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头和江榆一见如故，从白天聊到夜晚，越说越开心。</p>
姜涛在一旁听，眼角时不时抽搐。</p>
爷爷很久没笑的这么开心，无常大人不愧是无常。</p>
上能一句话命令百鬼，下能一句话逗老人开心。</p>
姜老头看着孙子眼角歪曲，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p>
“眼睛抽什么？”</p>
“有病就去治！”</p>
姜涛不满地说：“爷爷，你都不看我，你偏心偏到太平洋。”</p>
姜老头低头，浑浊的眼珠子缓慢移动，似乎又变了个人。</p>
他喃喃自语，“小涛，天黑了，你该睡觉了，搬张凉席过来。”</p>
姜涛嘟起嘴，“我不知道在哪。”</p>
“要你何用！”</p>
姜老头骂骂咧咧，一瘸一拐走进屋里，他回头对江榆说。</p>
“您休息会，等下再聊。”</p>
江榆只是笑笑。</p>
趁爷爷不在，姜涛小声问：“无常大人，我还有多久上路？”</p>
江榆揉了揉肚子，“十点之前，我一定送走你。”</p>
姜涛明白了，心底涌上复杂的情绪。</p>
他抬头，望向夜空。</p>
今晚月光朦胧，只有几颗星闪烁。</p>
自从死了，他再也没有坐下，看看头顶的星星。</p>
树上蝉鸣聒噪不止，姜涛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少了点什么。</p>
少了家人的欢声笑语，少了爷爷的“竹笋炒肉”。</p>
他双眼泛红，指甲深深钳进肉里。</p>
现在还不能哭！</p>
姜老头不知何时出来，佝偻着背将凉席铺在地面，苍老的手指抚平皱褶。</p>
这次，他没有叫江榆。</p>
“小涛，快过来睡觉。”</p>
姜老头眯着眼，露出残缺的牙，身影逐渐与曾经的爷爷重合。</p>
一样的笑容，却又不一样。</p>
爷爷的腰更弯，背更驼。</p>
姜涛挤出苦涩的笑容，像小时候那样躺在爷爷身边。</p>
“爷爷，有蚊子咬我。”</p>
“睡吧，爷爷帮你扇蚊子。”</p>
姜老头举起蒲扇，一边扇风，一边扇蚊子。</p>
他板起脸，凶巴巴的，“走开，不准咬我的孙子。”</p>
云遮住月光，星星多了一颗。</p>
微凉的风拂过脸颊，带走白天的燥热。</p>
姜涛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小时候。</p>
那时繁星满天。</p>
那时蚊子不毒。</p>
小姜涛和爷爷躺在凉席上乘凉，旁边放着切好的西瓜。</p>
“爷爷，爸爸妈妈去哪了？”</p>
“死了，都死了……”</p>
小姜涛不理解，“死是什么意思？”</p>
爷爷看着他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忍，编织了一个美好的童话。</p>
“死了就是走了，走到天上变成星星。”</p>
小姜涛哇的一声，嗷嗷大哭，“爸爸妈妈变成了星星，不要我……”</p>
“爸爸妈妈没有不要小涛，他们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小星星一闪一闪，像不像眼睛？”</p>
小姜涛隐约懂了死的意思，他抓住爷爷的衣服。</p>
“爷爷，你的爸爸妈妈也死了么？”</p>
“都死了。”</p>
“爷爷，我也会死了么？”</p>
“人都会死。”</p>
“爷爷，你也会死么？”</p>
“……”</p>
小姜涛看着数不清的星星，指向其中最亮的一颗，表情认真。</p>
“爷爷，我要变成这颗星星，我要早点、早点死。”</p>
“哎呦！爷爷为什么打我？”</p>
爷爷脸色一沉，“胡说！小涛不会死。”</p>
“我要死！早点死！”</p>
“小孩子别胡说！”</p>
“我就要早点死！”</p>
最后，小姜涛被爷爷扒了裤子，暴打屁股。</p>
他仍不改口，“我要死。”</p>
爷爷打累了，“为什么？”</p>
小姜涛笑容天真可爱。</p>
“我当最亮的星星，爷爷当第二亮的星星。我努力发光，照亮爷爷，爷爷就能休息。”</p>
爷爷眼中似有泪花，“我不想休息，只想你平安长大。”</p>
托爷爷的福，姜涛平安长大了。</p>
没了父母，家里的活全靠爷爷一人，他天不亮去地里，乘着星光回来。</p>
爷爷不聪明，没文化，只有一身力气和一双手。</p>
爷爷用这双手把他养大。</p>
姜涛很聪明，也很努力，他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p>
他要考上大学，赚很多很多钱，带着爷爷去城里享福。</p>
十八岁那年，他永远停在长大的途中。</p>
姜涛收到录取通知书，特别高兴，他回家找爷爷，一辆车从拐弯处冲来。</p>
他被撞飞了。</p>
死的时候，他仍在笑。</p>
姜涛实现了年少时许下的愿望，死的早。</p>
现在他不想死这么早，就差一点。</p>
只差一点……</p>
变成鬼的姜涛看见，法医把他的尸体缝好，爷爷背着他回家，一夜白头。</p>
从那时起，爷爷神志不清，有事没事朝空气大喊。</p>
“小涛一定会回来！”</p>
小涛回不来了，回来的是成了鬼的姜涛。</p>
树叶黄了又绿，夏蝉鸣了又止。</p>
姜涛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天，只记得角落里有两颗星。</p>
一颗属于他，一颗属于爷爷。</p>
姜涛睁开眼，枕头湿了一大块。</p>
他张嘴，说出残忍的事实。</p>
“爷爷，我死了。”</p>
姜老头一听这话，扒开他的裤子，一掌一掌打在屁股上。</p>
“胡说，小涛要平安长大。”</p>
姜涛死死拽住裤子，眼泪瞬间憋回去。</p>
无常大人还在看热闹，如果让她看到打屁股……多冒昧。</p>
他已经长大，要脸。</p>
但爷爷的力气不是一般大，姜涛急红了脸，拼命往上拉裤子。</p>
“卧槽！别扒我裤子！”</p>
“胡说！胡说！”</p>
“爷爷，放手！！”</p>
“胡说，胡说，胡说……”</p>
“我的裤子！！”</p>
挣扎了许久，姜涛终于拯救出摇摇欲坠的裤子。</p>
他捡起蒲扇，将爷爷按在凉席上，“爷爷，我睡完了，你睡吧，我给你扇风。”</p>
姜老头看了看他，慢慢合上眼。</p>
姜涛叹了口气。</p>
爷爷神志不清，连告别都没法说。</p>
或许明天起床，爷爷就忘了今天的事。</p>
蚊子嗡嗡叫，姜老头睡着很香。</p>
姜涛放下蒲扇，下定决心道：“无常大人，你赶快送我上路。”</p>
江榆拿出本子，姜涛两字渐渐消散。</p>
名字消失，遗愿已了。</p>
现在薄上无名字，活都干完了。</p>
江榆心情大好，小声念咒语。</p>
姜涛似乎听到了“一二三四五”，开鬼门的咒语这么接地气。</p>
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p>
他该走了。</p>
鬼门浮在空中，黄泉路边彼岸花开的艳丽。</p>
花开叶落，花枯叶生，花叶永不相见。</p>
是迎接，也是送别。</p>
姜涛不舍地说：“无常大人，再见。”</p>
江榆点头，“好的，再也不见。”</p>
姜老头翻了个身，双目仍然闭着，嘴里嘟囔着一句话。</p>
姜涛走了，没听见。</p>
江榆听见了。</p>
“小涛，你长大了。”</p>
……</p>
姜老头脊背弓起，打起呼噜，刚刚仿佛在说梦话。</p>
无常经常遇到生死离别，江榆早已习惯。</p>
事情解决，回家睡觉。</p>
江榆轻轻推门。</p>
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p>
“无常大人，留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