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亮的眉眼与如今的邓霁云缓缓重叠……
“邓老师,如果过去不是您帮我,我也不可能今天走到北川。”
方宜停顿了一下,来这里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今天我也有些话想对您说……之前瞒着您,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这件事,但我渐渐发现,相比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琢磨,不如坦诚地说出来。”
邓霁云惊讶地抬头,对上了方宜平稳、温润的眸子。她让郑希去一旁的儿童乐园玩一会儿,待孩子走远后,十分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吧。”
方宜轻抬五指,只见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灰色的素圈戒指。她微微攥拳,缓声道:“我和郑淮明,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在大学时就在一起了……”
邓霁云眼中闪过一刹深深的震惊,本能地垂下眼。
“我知道,他对于您来说很特殊……”
旧事被再次提起,邓霁云有些难堪:“方宜,你们之间的事,和我们——”
“邓老师!”方宜打断她,坚定地说下去,“其实,这次转学是郑淮明帮忙办的。他不想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如果不说,以后一定会后悔。”
邓霁云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
“这件事有多难,您应该也清楚,凭我的能力根本做不到。”方宜放轻声音,柔声说,“是他知道了,主动去联系的……”
她翻出检查单的照片,推到邓霁云面前:“还有,他早就去做了移植配型,失败了。那段时间,他胃出血得很严重,是我替他拿的报告。”
“因为是内部做的检查,没有登记名字,您可以不相信……但他真的去做了。”
窗外狂风大作,呼啸而过。餐厅里客人寥寥,桌上的菜早已凉了。
邓霁云喃喃问:“胃出血?他……他为什么……”
想到那段时间,郑淮明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方宜眼角也不自觉潮湿:
“您应该也感觉到了,郑淮明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他说,既然人已经去世了,就没必要再说这些了,不如让你们还有一个能怨恨的人,好过只剩下伤心和内疚……”
“邓老师,其实今天告诉您这些,是我自作主张。我只是觉得……带着恨生活,人是没法真正幸福的。”
气氛陷入一片死寂,邓霁云呆呆地垂眸,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红。
半晌,她忽然眉头轻拧,掩面哽咽。
远处玩耍的郑希察觉到母亲的悲伤,连忙跑过来,努力地拍着邓霁云的背,手足无措道:“妈妈,妈妈……”
邓霁云摇头,背过身去,肩头不住地耸动。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打开随身的手拎包,翻动片刻,从最隐蔽的夹层中,取出了一张多次对折的信纸。
那纸张残破不堪,折起的边沿粘着一层脏灰。
“这是……我收拾国廷遗物时发现的……应当是他来北川治病后写的,压在抽屉最底下。”她难掩伤悲,“你知道的,当时我……还好没有烧掉。”
那时她恨透了郑淮明,曾经想过将它一烧了之。
邓霁云艰难地将信纸推过去:
“麻烦你,转交给他。”
天边乌云笼罩,轰隆一声炸响闷雷,瞬间暴雨如注,哗哗地冲刷着大地。
吃完饭,方宜将邓霁云母女送上了出租车。回海城的高铁票是傍晚的,开学前受台风影响,将会连日大雨,她们必须在台风来临前离开北川。
那封薄薄的信,像有千斤重。
方宜顾不上回车里拿伞,一脚踩进街边水洼,冒雨跑向了那个屋檐下的身影。
那一夜的吻还历历在目,炽热的目光相触,两个人皆是如过电般微怔。
郑淮明没有料到她还愿意见自己,幽黑的瞳孔中难掩震惊。下一秒,看到女孩发丝上雨珠接连滚下,他慌忙抽出一张纸巾,想要为她擦拭。
方宜没有躲避,任郑淮明的指尖蹭过脸颊,而是拿出手机,输入一行字,递到他面前,目光灼灼。
郑淮明抬起的手滞仍在空中,眼里闪过片刻茫然。随即思绪就像湍急的河流被骤然冰冻,他张了张嘴,指尖的纸巾刹那被大力紧攥捏碎。
方宜猜到他想说什么,一把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凉得惊人,比雨水还要冰冷。
她凭着一股失而不再得的勇气,写道:
郑淮明脸色煞白,用力闭了闭眼,像是无力承受这话语,轻柔而决绝地挣脱她的手,背过身去。他宽阔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从口袋中摸索出一盒烟,打火机在指尖慌乱按下。
“啪嗒、啪嗒——”
狂风大作,微弱的火苗一次、又一次被吹灭。
忽然,一辆出租车在街边停下。车门打开,一把明黄色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郑希小小的身影跳下车,朝这边跑来。
脚步像被钉在原地,郑淮明默然看着她靠近。
碎步停在几步之遥,郑希仰起头,水灵灵的眼眸躲闪,有些胆怯地望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望着她局促的神情,郑淮明微怔,心口杂乱跳动着。郑希那清澈的一双圆眼、紧张时轻抿的嘴唇,与记忆里郑国廷的神色如出一辙,是那样熟悉。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伫立,他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一时不知她要做什么,默然对峙着。
只见郑希小心翼翼地合起伞,咬了咬嘴唇,似乎鼓足了勇气——
她踮起脚,飞快地将伞塞进郑淮明手中,转身淋雨跑回了车上。
郑淮明下意识地接住,诧异地抬头望去。大雨滂沱,开敞的车门里,邓霁云的目光穿透细密朦胧的雨丝,猛然对上了他的眼睛。
半晌,她微微颔首。
出租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渐渐在雨中悄然驶离,红色的尾灯彻底消失不见。
郑淮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伞湿淋淋的,微凉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一抹鲜亮的明黄色,在阴郁灰暗的空气中,像是一簇火苗,将他贸然烫了一下。
这把伞隔着疏远而体面的距离,隔着遥遥雨幕,带着某种释怀、歉意、告别,送到了他的手中,是那么轻巧,又那么沉重。
方宜走到他身边,此时此刻,全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爱恨嗔痴……她握住郑淮明的手,轻轻摩挲。
这一次,他没有再躲开。
她从包里取出那张单薄的信纸,递到郑淮明手中:
读完屏幕上的话,郑淮明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
他眼中深邃晦暗,翻涌着一阵难以捉摸的情绪,轻轻打开了这页纸。
那简陋的、折痕破碎的薄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
第一行的“郑淮明”三个字被反复划去,错开一行,写下:二字。
病中沧桑的字迹歪歪斜斜,折角顿挫,力透纸背。纸面几处拱起,隐约有曾被濡湿的痕迹。
不足几十个字,郑淮明读完伫立原地,久久不语,纹丝不动。
大风裹挟着雨星吹透他的衬衣,将纸角刮得哗哗作响,男人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塑,站在灰暗的雨雾中。
方宜看不到纸上的内容,见他沉默,不免担心。她靠近了些,直到触上郑淮明的手臂,才发现即使隔着衣料,他的体温也格外滚烫,竟在无意识地颤栗。
抬眼,只见他双眼通红,神色是无法言喻的悲痛,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潮湿。
身体仿佛置身于一片云雾,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撕裂——
所有的感官都抽离开来,郑淮明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沼泽,恍惚中,远远看见了年轻时的父亲。
暖色的漩涡中,郑国廷的身形高大伟岸,眼里充满慈祥的笑意。他微微俯身,双手撑膝,笑看着年少的自己,说道:
“这次出差错过了你的生日,是爸爸不对,爸爸给你买了模型飞机,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另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快去拆呀,你不拆妈妈替你拆了啊?”
原来,这些年里,郑国廷对自己不只有恨。
哪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怕只是一瞬间……
原来,叶婉仪也为他留下过一言半语……
懊悔、眷恋、痛苦、释然……太多情绪涌入郑淮明的脑海,他的心脏犹如被密密麻麻的蛛丝所包裹,缠绕得喘不过气来。
某种尖锐的疼痛在脑海间炸开,头顶传来一声巨响——
闷雷伴随着暴雨炸开,无数细碎的声音,伴随着女孩焦急的喊叫声,如潮水般冲进他的耳畔。
-
回去后,郑淮明整整高烧了一夜。
烧得咽不下一片药,退烧针都无济于事,难受辗转。盛文荣把过脉,站在床边无奈摇头,说这只能是他自己扛过去。
体温计上的数字一度超过四十,方宜急得也跟着冒汗,一次次用湿水的凉毛巾给他擦拭皮肤降温,半刻不曾合眼。
“郑淮明……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紧攥着他灼热的手,不断喃喃自语。
突然,被握住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郑淮明满额冷汗,仍是紧闭双眼。
可他似是听到了她的声声呼唤,眉头微锁,梦魇似的念道:“方宜……”
听到这一声呼喊,方宜心头猛然一颤,浑身的血液跟着加快流动——
他能说话了!
黎明前夕,温度才终于降下去,郑淮明在意识挣扎中虚弱地陷入沉睡。趴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方宜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见到他能解开心结、恢复健康,她是由衷真诚地感到庆幸。
可这一刻,这些日子他的回避、退缩,也让方宜也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对于这个男人,对于他们之间的所有爱恨纠缠。
如今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或许到此为止、一别两宽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
然而从那天起,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台风力美登录东南沿海,整座北川市连日暴雨、狂风呼啸。不少小树被连根拔起,横在马路中间,入眼皆是压抑残败,宛如世界末日。
上午十点多,北川电视台同样笼罩在灰暗中,演播棚里却是一片明亮忙碌、人声鼎沸,近日十分火爆的大型医疗科普类综艺《健康医学说》正在筹备第五期录制。
方宜刚走进去,李副导就热情地迎上来,与她握手:“方老师,这次能来救急真是太感谢了!今天B组的拍摄工作就麻烦你了!”
由于山体滑坡,北川南向的铁路全部瘫痪,节目原本的一组摄像被困在了半路。方宜一大早接到通知,就立刻冒雨带团队赶来。
“是我们感谢李导的信任。”方宜回以笑容,落落大方道,“我们团队已经就位了,都在十一楼的设备间,随时可以开始。”
能参与这档节目录制、结实电视台的人脉,真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电话里匆忙,李副导说是经人中实在太过显眼。
一旁桌板上还放着七八个咖啡袋,屋里几乎人手一杯。门边有几个电视台前来调度的年轻女员工,眼神都黏在了郑淮明的背影上,凑在一起说笑着什么。
角落里,沈望正弯腰调试设备,表情几分僵硬。
方宜一进门,同事笑道:“方老师,你男朋友来啦,还给我们带了咖啡呢,谢谢啊。”
这一声不大,却正巧是较为安静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她。
也包括郑淮明,他闻声回头,笑着朝她走来:
“快中午了,饿不饿?先喝点咖啡吧。”
方宜站在原地没有动,冷冷抬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没有接。后者笑意真诚,仿佛他们真的还在热恋一般。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天郑淮明每天都来工作室,不是带饮料咖啡,就是带水果甜品……
同事们有些不明所以,有些以为他们只是情侣闹别扭和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淮明凭着他极具迷惑性的面孔和健谈亲切的个性,很快打成一片,甚至已经帮有的同事看起了小毛病。
可每次方宜想要认真说什么,他都借口岔开话题,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不是已经默认分手了吗,现在又是来干什么?
不光是工作室,现在都追到电视台来了。
众目睽睽下,眼前男人虚伪的笑容让方宜更加气愤,她没好气地绕过他:“你不知道设备间不能带水进来吗?洒在机器上你负责?”
郑淮明神色微滞,立即软声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方宜不说话,径直走向沈望,将台本递给他。
其实这里不是机房,只存放了些不通电的设备,没那么严重。可她心里堵着一口气,若是再找不到地方发泄,就要憋死了。
郑淮明追过来:“今天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说着,他就要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四周不乏艳羡的目光,这下方宜连无视都没法做到了。她不想在所有人面前故意给郑淮明难堪,抬手拦住他的手,顺势将衣服接了过来,温声道:“你出来一下。”
方宜回头和沈望叮嘱了几句,招呼他们顺台本,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十一层走廊上光线昏暗,暴雨大力地洗刷着玻璃窗,时不时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门“砰”一声彻底合上,阻断光亮。
“你要打扰我工作到什么时候?”没有人旁人在场。方宜的脸色瞬间垮下来。
感受到女孩真切的不满,郑淮明眼中笑意淡下去:“我怕你午饭前会饿,就带了点咖啡过来。”
方宜只觉他莫名其妙,这个人刚刚医院复职,身体也才刚恢复,哪有时间和精力天天往自己这里跑。
前几日,她去二院交接设备单,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透过门诊室的缝隙,郑淮明一身白大褂,坐在诊台前,正被几个病患家属围着询问。他戴着浅蓝医用口罩,一边输入医嘱,一边耐心地解答着。
那时方宜见他一切都好,安下心来,却也没有上前的欲望。
“饿不饿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方宜蹙眉,“你这么闲,不用值班吗?”
“这两天都是夜班。”郑淮明误解了她的意思,微弯唇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安抚,“我没事,在家也睡不着。”
方宜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烦躁中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两分:
“我没有在关心你!”
走道间偶尔有其他工作人员经过,话音刚落,余光便见有路人瞥过来。
下午的拍摄仍有很多前期准备要做,时间很紧凑。方宜压低了声音,将话直白地说完:“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别再来了?”
郑淮明触及她饱含气愤的眼睛,眸光微暗,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冲动是一瞬间的,方宜自觉话说得有些重了,刚想解释,却见郑淮明再抬眼时,已敛去了失落,深邃眉眼间平静、温和:“那你先忙吧……”
他说:“晚上我来接你下班,电视台附近不好打车。”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此刻,方宜心底竟是无比平静的,不无悲哀,甚至有些想笑。她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
“郑淮明,我应该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方宜注视着他,“一定要我说明白吗?你现在没必要做这些。”
郑淮明的脸笼在阴影中,喉结缓慢地滚了滚,半晌没有说话。
手机嗡嗡地响起来,屏幕上的李副导的名字。
方宜利落地转身,只听身后传来男人低沉艰涩的声音:
“我没有同意……”
声音不大,却让她停住了脚步。
方宜回过头,一字一句问道:“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
其实,自从他恢复声音后就一次次靠近,方宜早就隐隐察觉到那荒唐的原因。
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在贵山见到我为什么不说?现在想起来了?”方宜又重复了一遍。
郑淮明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毫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却像被卡住喉咙,发不出声音。
狂风大作,半敞的窗子被吹得哐哐作响,阴冷的风吹乱他单薄的衣袖。
“对不起……”他哑声道,“别分手,我会改的……”
又是这些虚有其表的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