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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傍晚飘起了零星细雨,初冬的风阴冷,不少路人已经戴起围巾。
巷子的二层小楼里,工作室所有人罕见地到齐了,但氛围不同以往的欢乐随性,显得有些压抑。
“所以……”方宜站在台前,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诚恳而坚定地将话说完,“请大家回去考虑一下,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团队要分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以后两个组分线运行。”
作为负责人之一,沈望接过话筒,也简单地总结了两句。
会议结束,大家第一次并非笑闹着散场。看着屋里渐渐空荡,方宜内心五味杂陈,沈望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早点做决断是好的,你知道的,我会跟你边走。”
其实,在正式宣布前,方宜已经单独和不少同事聊过后续的发展。她不愿以个人想法一刀切、阻断其他同事的前程,所以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分成两组的办法。
像摄像的陈哥、李哥,他们年长、经验丰富,肯定能挑起电视台这边的大梁,而像余姐、谢佩佩,都是纪录片专业出身,更愿意走创作道路。
但这次团队内分组,注定纪录片这边会有摄像的流失,需要加入新鲜血液,也代表着需要未来长期的磨合……
沈望走后,夜幕降临,方宜一个人呆呆地趴在工作室台面上,侧头望着窗外华灯初上。
她不想回家。
自从上次和郑淮明闹了别扭,她每天回家得越来越晚,不是在工作室加班,就是去医院看池秀梅,夜里回到家洗完澡就上床睡觉。
郑淮明似乎也很忙,好几次见他神色疲惫,即使是十一二点进门,有时客厅的灯也是黑的。
有一天夜里,方宜半夜口渴,摸黑去厨房倒水,正巧撞上郑淮明开门。她闻声探头,却见他进屋后扶着鞋柜,身形久久不动。
那沉寂漫长,足足一两分钟,郑淮明背对着她,在黑暗中微微弯下脊背。
方宜本睡得迷迷糊糊,但这么长时间,也意识到不太对劲,踩着拖鞋上前询问。摸到他的手背,是不正常的发烫。
“你发烧了?”她惊呼,下意识去探他额头。
郑淮明直起身子,轻轻挡开方宜的手,嗓音嘶哑低沉:“换季有点感冒,吃过药了,不碍事……”
这疏离的语气和动作让方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郑淮明脱下皮鞋,倾身放进鞋柜,却一时有些直不起腰,闷闷地不断低咳。方宜连忙扶了他一把,他站直了,便顺势脱开了她的手。
“怎么还没睡?”
她实话说:“睡了,有点渴。”
郑淮明点了点头,西装外套搭在手肘间,径直走向了次卧。脚步缓慢地迈出两步,才回头和她解释说:“这两天流感多,别传染给你了……”
方宜后知后觉,这两天醒来床边没有人,不只是因为他出门得早。
思绪回笼,方宜深深出了一口气,将额头埋进手臂。她不否认,自己是在逃避,既狠不下心和郑淮明一刀两断,却也做不到平心静气地和他相处。
二十八岁的她终究不像少时,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被热烈的爱情蒙蔽所有感知。
池秀梅那边也不安生。何初月要回珠城的琴行上班,请了护工后,只冲方宜丢下一句“之前她没管你,以后她也不需要你管”就走了。
与其继而相反的,是池秀梅近乎谄媚的热情,每次方宜只能待一小会儿,就觉得直喘不上气。
没有一件顺心事,方宜闷闷地刷着手机,想找个地方吃晚饭。
忽然,,朝她冲过来。
猛地被拥进一个踏实的怀抱,带着寒凉的夜风,爱人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方宜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抬眼便撞上那双盛满急切和担忧的眼睛,喃喃道:“郑淮明……”
哪怕是一场美梦也好……她环住他的腰,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女孩眼角的泪花,即使睡着了,方宜依旧眉头不展,指尖揪住他的衣服无意识地用力。
“让你女朋友一个人来这儿太危险了。”许循远背靠吧台,抛去了平日的玩味调侃,神色微沉道,“对她好点。”
心口传来难以言说的钝痛,就像被重物猝然击打,连着胸腔一同震颤。
郑淮明脸色白了白,强忍着内心的撕扯,依旧客气地道谢、结账。他毫不犹豫地将方宜拦腰抱起,大步朝酒吧门口的方向走去。
第67章
他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穿过缭乱的灯光和纷乱的人群,
初冬的夜风迎面吹来,冷得彻骨。
回去的出租车上,夜晚市中心拥堵,
两个路口走走停停。
车里又开着暖气,
有些闷热。没过几分钟,
方宜就皱起眉头,有些难捱地在郑淮明怀中辗转。昏昏沉沉间,额角冒出碎汗。
郑淮明连忙打开了一点窗,让空气流通,一边抬手替她顺着后背,一边心疼地低声哄着:
“喝点水缓一缓,
快到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
不知从何时起,
自己已经被方宜关在了心门之外。可又是那么无力,好像所有努力都南辕北辙。
她在门里独自痛苦,
他在门外束手无策。
出租车好不容易在金悦华庭停下,郑淮明尽量平稳地将女孩抱起来,
走进电梯。可随着轿厢上行,方宜忽然呜咽起来,
不停地推着他的肩膀。
郑淮明心焦,
眼见她呼吸有些沉重,
急得连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可她不回应,
半晌才低低地念着:
“郑淮明……”
以为方宜难受想吐,
郑淮明大步朝家门走去。心中慌乱,
他六位密码输错了两次,
“滴滴滴”的警示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回荡。
他懊恼道:“马上,马上到家了……”
感受到怀中人安静下来,
郑淮明焦急地偏过头去,却见方宜伏在他肩头,竟在无声地哭泣。一颗颗泪珠滴落,随着眼睫颤动,簌簌而下……
她眉间拧紧,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难过的事。手指揪住他的衣服,肩头克制地颤动着,委屈到了极点,喃喃道: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是不是只有分开才会好过一点?”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冷透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动作的力气。
方宜竟已经想过了“分开”这个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抖着手去开门:“你喝醉了……”
大门在身后闭合,客厅里一片漆黑。方宜用力摇头,埋在他肩头哭得愈发伤心。郑淮明没法走出哪怕一步,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她抱紧,鼻尖在发间摩挲:
“这次是我错了,我会改的……答应我,除了分手,什么都行……”
谁知,听到“分手”两个字,方宜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
“不分手!”她执意远离郑淮明的怀抱,一双潮湿通红的眼睛迷蒙,泛着一层水雾,挣扎道,“不分手……你都不知道我……我多难过,凭什么分手……”
方宜哭得满脸泪痕,所有挤压的委屈顺着醉意倾吐而出:
“你知道你爱的人突然提分手是什么感觉吗?”
“你感受过被人欺骗、隐瞒是什么滋味吗?他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你好……你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郑淮明对上她痛苦的目光,心脏霎时像被一只大手揉捏挤压,每一寸呼吸都像小刀划过般尖锐,割得鲜血淋漓。
月余前,她不过是消失了两天不回消息,他就已经急得快要崩溃,追去渝市。
郑淮明不敢细思,曾经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会有多伤心才会远走法国、四年不回,更不敢想,苗月去世时,她是怎么一个人撑着办完葬礼,怀着怎样的心情发出那句“这辈子再也不见”。
一直以来,是他的自以为是、固执自傲,毁掉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爱。
郑淮明弯腰将方宜深深拥进怀里,痛到无法承受,他面上冷汗涔涔,幽黑的瞳孔一片虚无:
“我知道……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知道。”方宜哽咽,挣脱不开男人的怀抱,她拼了命地用拳头捶下去,“你要是知道……这次就不会又背着我去找我妈……”
女孩喝醉了,失控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用力砸在郑淮明背上。
这一拳、一拳,是她痛过的……
他毫不阻拦,生生地捱着,脊背连着胸腔阵阵钝痛,浑身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方宜力竭地趴在郑淮明怀里抽泣。
他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爱你……”
然而,方宜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冰凉发颤的嘴唇,带着哭腔控诉道:“郑淮明,你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郑淮明张了张嘴,半晌竟连一句辩驳自证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地靠过去吻了一下。她自嘲地弯了嘴角,晶莹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悲哀和不甘:“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没爱过我。但我觉得,爱不会让人这么痛苦……”
近在咫尺,气息交融。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方宜的脸。
——爱是什么?
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交叠,郑国廷苍老绝望的眼睛,叶婉仪一袭红裙消失的背影,郑泽天真灿烂的笑容,邓霁云蒙蒙雨幕中告别的颔首……
苗月一声声稚嫩的“郑医生”,还有天台上,余濯和余伟相拥而泣的身影……
爱是那件奖学金换来却被扔下的白毛衣,是那块夏日里腐烂的水果生日蛋糕,是力透纸背的一句:爸没脸再见你。
是悔恨,是内疚,是自责。
在方宜哭泣的质问声中,除了与她相恋的那日子,郑淮明一时竟无法找到一丝关于爱的美好回忆。
他也把这些痛苦,顺着“爱”这个原本幸福的字,一并带给了他爱的人……
浓稠的夜色像是千斤重,快要压断他的脊梁。空气忽而变得稀薄,郑淮明眼前一片模糊,无论胸膛如何用力起伏,都无法吸入一丝氧气,整个人蓦地苍白下去。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喃喃地反复念着:“别放弃我……”
像是对方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上一次,你问我是不是后悔和你复合……”
方宜靠在郑淮明颈侧,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昏昏沉沉间,灼热的泪水又一次掉下来,“我以为在一起会没那么难过……我以为我能强大到高高兴兴地爱你,再毫不犹豫地走掉,让你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高估自己了……我后悔了……”
明明想好了要报复他,却一次次心软、一次次难过,比彻底分开还要煎熬。
方宜哭得精疲力尽,然而直到彻底昏睡过去,双手都紧紧地环着郑淮明的脖颈,没有松开。
压抑的黑暗中,郑淮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半跪下去。膝盖重重落地,他本能护住怀中的女孩,肩膀撞在冰凉坚硬的墙面上。
原来……他在她心中早已判了死刑。
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停滞,郑淮明艰难地喘息了几下,脸色骤然灰败。
他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身后仿佛是无底的深渊,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踩在碎石滚落的边缘,只需一步坠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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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天色灰暗,窗帘一夜未合,阴天黯淡的晨光照进客厅,隐隐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响起。
侧蜷在沙发上的男人眉头微皱,半晌缓缓地掀开眼帘,又不适地合上。反复几次,瞳孔中才勉强聚起一丝神志,徒然地动了动手指。
昨夜郑淮明照顾方宜吃药睡下后,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几回。这两天本就没正经咽下去什么食物,空荡荡的胃腹应激抽搐不止,吐到最后连胆汁和胃液都呕不出来,整个人伏在洗手台上倒不过气,脱力地往瓷砖地上滑。
一片黑暗中,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短暂地失去过意识,最后头重脚轻地回到客厅,连次卧都没力气走近,就合衣倒在了沙发上。
头痛欲裂——
郑淮明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像有针扎在太阳穴里搅动。好在一夜过去,解痉药起了效果,胃里的痉挛平息下去,只余骨子里散不开的钝痛,像将骨头都打碎了重新拼接。
手机屏幕上,六点半的闹钟不停地响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
他就着茶几上的冷水,摸出两片药吃下去,迷茫失焦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一圈,忽而闪过一丝慌乱。他踉跄地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女孩睡着的眼睛,如蝶翼般长长的睫毛低垂,呼吸平稳而悠长。方宜睡得很沉,长发如海藻般散乱,几缕扑在了被枕头挤压的侧脸上。
上大学时,她趴在桌上睡着也像这样,柔软的脸颊被手臂挤得圆圆的,很可爱,像某种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郑淮明眷恋注视着,心中的荒芜因这片刻回忆而有了一丝温度。直到体力不支地眩晕,他才深深地合了合眼——
不想放手……哪怕只是幻觉,他竟也奢望再温存一会儿。
想抬手帮她理一下头发,他苍白的指尖犹豫了片刻,还是怕打扰,起身带上门离开。
门诊八点半开始,郑淮明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翻阅完住院部送来的报告单,距离开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若是平时,他最多撕开文件柜里冷硬的切片面包,或是什么也不吃。但昨夜种种在脑海中浮现,郑淮明起身去了食堂,久违地喝下半碗小米粥。
温热浓稠的粥划过食管,坠进残破的胃里,几乎是瞬间就引起了阵阵不适。
不想这副身体再成为累赘,他手执瓷白的勺子,捏得骨节泛青,强迫自己不能立即吐出来。
可即使掌心按进去反复按揉着,不到十分钟,还是尽数吐在洗手池里……
走出食堂后,郑淮明站在路边,一连抽尽两根烟,才暂时压下胸口的翻涌。
一转头,远远看见门卫室旁李阿婆的身影,她脚边放着一个熟悉的纸箱。
“郑医生,早啊。”李阿婆招呼着,“之前你发的还挺管用,每天都有人来看。”
郑淮明勉强笑了笑,走上前去。
李阿婆朝地上努了努嘴,遗憾道:“就剩这一只了,今晚寒潮要来,要降七八度呢,估计是没活头了。”
前两天李栩将照片转到各科室群里后,好几个医生也帮忙发在朋友圈,其余四只都被领走了。
如今,只余下那只最羸弱的,大家都怕养不活,没有人敢要。
“哎,真可怜。”李阿婆恻隐,或许是想到一些院里的绝症病人,眼泛泪花,“病成这样,只能慢慢熬死了……”
郑淮明低头看去,那脏兮兮的破布里,小猫瘦骨嶙峋,褐毛打结成一团团的,半翻着肚子,连呼吸都快看不出来了。唯有带着脓水的、浅蓝的瞳仁里,还有一丝湿润的求生光亮。
“要么扔河里算了,一闭眼的事,比病死强。”保安抽了口烟,轻飘飘一句定了生死,换话题道,“不是说明年门口要改建一个停车场么,这些铺子是不是要拆了?”
李阿婆道:“哪能拆啊,这么多——”
“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