中第一次出现了复数人称代词,即‘你们’。而那一天,正好是况萍和况沐
同时失踪的日子。”
郑畅立刻补充:“5月15号马雪的银行卡中又存入了五万元,同样是现金存入,操作人是她本人。而从20号开始,马雪又有数次的小额支出,有外卖平台扣款、超市购物支出等,跟平时的频次并不相同。结合支付数据以及消费商家汇总绘制的线路——你们看一下。”郑畅说着就把图片投影到了屏幕上。
“蓝色是消费商家,红色是乘坐公共交通的始末刷卡站以及对应车次的线路。”郑畅调整了一下照片大小,又调出另外一张照片放到旁边,解释说,“左边是5月至今的,右边是今年初到4月底的。”
看着屏幕上两张图片之中非常明显的差距,宗彬斌不由得拍了下手:“漂亮!5月至今马雪的活动区域很明显多了一个,如果跟她暗中联系的真的是况沐和况萍,那么我们就可以初步缩小排查范围了。”
亓弋说:“5月10号我们抓的苗宁,当天马雪就开始接到陌生的网络电话。这个时间点也值得注意,之前我们推测过,苗宁的落网对于对方来说是意外。确认苗宁归案之后,对方大概率是启用了备用方案。在枪杀戴冰的前一天给马雪塞了钱,应该就是已经想好了一旦出事就让马雪替她们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
“亓支说得有道理。”海同深拨了一下手中的指尖陀螺,“如果真的是这个思路,那么马雪的遇害大概率是意外。这样,郑畅把地图上圈起来的这个区域发给对应分局,让他们留心一下。李际杀人案暂时压下来不对外进行通报,宗哥辛苦一下,跟吕队沟通好,做好知情群众的工作,尽量不要让案件再发酵扩散。”
“没问题。”
海同深说:“这两天高考,根据马雪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可以看出,‘若水’是知道这件事的,并且已经说了这段时间不打扰她们母女,明天——过零点了,是今天了,今天下午高考结束,所以我们还有不到20小时的时间,如果能赶在高考结束之前顺利摸到这个若水的住处,我们就抢占了先机。”
郑畅立刻起身:“我这就让技侦抓紧时间定位信号位置缩小区域范围!”
通宵赶工,终于,在6月8号中午,技侦确定了“若水”的详细位置,专案组成员集体出动,在支队和分局警员的配合下,进行布控抓捕。
若水的定位最终被锁定在距离平潞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这个村子几乎被废弃,但是居住在这里的又并不全是流浪汉和拾荒者,还有一些为了生计奔波的体力劳动者。鱼龙混杂的地方,自成一体的生活圈,把这里变成了另类的小世界。警车的驶入让这个小世界有了一瞬被冲破之后茫然无措的安静,紧接着,就是慌乱,还有防备。警车停到了那一处被单独圈起来的院落外,摇摇欲坠的门锁根本经不住一个成年警员用尽全力的蹬踹,毫无挣扎地径直落地,院门也应声打开。
院内停着的,正是之前平潞和俞江警方怎么找都没有找到的抛尸所用的黑色别克商务车。来不及过多思考,海同深直接踹开房门冲入屋内,专案组成员鱼贯而入,紧接着,就听宋宇涛一声喝止:“外面的人别进来!”
这是一个很逼仄的正方形房间,屋内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刷成了蓝色,而在房屋的中间,也就是众人面前,“站立”着一具裸体女尸。尸体的上半身向右倾斜,左臂越过胸前垂在右侧,挡住了大半部分的胸部,右臂自然下垂,手中握着一个被拧住的毛巾。尸体上缠绕着大量的鱼线,其目的就是帮助固定尸体现在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姿势。女尸身后是一张铺着白色床品的单人床,几乎占满了整个北墙,而床后的墙上挂着两幅画,稍大一些的,是曾经出现在况沐拉面店二层的那幅《午夜咖啡厅》,稍小一些的,是毕加索的《梦》。当然,这两幅都是非常粗糙的仿制品。站立女尸的左前方摆放着一张圆桌,桌上花瓶里插着相对还算鲜艳的花束。这是整个屋内看起来最为正常的物
品,但放在这个环境中,却变成了最不正常的异样。除去尸体状态和屋内环境带来的不适以外,最终让宋宇涛把不相关的警员全部关在门外的原因是,在尸体脚下的水盆旁,混合着血水写着四个大字——“亓弋杀我”。
不是毕舟来,也不是绿萼,而是亓弋。点名道姓,明明白白地指出亓弋。亓弋的名字笔画太过简单,地上的字笔触平稳清晰,只要认识这两个字的人,就都不会认错。
面对这样的场景,亓弋反倒是最平静坦然的,他把腰间的枪套摘下,连同手中的枪、执法记录仪和手铐,全部塞到海同深手中,然后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亓支,你这是干什么?”郑畅忍不住问道。
“常规流程。我现在不能再参与这个案子了。”亓弋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宗彬斌走到亓弋身边:“亓支,别闹了,这跟你没关系。”
亓弋摇头,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宗彬斌看:“《蓝色房间》,像吧?”
“亓支!”宗彬斌皱了眉,转而看向一边的海同深,“海支你说句话。”
海同深抬眸和亓弋对视片刻,而后说道:“郑畅给潇潇打电话,让她立刻赶过来,宋哥通知技术大队出现场。宗哥跟外面的队员交代下去,走访调查一定要彻底。亓弋……”海同深深呼吸了一下,说,“亓弋上交通讯设备,在上级领导做出决定之前,不许离开我的视野。”
“海支!”宗彬斌和宋宇涛都急了。
“纪律和规矩都忘了?!”海同深提高了音量,“干活去!痕检来之前不许再进入现场!”
理智和情感在拉扯,最终,对纪律的服从战胜了个人意志,三个人先后走出了房间,按照安排各自忙开。亓弋把手机掉转了方向,送到海同深手上:“我密码你知道。”
“这次多少奇异果都不管用了。”海同深咬牙接过手机,拉着亓弋走到院外。
小院门口的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亓弋丝毫不顾及形象地靠在墙边不碍事的地方,从脖子上摘下一直挂着的指尖陀螺,一下下转着。
“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海同深问。
“你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
“那就足够了。”亓弋低着头说道,“我卧底的时候都没干过的事情,现在更不会干。我只是在想,这种栽赃和陷害,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
“泼你一身脏水,逼迫你回到他们的阵营。”海同深说。
亓弋的指尖几不可见地轻轻抖了一下,旋即他自嘲般笑道:“你看我是在意脏水的模样吗?我要是怕被泼脏水,当初就不会去当卧底。谁不想自己身上的警服永远干干净净的?”
“别这么说。”海同深颓然又无力地安慰着。
“没关系的,大不了就是停职,如果真的停职了,我就好好歇着。反正他们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突破稽查组,这反倒是对我的一种保护,对吧?”
海同深压着声音说道:“别说了,再说我就要忍不住抱着你了。”
亓弋攥停了手中的指尖陀螺,仍旧靠在墙上,许久之后,他才再次抬起头来,凝视着海同深,问道:“是不是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相信我?”
“是。”海同深斩钉截铁地回答。
亓弋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少见的笑容:“真好。”
“你笑得我发慌。”海同深还是没忍住,抬起手轻轻抚过亓弋的脸,“答应我,好好的,行吗?”
“好。”亓弋轻轻动了动,蹭过海同深的手心,“深哥,注意点儿影响。”
“我心里有数。”海同深收回手,挨着亓弋靠在了墙上,同时拿出自己的指尖陀螺也玩了起来,“你发现了吗?咱们警车开过来的时候,越靠近这里,路边遇到的人脸上的戒备就越多。”
亓弋:“还有一点,这里的男女比例非常失衡。”
“是,我也意识到了。”
亓弋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海同深,说:“你还不向上级汇报?光在这儿盯着我算怎么回事?就不怕我跑了,或是跟什么别的人串通在一起给他们通风报信?”
海同深:“手机在我这儿呢,你打算拿什么通风报信?”
“万一我身上有跟踪器呢?”亓弋把手中的指尖陀螺送到海同深面前,“这里要是有定位器怎么办?”
“这东西我改装的,有没有被二次加工过我难道看不出来?是不是要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把你扒光了搜个身你才能老实?请问亓弋同志,咱俩到底是谁的名字被写在了凶案现场?”
亓弋不答反问:“你到底有没有跟廖厅汇报?”
“汇报了!廖厅已经知道了!今晚就赶来!”海同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第七十八章
案发现场地上的字太过扎眼,再加上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专案专办,保密程度很高,所以技术大队到达之后,只有梁威和李恩进入了案发现场,其余的队员包括法医在内,都只在外面进行辅助工作。虽然被提前打过预防针,但真正看到地上的字和屋内环境时,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共事这么久,他们自然也知道轻重,很快整理好心情,开始工作。案发现场被刻意仿照画作布置过,遗留在现场的痕迹非常多,痕检所需的时间自然也就变长,在谢潇苒从平潞赶来时,梁威才堪堪完成工作。谢潇苒甚至都没来得及找到海同深报到,就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诡异的不是尸体,是现场环境营造的氛围……把尸体只当尸体……”谢潇苒低声复述着苏行跟她说过的话,深呼吸了几轮,让心情平复下来。
“跟我上车。”廖一续的声音出现在海同深身后。海同深转了身:“廖厅?您不是说晚上才能到吗?”
“特事特办,顺便把谢潇苒给你们带来了。”廖一续拍了拍海同深的手臂,“你去忙吧。”
“好。”知道廖一续和亓弋肯定有话要说,海同深自然服从命令,拉起警戒线进入了案发现场。
“海支,留个鞋印给我。”梁威拿着工具走到海同深身边。
海同深配合着踩下鞋印,问:“现场怎么样?”
“痕迹非常多,指纹、掌纹、足迹、生活痕迹都很全,这现场可跟之前的不太一样。”梁威取完鞋印,一边整理好,一边说道,“对了,在床尾那个柜子里发现了一个移动硬盘,我放在14号物证袋里了,上面的指纹已经提取完毕,你们要检查里面内容的话可以直接拿走。”
“好,知道了。”
梁威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亓支这是招惹了什么人啊……还有这姐俩……什么深仇大恨非得用这种把自己都搭进去的极端手段?”
“嗯?”
梁威:“死者是况萍,没看出来?”
刚才进屋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地上那四个血字吸引了,再加上女尸的头发遮挡住了大部分脸部,海同深确实没认出死者就是况萍。
梁威继续说道:“手臂上的枪伤很明显,伤口都还没好利落。不过也是,你们进屋一会儿就出来了,没看清楚很正常。”
李恩在这时也走到海同深身边,问:“现场照片洗出来吗?还是你直接把电子版拿走?”
“直接给我吧。”海同深伸了手。李恩利落地把储存卡从相机里拔出来交给海同深,同时说道:“那几个字不是用手写的,但是写字的工具我在现场并没有找到。刚才梁哥也做了鲁米诺实验,屋里除了地上那几个血字以外就再没有血液痕迹,这里肯定不是第一现场。”
“我知道了。二位辛苦。”海同深把储存卡收好。
梁威又补充说:“对了,尸体泡过福尔马林,她脚下的那盆里的就是福尔马林,还有就是屋里空调一直开着最低温度,都是为尸体防腐做准备的,具体情况你等潇潇出结果吧。还有,得提前跟你通个气,确定死亡时间估计有难度,实在不行你跟廖厅打个报告,把王军老师请过来给把把关。这案子太诡异了,我怕潇潇镇不住。”
海同深无奈:“你怎么也开始玄学了?”
“还真不是玄学,新人挨欺负这事真的存在。”梁威压低了声音,“昨天高骞缝尸体缝到都快崩溃了。你也经历了不少案子了,死后分尸不少见,但活着斩首的,别说你了,方主任都直皱眉头。”
想起马雪遇害现场那触目惊心的血迹,海同深也不由得叹了气:“跟高骞说,今儿没让他进现场不是不信任他,这是特殊情况,让他别多想。”
“放心吧,小孩儿知道深浅。潇潇刚才也说了,等尸体搬回去之后让他跟着一起尸检。”
梁威话音刚落,高骞就拿着物证袋小跑着到他们身边:“海支!梁主任!我发现了这个!”
海同深眼皮一跳,立刻接过装着手枪的物证袋,问:“哪找到的?”
“车里。”高骞回答,“刚才梁老师进现场,车那边暂时没人动,我就先过去粗略检查了一下,这是在那辆车后备箱的储物盒里发现的。”
海同深:“我知道了,辛苦你们继续把那辆车再仔细查查,我已经联系好了,一会儿有拖车过来,直接把这辆车吊上拖车拉回去,尽量保留现有痕迹,你们先把吊装运输过程中有可能脱落摩擦的地方仔细检查一遍。我去找廖厅。”
警用MPV外,廖一续的秘书尽职尽责地守着门,在向车内确认过之后,才让海同深上了车。廖一续坐在二排单独座椅靠里面的位置,亓弋并没有跟他并排,而是坐到了后排的角落里,两个人位置呈对角。亓弋甚至是面向窗户的,车内的气氛不算剑拔弩张,但也绝对不和谐。海同深上车后按照廖一续的要求直接坐在了门口的位置,在秘书把车门关上之后,廖一续直接开口说:“不用寒暄,直接说正事。”
海同深把枪递了过去,说:“小砸炮,达到警用标准的,我记得晏阑说当年那起枪械案还有两把枪没有找到。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弹夹,只用了一发子弹。”
“戴冰是被枪杀的对吧?”廖一续问。
“是。”海同深点头,“还有,现场这名死者是况萍。”
“她就是况萍?”亓弋突兀地出声提问。
海同深侧了头看向他,回答:“是啊,你不是见过况萍的照片吗?”
“不,我的意思是……”亓弋停顿了一下,转而看向廖一续,“尸体照片我还可以看吗?或者我不看也行,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廖一续:“你想确认什么?”
“刚才进屋的时候我看到了尸体的一部分,我想确认的是,死者左上臂靠近肩膀的位置是不是有一片红色的胎记?”
“有。”海同深回答,接着又补充说,“你等会儿我去拿个转换器。”
“用我的。”廖一续直接把手边的平板交给海同深。海同深把储存卡插进平板里,快速翻找到刚刚李恩拍的尸体照片,得到廖一续的许可之后,他才把平板转向亓弋。只看了一眼,亓弋就已经确认,他说:“况萍还有一个身份。她是道钦的女朋友。”
“道钦是……你卧底时候的手下?”海同深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
“是。”亓弋说,“道钦以前跟我说过,他有一个中国女朋友,但是我没见过照片。有一年冬天,道钦突然在手臂上文了个图案,那是个没有规则的图案,我问过他,他说他女朋友身上有个胎记,是红色的,因为形状不好看,所以他女朋友从来不穿短袖和无袖衣服。道钦为了让他女朋友开心,就自己偷摸去文了个镜像的,但是是黑色的,他说那就像是印章,是他女朋友的胎记印在他身上。以后他们一起出门,别人一看就知道是独特的情侣标记,就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女朋友了。当时这事还被Nanda和Nando拿来调侃,说道钦是个情种。”
“我……去……”海同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边不都传言是你杀了道钦吗?那况萍应该是知道的,她那天在废弃工厂那儿……不会真是要找你报仇吧?”
“反正她没杀成我。”亓弋说,“我是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层关系,况萍和况沐才会帮着那边做事。”
廖一续问:“道钦是什么时候跟你说他有女朋友的?”
“我到那边大概第三年道钦就开始跟着我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女朋友了,所以他和况萍确定关系的时间只会更早。”亓弋回答。
廖一续快速翻看了一下案卷信息,说:“况兴国杀人是20年前,那个时候况萍只有14岁,况沐更是只有10岁,资料显示况萍完成了义务教育并顺利考上了当地的高中,她们家的条件并不好,即便是在父母都还健在的时候,她们过得也很拮据,凶案之后进入非义务教育阶段,她和况沐反而都没有向学校申请过助学补助,她高中阶段的学费和生活费的来源值得怀疑。就算按照道钦到亓弋身边的时间开始算,那年况沐也才只有23岁,本科刚刚毕业。这姐俩的老家在越桂省,况萍的本科和硕士都是在省内上的,理论上来说,她在硕士毕业之前,出省的概率并不大。”
海同深说:“越桂和云曲虽然相邻,但她们老家和边境可不挨着。”
亓弋想了想,说:“道钦他妈是越桂人。那些年他确实会经常回越桂,他没犯过事,名下也有正经的外贸生意,一直是帮着DK走白路子的,他往来边境走的都是正常途径。或许是他某次回国的时候,遇到了况萍,就这么认识了?”
“很有可能。”廖一续说,“之前对于道钦的调查只到他父母那里就停止了,他死后DK那边很快抹去了和他相关的痕迹,所以后来我们的调查变得非常困难,加上亓弋回来了,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重点都放在了还活着的人身上。”
秘书轻轻敲了两下车窗,而后将车门打开了一道缝,询问道:“廖厅,市局刑侦支队的宗彬斌想跟海支队长说话。”
“开开门吧,直接说。”廖一续道。
秘书听言把车门打开,宗彬斌见这形势,知道是要直接汇报,便更加严肃了态度,说:“廖厅,海支,我们跟周围的居民群众了解情况,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大部分人都不配合,少数几人会勉强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但都不是重点,当我们询问这里的群众是否见过况沐或者况萍时,他们绝大部分都一口否认,还有直接转身走的。我们已经向他们宣讲过配合办案的义务和责任,但收效甚微。”
廖一续听完并没有直接说话,而是又翻看了一遍资料后才缓缓开口:“JU论坛起始于十年前,即便是将四年前戴冰出逃,亓弋回国作为现在这些命案的源头,论坛的起源也远早于这个案件,鉴于况家姐妹早年间的经历,我更倾向于将论坛和这些案件剥离开,分别对待。刚才一路开到这里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女性人数远高于男性,而少数的男性,也都是青春期的或者更小的孩子,结合JU论坛和此地的环境及人口组成,现在你能做出什么推论?”
宗彬斌眨了眨眼,而后说:“或许这些人是JU论坛曾经帮助过的人?就像马雪一样?那……如果他们有意回护况沐和况萍,我们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抓了吧?没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