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纯引着林烬往外头走,将人带到走廊尽头一间不起眼的房间里去。
绕过山水曲屏,桌上摆着美酒佳肴,虞景纯落座,亲自为二人斟了酒:
“我始终想不明白,朝中全是老四老七的人,我无半点人脉根基,崔家也被贬斥出京,你为什么选了我?”
林烬提起扣着象牙帽的银筷,垂眸端详着:“我喜欢郡主,自然要找她亲近的人投效。”
“这话太虚,”虞景纯道,“将军镇守京城五万大军,深得圣宠,不像是受困于儿女情长的人。”
林烬夹了火炙鹅,味道不错,比漠北的烤芋头香:
“去年边境战事焦灼,运送军粮的船在苍河沉没,数万将士饿的宰战马充饥……”
他一边说,一边忖着虞景纯的神色,见他一脸好奇下文,突然转了话头:
“……那时臣时常想起郡主给我的烧饼,若无郡主大恩,臣怕是早就饿死街头了。”
虞景纯不疑有他,双眸含笑:“之前听文鸢说,幼文还时常进些补药,想必身子骨比寻常姑娘家更娇弱些。”
“将军既铭记幼文恩情,还望好好善待她。”
娇弱……林烬想起挨的那一脚,不自然地摇晃了一下膝盖:“那是自然,王爷心中挂念她,难道没想过去探望。”
虞景纯道:“幼时去过一趟,刚巧遇到母后,差点没被打死,之后就再没去过了。”
*
天上下着细碎的雪沫子,白生生地飘在虞幼文指尖,他用融化的雪水,在木窗沿上写字。
柳秋端着红漆托盘进屋,上前关紧窗扇:“郡主别玩雪,这么冷的天儿,待会冻着了。”
虞幼文看了眼漆盘里的瓷碗,表情抗拒:“都嫁了人,也没人会怀疑,这药不用喝了吧。”
“娘娘说,郡主这两年个头窜太快,要拿药压着些才好。”
矮他那么多,哪里窜太快,虞幼文郁闷地晃瓷碗,浓稠棕亮的药汁挂在碗沿上,苦涩药味直扑入鼻。
他怕呛,小口抿着喝:“诏狱那边情况如何,可探出什么了?”
柳秋道:“郡主不用担心,皇后娘娘在上面压着呢,他们不敢对柳冬如何。”
虞幼文斜了她一眼:“没打听着就罢了,用不着安慰我,你将米芾的《云山烟树图》找出来,给石锋送去,用将军府的名义。”
柳秋颔首应下,躬身告退。
药效渐渐发作,虞幼文额间微微皱起,在橘黄色的灯火照耀下,犹如美玉生晕。
他全身骨头仿佛被人揉着挤着,不由自主地弓着脊背。
推开窗扇,冷风倏然灌进来,凉丝丝地透过衣衫,身上不适被冷意盖过去,虞幼文觉得舒服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声挟着说话声,从外间断续传来:
“……歇着呢,秋姑姑不让打搅……”少顷,帘子微掀,是守门的小丫鬟,“殿下,将军求见。”
虞幼文勉强撑起身子,取了软帕拭去脸上冷汗:“让他进来。”
林烬进了屋,他穿得单薄,暗红绣金广袖袍服,腰间坠着狮纹翠玉珏,长发用金冠束起,配上轮廓分明的五官,更显英气逼人。
人还没坐到桌边,虞幼文便嗅到一丝淡淡的龙涎香:“将军忙啊,从宫里出来的。”
林烬随意嗯了声,踱步到桌案边:“这什么味,你喝药了,哪儿不舒服?”
他端着碗略微嗅了嗅,又凑近仔细端详,发现虞幼文脸色苍白。
虞幼文侧首避开视线,用纤薄的背对着他:“老毛病,一会儿就好,出发罢。”
“急什么,缪世瑛又跑不了。”
林烬坐在虞幼文身后,离得近了,鼻间清幽香气愈发明显。
他略微倾身,细细嗅了嗅,用手掌抵上他的背。
虞幼文察觉到他的举动,眉宇微蹙,含着警告的目光冷冷瞥向林烬。
“别乱动,”林烬握住虞幼文的手腕,内力源源不断的输送到他L内。
不过片刻,虞幼文只觉一股暖意在背部蔓延开来,四肢百骸的疼痛也减轻不少。
林烬问:“可好些了?”
虞幼文神情漠然:“白费力气。”
林烬看他秀眉舒展,面色比方才红润了些,忽然一笑:
“这么小心作甚,是怕我找由头缠上你,难道这老毛病经常犯?”
“不会。”虞幼文起身拿了大氅。
林烬看他动作,没骨头一般倚在凭几上,戏谑地说:
“文鸢哥哥,我内力消耗太多,走不动了。”
虞幼文侧眸,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调笑道:
“哥哥疼你,歇会儿罢。”
林烬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明知瞒不住,平白无故气我让甚?”
“将军不是要找崔文鸢,这会找到了,不杀么。”
“谁说我要杀他了,不过是好奇长什么样,让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虞幼文侧眸看他,又挪开视线:“丑,脸上还有疤,我喜欢纤弱些的……”他顿了少顷,“你小时侯那样就不错。”
林烬摸了摸右眼眼尾那条弯刀似的疤痕,郁闷了片刻,又凌厉了眉眼:
“看来郡主需要换个喜好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慢语气,虞幼文懒得理他,见他确实没有刚进来时精神,也没再催促。
只是站都站了起来,不想再坐下,便踱步到窗边,看院中飘雪。
林烬本是随意的一番试探,见他毫不起疑,便断定虞幼文不会武。
但凡会一点武艺,也不需多精通,就知道他说的走不动路是假话。
可若是没练过武,一个小姑娘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也着实令人吃惊。
看来上次确实将人惹怒了。
他坐姿散漫地看着窗前身影,虞幼文的脸庞笼了层阴影,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烬眼含怜惜地看了片刻,不经意一扭头,在旁边的翘头长案上看见几张宣纸。
他心中好奇,凑近瞟了一眼,墨瞳顿时光芒大放。
纸上是一笔极漂亮的字,撇捺处锋芒尽显,遒劲如嶙峋老松,落笔时行云流水,牵丝若云中仙鹤。
风姿飘逸,力透纸背。
林烬将宣纸拿起,一张张看去,大多是临帖。
只有几张随性而书,写着“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整顿乾坤,廊清宇宙,男儿此志会须伸”。
他正记眼欣赏的细看,忽然斜方伸来一只极白极细的手。
“将军难道不知非礼勿动。”虞幼文将宣纸夺了过去。
他一时着了慌,音色冷冽如刃,完全失了方才的温软柔媚。
配着纸上记含幽愤的男儿两字,倒叫林烬愣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