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难熬的夜晚,他也曾自私地想过,当年要是没有推开她就好了……
郑淮明将毛茸茸的小猫抱起来,轻轻拢在了胸前。心间某处尘封的冰冻悄然开裂,从最深的地方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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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北川陷入连绵的阴雨。阵阵潮冷带走最后零星暖意,彻底入了冬。
池秀梅病情短暂稳定了几天,又因感染性高烧进了一回手术室。方宜从工作室赶来时,她刚刚推回病房,还在麻醉中没有苏醒。
何初月的包搁在椅子上,但没见到人影,只有护工陪在床边。
方宜待到十点多,等护士来换好药才起身离开。她穿过长长的住院部走廊,期间给投资方回了一个工作电话,刚挂断电话,脚步就顿时停在了原地。
透过细雨朦胧的黑夜,对面行政楼三楼明亮的走廊间,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在说着什么。
玻璃窗上不时有水珠划落,模糊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侧脸。何初月双手抱臂,站在两步之遥。
仿佛有什么轰然在脑海中炸开,无数灰暗的回忆涌上心头。方宜不可置信,如此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会站在一起——郑淮明又在瞒着她做什么?
大步穿过连廊,待她转进三楼,何初月已经走远。走廊的尽头,只余郑淮明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仍在原地伫立。
迎着他眼中的惊讶,方宜听见自己冷声质问:
“你们又背着我说什么?我妈的事,有什么是不能和我商量的吗?”
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肩膀因气愤而轻轻颤抖。
郑淮明一愣,错愕道:“没什么事,周主任帮忙看报告,我来了解一下后续的方案。”
他上前半步,似乎想要拉住她。
“是吗?”方宜下意识躲开,情绪越来越激动,思绪也如滚石般下落,“不会哪天我来医院,发现我妈病床空着,你才告诉我把她转回珠城了吧?或者突然告诉我,她转成肝癌了、她死了?”
“不会的……你听我说。”郑淮明苍白而急切地解释,“刚刚从主任那出来,我让她把之前的检查单也发给我看一下。”
他没有说一句谎话,但眼前的女孩显然并不相信,通红着眼睛默然不说话。
话音未落,几米外办公室的大门“咔哒”一声拉开,一位年近六十的中年男人回身锁门,看见站在楼道里僵持的两个人,略有不解地打量了一眼。
“小郑,还没走啊?”周主任打招呼道,“池秀梅的情况比较复杂,等明天会诊完再跟你说。”
郑淮明礼貌地颔首,寒暄了两句。
待周主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深深吸了口气,俯身用小心翼翼地牵过方宜的手,尾音轻颤:“这次是真的……以后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先和你商量……”
语气是那样恳求、低微,让方宜心头蓦地一酸。她没再挣扎,无力地任他牵住,却避开了视线,不愿看他。
楼道的尽头是一片昏黑,眼前一排排办公室紧闭的木门压抑无比,好像一道道毫无生气的墓碑。
或许郑淮明这次句句真切,可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就崩塌殆尽。
方宜垂眸,悲哀的泪水顺着眼睫陡然滴落。
“我先回去了。”她紧咬着下唇别开头,不想让他看见。
眼见方宜转身要走,郑淮明急切地攥紧她的手。虽然此时他一万个不愿提起此事,但明天一早就要走,不得不说。
“我刚刚接到电话,明早要和李院长去一趟莲城……五天就回来。”
方宜没有抬头:“知道了……”
得到了应允,可她默然的态度让郑淮明心里空落落的,心跳一时失去了节奏。他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她安心,慌得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直接剥开来证明:
“真的,是一场很重要的手术……李栩也会去,金晓秋他们都知道——”
“够了。”方宜打断他,一双杏眼通红,却倔强地忍住眼泪,“你到底去哪里,去多久,都跟我没关系!”
这一刻,惨白的灯光下,郑淮明终于看清了她满脸清亮的泪迹,心脏像被灼烧般,霎时疼得紧缩痉挛,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方宜轻易抽开了手,飞快地胡乱抹去泪痕:“别说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了。”
她往日明媚灵动的眼眸中没有悲伤,而是失望透顶的灰暗。
郑淮明怔怔地失去了所有力气。
如此美好的女孩,是他让她痛苦不堪。
不能再错下去了,他不能再靠隐瞒和逃避粉饰太平,更不能让她从别人口中得知郑泽的事……
哪怕是被厌恶、被放弃,他得亲口告诉她。
“我回来那天,是我们在一起三个月。”郑淮明脸色煞白,脱口而出,“晚上、那天晚上回家吃饭,我……有话想跟你说。”
方宜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直到属于她的最后一丝气息被冷风冲散,郑淮明伫立的身形晃了晃,抬手扶住窗台。胸口已经疼得快要麻木,死寂的目光望向没有尽头的黑色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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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淮明出差的日子里,方宜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她为那晚自己的眼泪而感到难堪,明明不至于的……可积压太久的情绪早就岌岌可危,而郑淮明的一举一动,又是那样轻易牵动她内心的伤痛。
原以为能相安无事几天,接到李栩电话时,方宜正在会议室等万弘传媒的负责人开会。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手机忽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二院宣传片交片后,李栩鲜少给她打电话,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方老师,你知道郑主任平时吃什么胃药吗?”急切的声音传来。
方宜皱眉:“他怎么了?”
“胃疼得厉害,吃了止疼药没用……”李栩眼见蜷缩在沙发上的男人已经连躺都躺不住,急得直冒汗,“我们在休息室里,他不让我声张。”
想到刚才的一幕,李栩至今还心有余悸。开完会把众领导送进电梯,一回头,就见半分钟前还谈笑风生的郑淮明,陡然折着腰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进医院几年,郑淮明最是雷厉风行、沉稳可靠,李栩哪见过他失态成这样,吓得魂都丢了。
半扶半架把人弄进休息室的隔间,郑淮明陷在沙发里汗如雨下,吃了随身的止疼药也不见好转。十几分钟过去,情况急转直下,他脸色灰白,几乎昏迷过去。人就在医院,却坚持不许叫医生、更不许声张。
李栩不敢忤逆,只能无助得团团转。
隔着电话,方宜心仍忍不住揪了一下,低声道:“他不让,你就听他的?”
李栩支支吾吾:“今天确实有好多领导在……”
会议室门外的谈话声越来越近,万弘传媒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方宜来不及多说,更深知郑淮明的脾气,掩住听筒冷冷道:“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让他自己选。”
说完,未等对面再回应,她直接按掉了电话。
门轻叩三声,方宜深呼吸了两下,迅速调整好表情和心情,和沈望起身热情迎接。
另一边,莲城市医院,行政楼休息室里。
郑淮明听着那通被短暂挂断电话,昏昏沉沉间,第一次后悔没有直接疼昏过去。本可以阻止的,可或许是痛到了极点,心底竟还有一丝奢望。在李栩匆忙寻找手机时,默许了他的动作。
——都是他咎由自取的。
此刻心口的苦涩更甚,郑淮明自嘲地弯了嘴角,声音微不可闻:“没事,缓……缓缓就好。”
强烈的疼痛像要将身体撕成数片,他眼前明明灭灭,终还是强撑不住,放任自己沦于一片黑暗之中。
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之后,方宜狠下心没有再回电询问。
当天晚上,郑淮明和往常一样发来照片和微信,有报备行程的意思,只末尾提了一句:下午有点胃疼,李栩大惊小怪,已经没事了。
方宜同样没有回复。从前就是一次次心软,让她掉入万劫不复的牢笼,这一次,她决定彻底走出来。
五天很快过去,郑淮明回来的那天,方宜一早就收拾包出门了。
她猜想,所谓的“有话要说”,不过又是示弱的道歉、恳求,反反复复,这些话她早就听够了,也有些逃避地不想再面对他那张苍白的脸。
中午从电视台出来,方宜远远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等在街边。
她手拿咖啡,和谢佩佩聊着天,故意绕开了。
可轿车还是追了上来,车窗缓缓降下。隔着昏暗的副驾驶,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几点结束?我来接你。”
方宜没看他:“不知道。”
郑淮明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回家吃饭吧,我来接你。”
方宜避而不答,默默地往前走。
轿车靠街边行得很慢,挡住了后边想临时停车的人,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喇叭。
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焦灼,谢佩佩看了眼方宜的表情,勉强冲郑淮明笑了笑,客气道:“郑主任,我们下午出外景,还不知道从哪儿回来呢。”
光线昏暗,她遥遥一眼,只觉得车里男人的脸上毫无血色,清俊的眉目间难掩颓然。
顾及后面的车,没法再多停留,郑淮明望着方宜的侧脸,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青白:“无论多晚,我在家等你。”
红色的尾灯消失在街口,谢佩佩晃了晃方宜的胳膊,关心道:“方方姐,你们吵架了?我看郑主任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联想到之前的电话,方宜心里不觉有些烦躁,为什么那人总拿身体当做换她同情的筹码?
正午阳光明媚,街上车来车往。
她喝尽手中的咖啡,扔进垃圾桶里,换了个话题道:“佩佩,上次你不是说有一家西餐很想吃吗?今晚叫上你哥、许医生和余姐,一起去尝尝吧。”
谢佩佩犹豫道:“想是想,但刚刚郑主任不是说……”
方宜神色平静:“就今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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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金悦华庭二十一层。
客厅里灯火通明,宽敞白净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碗碟,一束红色的郁金香插在花瓶里,鲜艳明亮、摇曳生姿。
糯米蒸肉,红烧羊肉,虾仁滑蛋,清蒸黄鱼,玉米排骨汤……□□样菜,色泽诱人,看着足够好几个人吃,却只放了两套餐具。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冒着热气腾腾的盘子逐渐凉了,郑淮明起身一盘、一盘地复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可大门始终没有响起。
饭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可对于坐在桌边、一整天滴水未进的男人来说,却如同穿肠毒药一般。
这些天情绪郁结,剧烈的胃疼始终无法缓解。油腻的气味涌进胸腔,泛起一阵阵磨人的反胃,郑淮明没忍住去洗手间抵着胸口吐了两回。
不想影响晚上的见面,他提前吃了止疼片和解痉药,甚至推了一支强效镇痛药。
药物副作用来得明显,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蔓延。郑淮明端坐在餐桌旁,手机倒扣着,静静注视着瓶中的郁金香,瑰丽、热烈,与他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红色的郁金香,代表真挚的爱情。是她曾经送过他的。
表盘上的分针一格、一格地转动,仿佛一轮锯齿,生生在心口反复磋磨。
那番日思夜想、不断煎熬的坦白始终萦绕耳边,每思考一遍,鲜血淋漓的往事就在心中翻滚一次。郑淮明疼得冷汗涔涔,却无法自控地设想着方宜的反应,指甲将掌心生生划出好几道血口。
四点到九点,整整五个小时,从一开始的紧张、恐惧,到后来的麻木、迷茫。
余光中的那抹红成了支撑他的唯一念想。
第69章
掌心的一抹鲜血斑驳了手指。
时间的流逝仿佛陷入虚无,
桌上的排骨汤渐凉,凝固一层薄薄的油星。
郑淮明始终端坐,浑身的血液也像被冻住。空调已经升高了好几度,
依旧冷得彻骨。
漫长的等待中,
唯有上腹冷硬的器官还在抽痛,
时刻拉扯着他的神经。
就连注射液也没有刚开始用时那么见效了。他深深垂下头,强压着按进去的冲动,撑住桌沿的手肘暗暗用力,轻微地发抖。
接近十点,再晚的外景拍摄也该收工了。
和方宜的对话框里,只有满屏长短不一的绿色,
从两天前就再没有回复过他。
两个小时前:
同样没有回应。
郑淮明担心是否路上出了意外,
恐慌和焦急不自觉上涌。他打开手机,
指尖在微信通讯录上下滑。
沈望、谢佩佩……还有几位认识的同事。
他犹豫了几次,简短的语句写了又删。如果她真是还在工作,
这样的催促难免让人感到厌烦。
页面又转回方宜的头像:阳光的树荫下,一只可爱的狸花猫抱着摄像机,
眼睛水灵灵的。郑淮明一直觉得头像里的小猫很像她,明媚灵动、坚韧又不失柔软,
对事业有着自己的追求和坚持……
他略有眷恋地点开看过无数次的主页,
方宜平时很少发动态,
朋友圈是三天可见。
可如今,
屏幕正中那一栏静静地躺着两张缩略图。
郑淮明微怔,
一股强烈的不安冲进脑海,
动作比思考先一步,
点进了照片。
简单的四宫格,定位在一家市中心的高档西餐厅。前三张是一桌丰盛精致的菜肴,
切条牛排、海鲜意面、火腿卷边披萨、奶油酥皮汤……
灯光昏黄、氛围浪漫,刀叉上镶嵌着蓝绿相间的彩石,纹路精美。
主题虽是菜品,可郑淮明还是一眼看见了照片角落里,桌对面那只戴着金属腕表的手。
骨骼分明、指甲平短,明显是一只男人的手——
那块银灰色金属外沿、深蓝表盘的机械腕表,郑淮明恰好只见过一次,在许循远的手腕上。
呼吸猛然急促,郑淮明指尖抖了抖,还是自虐般地翻到了最后。
是一张方宜手持玻璃杯,低头微笑的照片。视角从对面微微俯视拍下,光线昏暗,及腰的长卷发慵懒散落,藕粉的修身针织衫,露出纤瘦锁骨,无一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柔美的气质……
而她没有看镜头,长卷的睫毛下,是难掩的盈盈笑意。
拍得很漂亮的一张照片,郑淮明恍惚,他不知有多久没见过方宜如此轻松的笑容了。
自从复合以后,两个人之间总是充满僵持和别扭。她不止一次地落泪,那双曾经如小鹿般活泼的眼睛里,悲伤比喜悦更多。
他说要带给她幸福,却没有做到。
活该她选择坐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手机“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剧烈的疼痛从深处爆发。郑淮明猝然折下腰,青筋暴起的拳再也忍不住,理智溃败地重重砸进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