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淮明轻声说。
至少先度过最冷的几天,再给它找一个领养的人家。
他面上平静温和,却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有一股暖流触电般地窜过心尖。插在口袋中的手指微蜷,郑淮明轻吸一口气,迎着李阿婆和保安惊异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这只猫,放我这儿养两天吧。”
先将纸箱抱回了办公室,郑淮明看了一眼表,距离开诊还有半个小时,又立即下楼开车,将它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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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宜朦朦胧胧醒来,宿醉的头痛先一步侵袭。这些天她身心俱疲,闭眼强忍着四肢的酸疼,陷在被窝里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残留的闷滞仍在胸口,依旧难受得想吐。
没有人告诉过她,买醉是件这么难受的事。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提起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墙上的挂钟竟然已经走到了下午一点。
昨夜的记忆有些连不起来了,只有断断续续几个画面还算清晰,但方宜清晰地记得,最后是郑淮明来接的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憔悴,红彤彤的眼角尤为干涩。
她好像还哭了。
在郑淮明怀里。
可为什么哭,说了什么,全然想不起来了……
唯有红肿的眼睛提示着她,昨晚情绪的崩溃有多狼狈。
方宜捧了一把冷水,用力地揉搓着,恨不得将那些丢人的片段全部忘掉。
这个念头闪过,她有些可悲地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和郑淮明之间竟有了一道透明的高墙。
以前她是从未想过在他面前伪装修饰的……
回到客厅,方宜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解酒药,保温壶亮着,里面还温着绿豆汤。心里有些别扭,她一并无视了,踩着拖鞋去厨房给自己随便煮了碗泡面。
一整天,方宜哪里也没有去,没去工作室,也没去医院,抱着腿坐在木地板上,看着落地窗外雾蒙蒙的城市发呆。
她觉得很累,不只是身体上的,心里压着太多事,仿佛连骨子里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宜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如果郑淮明不值夜班,早的时候他八点多就回家了。方宜不想和他打照面,准备洗完澡就窝进卧室,关上门,放任自己当一回鸵鸟。
然而,正当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方宜愣了一下,抬头看表,现在才不到七点钟。
郑淮明手抱一个小纸箱,左臂还挂了一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动作不便地回身关上门,一转头就迎面撞上她有些诧异的视线。
浴室门半敞着,水汽弥漫,整个客厅都飘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目光相触,方宜先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稍稍裹紧了身上的浴巾。
只听郑淮明温声说:“今晚降温了,别着凉。”
他指尖触上墙上的液晶面板,中央空调“滴”地一声,徐徐吹出暖风。
方宜想问昨天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可见郑淮明神色平静如常地走进屋,似乎没有要提昨夜发生什么的意思。回想起自己痛哭的窘态,她也没了发问的勇气,转身回卧室换了身睡衣。
回到客厅,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地上的纸箱,走近看,才发现里面竟躺着一只半大的小猫。
郑淮明半蹲下来,拿出一卷干净的垫子,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挪出来。他眉眼间略有歉意:“本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的,但怕吵醒你。今晚有寒潮,我就先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了。”
方宜惊讶,那是一只黑、白、橘色相间的小猫,眼睛是灰蒙蒙的蓝色。这时已虚弱得叫唤不出声,对陌生的环境很紧张,只一个劲发抖。
“它害怕,你先别拿出来,箱子里还有它原来的气味。”她微怔道,“你想养猫?”
之前方宜见过他在医院喂流浪猫,想来是喜欢的。
“没有。”
意料之外的,郑淮明很利落地否认了。
他从印有宠物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里翻出药瓶和注射器,轻车熟路地给小猫打针、喂水,目光温柔耐心,语气却淡淡的:
“只是寄养两天,等它好一点了,就能找到领养的人家。这几天降温,如果还扔在外面,可能会冻死。”
方宜蹲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郑淮明。暖白的灯光,和窗外大厦斑斓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将药片掰碎、碾成粉,慢条斯理地掺进稀薄的羊奶里,轻轻搅拌,好像一切都静了下来。
但那小猫气息微弱,几乎喂不进多少,在他宽大的掌心中挣扎。
她担心问:“怎么不放在宠物医院呢?”
郑淮明解释:“它没有打疫苗,现在身体也打不了……医院里病菌很多,抵抗力低,很容易感染猫瘟。”
方宜不太懂这些,不知说什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郑淮明顿了顿,像是怕她不同意,轻声补充:“不会多添麻烦……我来照看它。”
他眼眸轻垂,手中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在郑淮明开口前,方宜从没觉得这有什么麻烦。她微怔道:“没关系……”
小猫带来的对话戛然而止,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郑淮明给它喂了药和水,将纸箱移到温暖背风的沙发后边。
起身时,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方宜湿漉漉的长发上,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来,渗湿了睡衣胸前大片的衣料。
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女孩纤瘦,热水氤氲过的面色白皙透红。以往都是他帮她吹头发,郑淮明主动开口道:“你坐这,我帮你把头发吹一吹吧,晚上冷……”
他伸手去拿吹风机,意识到自己刚刚摸过猫,指尖在空中微滞。
就这一两秒的停顿,方宜抢先握住了吹风机:
“不用了。”
这些天,两个人各有心事,好久没有亲近过,她心里多少还有点别扭。
“我手脏。”郑淮明哑然失笑,“我去洗一下。”
方宜慌不择言,又拒绝道:
“我自己吹,你……你去忙吧。”
大晚上有什么可忙的?
男人的脚步顿住,眸光微暗,看着她飞快地转身进屋。不一会儿,里面隐隐传来吹风机嗡嗡的响声。
第68章
哪怕被厌恶、放弃,他得亲口告诉她。
一整夜同床异梦,
方宜辗转反侧,将自己缩在双人床的一边。
寂静的黑暗中,身旁男人的呼吸声时轻时重,
显然也没能安眠。直到凌晨两点,
她实在忍不住,
爬起来去客厅翻出两粒褪黑素,推开了次卧的门。
床单和被子都冷冰冰的,但这一次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方宜打着哈欠走进客厅,意外地看到落地窗前郑淮明的身影,脚步一顿。
平时这个点,
他早就去医院了。
白茫茫的天色间,
郑淮明一身笔挺的黑色夹克,
背光而立,映出棱角分明的侧脸,
显得无端冷峻、清冽。闻声转过头,温声说:“醒了?早饭在桌上。”
他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
真实而诚恳,也丝毫未提她半夜去次卧睡的事。
方宜不知如何回应,
默然点了点头。
她洗漱完回到客厅,
没什么胃口,
只热了一碗粥喝。
郑淮明蹲在纸箱前,
弯腰给小猫喂药、换地垫。他动作慢条斯理,
间或停顿,
余光不时地看过来,
似乎在等她吃完早饭。
一碗粥见底,方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开口问:
“你今天不上班?”
“轮休,等会儿有个手术。”郑淮明站起来,自然道,“吃完我送你去电视台吧。”
一路上要半个多小时,想到两个人要在狭小的轿车里相处,从前亲昵的空间此时变得有些让她想逃。
池秀梅的事就像那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断了方宜内心那根弦。对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失望到了极点,连争吵、质问都失去勇气,越看越觉得陌生。
方宜撒了个小谎:“我今天不去电视台。”
“去工作室?”郑淮明的温和中带着坚持,“时间还早,来得及……”
“下午才去。”她飞快地说完,低下头不再看他,“你先去上班吧。”
对话没有了回旋的余地,郑淮明轻应了一声,没过两分钟就推门离开了。方宜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的车驶离小区,才回到卧室收拾去电视台工作的包。
走之前,她蹲在纸箱前,注视着那只缩在布垫里的小猫。
还是那么弱小、可怜。好在暖了一夜,又吃下药,它此时已经不发抖了,脸上的污渍和脓水被清理干净,蓝盈盈的瞳仁里多了一丝光亮。
方宜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小猫的脖颈,短而薄的一层毛,扫在指尖上。
感受到温柔的触摸,小猫努力地仰起头,蹭了蹭她的指尖,努力发出一声微弱的“喵”。像是求救,又像是渴望爱。
一连好几天,方宜下班回家时,郑淮明都在。
无论夜里几点,桌上常有饭菜,而她也总留下一句“在工作室吃过了”就转身走进卧室。
“今天也吃过了?”郑淮明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不是刚从北郊回来吗?”
谎言被拆穿,方宜挂包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自己拍摄行程的。
郑淮明起身去热菜,背过身去看不清神色:
“吃一点吧,有你爱吃的菜。”
好几个借口划过脑海,就要脱口而出。方宜突然觉得这样有点没意思,又正好是饭点,于是脱了外套坐下。
蒜香排骨,清蒸鲈鱼,清炒生菜,蛤蜊豆腐汤。
方宜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才喝了半碗,整个人已经暖和起来,一整天奔波的寒气四散。
两个人相对而坐,久违地陷入沉默。
郑淮明脸色有些苍白,手中的勺子在汤碗里搅了半晌,却未曾抬起一次。袖口挽起的小臂支在桌面上,肌肉线条微微用力。
“多喝一点。”他抬手,给她添了一碗汤。搁下的瞬间,修长的手指晃了晃,奶白的鱼汤洒出几滴,沾湿了虎口。
方宜直觉他可能不太舒服,可郑淮明只是避开目光,歉意地笑了一下,抽出纸巾来擦手。
见他一副平静隐忍的面色,料到答案定会是一句“没事”,她也顿时失去了开口询问的欲望。
一顿饭味同嚼蜡,方宜埋头吃着,终于扒尽最后一口。
忽然听对面传来一句:“明天晚上,有人想来看一下小猫。”
方宜愣了一下,听他接着说:“是内科一个同事的侄女,一家五口。家里以前有一只猫,养到十多岁自然走了,一家人一直想再养一只。”
经过郑淮明这些天耐心地照顾,小猫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小脸圆润了,一双眼睛也变得有神,甚至会在摸它时撒娇地露出肚皮翻滚。
方宜见过他照料小猫时的目光,是难掩的柔软、喜爱。
原以为早就算正经养下来了,全然没想到郑淮明会突然说把它领养出去。
她诧异道:“怎么突然送走?”
“原本也只是暂时养几天。”郑淮明淡淡说。
方宜皱眉:“你不是很喜欢它吗?为什么把它送走?”
女孩的问题太过直接,被一句话戳中了要害,郑淮明眸间闪过一抹暗沉。他执筷子的指骨轻微泛白,浅笑说:
“他们家有老人、小孩,有更多时间陪伴、照顾,比我们更适合养它。”
“我看了以前那只猫的照片,养得很好。”
字字句句都是“适合”,偏偏绝口不提他自己是否想留下。
方宜搁下手中的勺子,勺柄和白瓷碗边缘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的某种无私已经到了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地步——
她语气中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气愤,冷冷道:“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我是问你想不想养它,不是谁更适合养它。”
郑淮明微怔,抬眼是刹那的茫然。
“你难道没有对它很好吗?”方宜稍觉将话说得太重,不自然地缓声道,“况且是你救了它的命,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你?”
——你想不想养它,不是谁更适合养它。
这句话落在心间,如一叶绿枝轻点湖水,霎时泛起一圈涟漪。
郑淮明神色无意识地舒展,清远的眉间染上半分柔和,指尖攥了攥,轻声问道:
“那你……喜欢它吗?”
平日在手术台上理智果决的人,在这件事上出人意料的犹豫温吞,就像一个小心翼翼恳求应允的孩子。
“跟我没关系。”方宜利落否认。
养在家这么多天,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可她不想纵容他找借口,狠了狠心道:
“考虑清楚你自己想不想要它……把你的感受放在靠前一点的位置。”
说完,方宜将碗一推,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
所以她没有看见,在自己转身的瞬间,桌对面的男人微微红了眼眶。
卧室的门轻轻闭合,空荡荡的客厅里,郑淮明如雕塑般久久未动。直到沙发后心有灵犀般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声,他紧绷的脊梁忽而松下来,扶着桌边踉跄起身。
白净柔软的布垫里,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曾泥泞打结的褐白毛发清清爽爽,受过伤的皮肤也已长出一层薄薄的绒毛。
郑淮明单膝跪地,长时间紧攥的指尖微微颤抖,触上它的额头。
小猫依赖地仰头迎上来,用潮湿的鼻尖轻蹭,张嘴露出两颗可爱的尖牙:“喵。”
一条鲜活的生命,是无法预知的未来,是更是数十年的照顾与责任。可如果能抛去那些理智的条条框框、放任一回,他想将它留在身边……非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