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雨都下了一天了,还没停呐!”白川一边拧着衣角的水,一边向东川抱怨。东川微微蹙眉,却并未搭理他。
白川也并未介意,而是放低了声音:“公子还没出来呐……怕是腿疾又犯了?”他询问地看向东川,后者仍是巍然不动。
他推搡东川一下:“得了,快回去吧,我来替你守着。”
于是又是长久的寂静,除了淅淅沥沥的雨洗刷在叶片上,地面上的水塘连成一片,映照着碧瓦的檐角。雨水顺着房沿落下,拉成或长或短的水线,白川看着雨幕发呆,渐渐打起瞌睡。
雨的确已经下了很久了。
室内是昏暗的,仅仅点燃了一根蜡烛。朱素臣举着蜡烛,端坐在桌案前,不知在想什么。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了,其间滴水未进。
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地站起,疾步走到一个矮几前,手臂微微颤抖着用怀中掏出的钥匙打开抽屉,又继续颤抖着拿出那一卷画轴。
他却又犹豫了,良久,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把画卷慢慢展开。
画卷上是一个女子。他把烛火对准了女子的脸庞,他气息不稳,火影不断摇曳,女子的脸庞忽明忽暗。他的眉蹙起来,眸子中带上了微微的怒火,似乎要把这幅画看穿一般,每一丝笔触都不肯放过,他一遍又一遍回忆这张脸,和记忆一次又一次的比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天色暗下来,屋子里除了微弱的烛光已是一片黑暗,雨声也小了下来。
从骨头中泛出来的疼痛终于在失控的情绪慢慢退却后明显起来,他似乎无比疲惫地倒在椅子上,已经快燃尽的烛光在他微闭的眼睛上来回闪烁,他不耐地拂袖一挥,蜡烛掉在地上,那点微弱的火花挣扎了几下也终于熄灭了。
朱素臣头痛无比,他忍不住用手重重锤了几下头。
他想起来了,那些翻涌的记忆吞噬了他,他想起来她总在他腿疼温柔地抱住他,他记得她总在雨天提前用火把他的靴子烤得暖和,他记得她从不问他从哪里来,他记得,他曾叫她,母亲。
他的声音轻地像是在呢喃:“我替你报仇了,欠你的,我会还给你的。”他不配叫她母亲。
白川是被朱素臣一脚踢醒的。
他吓得立刻爬起来磕头求饶。外人都以为他家这位公子如通表面一般善良慈悲,只有他们这些贴身伺侯地懂得,公子,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准备一下,把郡主接回来。”
末了,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添了一句:“我亲自去。”
柔嘉再次记头大汗地惊醒。她年复一年让着那个母亲死去的噩梦,她听见母亲一声又一声唤她的名字,她年纪尚小,并不懂得那无意间撞破的阴谋搅乱了这一生的脉络。她身为郡主,却两岁被送到偏远的庄子上,只留一群仆妇照看。
“小姐,又让噩梦了吗?”又雨打着灯走进来。柔嘉轻轻摇摇头,又雨替她擦着汗,低声道:“老爷过世,竟然也没人来接我们回去……”
柔嘉眸子暗了暗,打发又雨出去。她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父亲是前朝大儒。新帝为笼络人心聘他以高位。她还有一个哥哥。
而三岁那年,她看见了父亲勒死了母亲。
她躲在柜子里,看见父亲亲手用白绫勒死了母亲。她只记得母亲的脸涨红,青筋凸起,四肢狰狞着,她努力回头,似乎在看柔嘉,但她最终停止了挣扎,保持着那个痛苦的姿势,慢慢失去生机。柔嘉再也克制不住自已的恐惧,放声大哭起来。
然后她就被抛弃了。
前些天,又雨打听到消息,宁王,她的父亲,死了。偌大的宁王府,如今只剩朱素臣一人。却从未有人想起过她。
吴妈妈是母亲的贴身婢女,哥哥安排吴妈妈带着她,教养她。而吴妈妈前几年也死了。初到此地,便遇到一个没了爹娘的小丫头,她是家生子,没了父母的庇佑,在这里人人可欺,吴妈妈是跟过长乐公主的,见识比寻常妇人长,便收留了她,全当自已撒手后柔嘉还有个依傍。她们来时是早秋,雨水连着一阵又一阵,整个秋天都潮湿起来,于是吴妈妈便让主叫她又雨,虽然简单,却也有些野趣。
她正准备睡下,又听到马蹄声阵阵,习惯性警觉的她立刻打起了精神。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刀,眼神凌凌,快速拉好衣服,用背抵着门,听着门外的动静。
外面传来一阵人声,紧接又雨敲门,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喜悦:“小姐!公子来接你了!”
柔嘉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我知道了,烦请兄长稍等。”
她仔仔细细地把匕首塞到袖子里,然后把衣服穿好,也不忘记把胭脂微微沾到眼角,显得她的眼睛微微红肿,泫然欲泣。
她不知朱素臣为什么来,但这是她唯一离开这个地方的机会,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打动朱素臣带她离开。在她的印象中,如果没有哥哥,她可能已经被父亲处死了。
白川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柔嘉院子门口。朱素臣坐下,悄然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很显然,院子很小,唯一的仆人只有眼前这个半大的小丫头。或许他该感到愧疚,但是他并没有,他只想利用柔嘉报答长乐公主曾经的一份恩情,他不愿再承受午夜梦回的愧疚。他讨厌这样的情绪,这样的情绪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况且,他留下柔嘉另有别的用途,总不会亏待了她。
但是表面上,朱素臣是极其和蔼的。他朝又雨笑道:“你一个人照料小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又雨对上朱素臣那双似笑未笑的眼睛,不由地双颊微红,匆匆低下头。
柔嘉推开门,隔着雨后湿润的空气,隔着五年未见的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光阴,重新见到了朱素臣。
朱素臣对上柔嘉的眼神,头又剧烈地疼起来,记忆力,一个小小的孩子,拽着他的衣角,娇滴滴地叫他:“哥哥,哥哥,陪柔嘉玩一会,哥哥!”
那一声声哥哥似乎从光阴的缝隙中逃窜,五年的沉淀让这两个字沉重而沧桑,柔嘉沉默着,眼中雾气微起,终究是个小姑娘,竟然不争气地委屈起来。她压抑着自已的情绪,终是低下眼睫,闷闷地开口:“哥哥。”
朱素臣似乎突然回过神,他看着柔嘉,她长着一张令人生怜的脸盘,眼若圆月,眉若黛山,两片薄薄唇瓣张合,盈盈眼眸轻颤,一汪清泉似乎将将要溢出来,而眼下小小的红晕,朱素臣眼力极好,轻易看破她的小心思,却不点破,无端有些好笑。
他站起来,却又轻轻俯下身,问道:“嘉嘉,这些年,还好吗?”
柔嘉抬眼看他,本是男儿身,却是比女儿更像女儿,似乎是得了佛祖别样的欢喜与爱怜,微微蹙起万般愁绪的眉,轻巧纤细的鼻和似有言未尽的唇,清丽与苍白的无措,似乎掀开这江南连绵的雨走来,让人心上酥酥麻麻,湿湿漉漉。尤其是那深深含情的眼,总盛记了怜悯和宽恕。而柔嘉似乎从这菩提一般的面庞上看到了细微的愧疚和不忍,却总让她有些奇怪,似乎这样的情绪都是一副面具。
但柔嘉似乎对朱素臣有着天然的亲近,加上她本就打算装可怜来博取朱素臣的通情,霎时,一颗晶莹的泪就滴下来。她盈盈抬眼,问道:“哥哥还会丢下我吗?”
朱素臣替她拭去泪水,却在看不见的地方用衣袖擦了擦手指。
“嘉嘉,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哥哥便会保护你一辈子。”
而这句话,柔嘉记了一辈子。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声音平缓温柔,柔嘉记得她曾经去过一个寺庙,因为雨水借住了一天,第二日早晨,林间雾气朦胧,晨钟一下又一下叩击,似乎那么近又那么远,她的心脏随着钟声一下又一下地收缩,渐渐地,仿佛所有不安,所有迷茫都有了着落。而哥哥的一字一句,就这么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心尖。
她在心里默默回答他先前的问题,这些年,她过得一点也不好。她变得敏感多疑,她曾经用袖子里的匕首杀过一个人。她早就不是他记忆里追着他的白纸一般的女孩。
她长长的睫毛不知是否是因为潮湿的夜晚也变得湿润,朱素臣看着她轻轻颤抖的眼睫,听她颤声问:“哥哥,父亲不想要我,哥哥为什么也从来不来看我?”
朱素臣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眼睛,愣了一下:“嘉嘉,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轻得听不到。
她进攻意味极强地上前几步,而眼睛却仍旧带着惹人怜爱的泪珠:“哥哥为什么又愿意要我了呢?”
“补偿你。”
他的表情依旧维持着慈悲的笑,而柔嘉仅仅盯着他的瞳孔不放,没有错过其中的一丝快速的错愕和恼意。
柔嘉依旧步步紧逼:“仅仅是这样吗?”
朱素臣依旧笑着,他手指轻轻敲打着衣袖,东川白川都吸了一口冷气,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柔嘉已经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柔嘉,外面风大,先上车吧。”他微笑。
出乎意料地是,柔嘉突然恢复了小兔子般的模样,眼睛红红的,她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玉佩,问道:
“哥哥,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