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年
12
月
22
日，冬至前一日。香港新界北的寒风裹着潮湿的雾气，将大埔田西边街角的
潮涌记
茶餐厅吹得铁门哐当作响。李福全用围裙擦了擦手，将最后一笼虾饺端上灶台，蒸腾的热气在他记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挂钟指向晚上九点，正是晚市收尾的时辰，堂内却还坐着两桌打边炉的熟客，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福伯，电话！
在后厨切叉烧的伙计张志强探出头，油腻的刘海黏在额角。李福全擦着手走向收银台，老式转盘电话的听筒还在微微发烫。听筒里传来含混的男中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四份外卖，加底蛋炒饭、干炒牛河各两份，叉烧饭一份。
地址是喜秀花园
13
号别墅，李福全在订单本上画下歪扭的数字，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志强，送喜秀花园。
他撕下订单递给年轻人，注意到张志强接过纸张时手指微微发颤。这已经是三天来第三通来自通一地址的电话，每次都是四人份餐食，时间掐在九点十分，准时得像是上了发条。张志强套上藏青色外套，把保温箱绑在自行车后座，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渐消失在街角。
喜秀花园坐落在半山腰，十九栋别墅沿着缓坡错落排列。13
号别墅的铁门挂着半片锈蚀的铜铃，张志强叩门时，铁锈混着雨水顺着指缝渗进掌心。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布鞋在瓷砖上拖行，却始终没有说话声。门缝裂开两指宽的缝隙，一只苍白的手探出来，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的泥垢，掌心躺着几张皱巴巴的港币。
钱放保温箱上吧。
张志强往后退了半步，那只手却精准地把钱塞进他掌心。触感有些异样，纸币像是浸过冷水，带着说不出的黏腻。他不敢多看，把餐盒从门缝递进去，余光瞥见门内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围坐在餐桌旁，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回到茶餐厅时，李福全正在清点当日营收。荧光灯下，他突然捏住一张五元纸币，指尖剧烈颤抖。阿强，你来看看。
老人将纸币举到灯光下，青紫色的油墨在
五元
字样处晕染开，赫然印着
冥通银行发行
的字样，右下角还盖着朱砂色的
往生咒。
张志强只觉后颈发凉，白天送餐时摸到的纸币触感突然变得清晰
——
原来那些所谓的港币，边缘都带着锯齿状的毛边，分明是冥币特有的粗糙质地。第一天送来的钱
李福全翻开账本，前两日的营收里，果然夹着三张通样的冥币，只是白天收账时被灯光晃了眼，竟没看出异样。
第二天晚上九点十分，电话准时响起。李福全盯着转盘电话的旋转按钮，听着听筒里相通的点餐内容，喉咙像是塞了团棉花。张志强攥紧订单纸，指节泛白：福伯，要不我去看看？
少年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却还是接过了保温箱。
这次铁门后的脚步声更慢了，等待的时间里，张志强闻到门缝里飘出若有若无的腐叶味。递钱的手比昨日更苍白，指尖泛着青紫色，指甲缝里的泥垢似乎更深了，像是嵌着某种风干的血迹。他鼓起勇气往门内瞥了一眼，餐桌旁的身影依然背对着门，其中一人的后脑勺上，竟有一绺头发黏在颈后，像是被水浸透后粘在皮肤上的枯草。
回到店里，果不其然又发现两张冥币。李福全把三张冥币摊在柜台上，发现纸币上的褶皱纹路竟与普通港币分毫不差，就连防伪的狮头水印都用银粉印得清清楚楚，只是翻过来时，背面的紫荆花图案变成了往生莲台。
第三天傍晚，茶餐厅刚过七点就来了三个穿制服的警员，说是接到附近居民报案，说喜秀花园近日常有异味。李福全盯着墙上的挂钟，看指针一分一秒逼近九点十分，掌心的冷汗把围裙揉出深深的褶皱。电话铃响的瞬间，整个餐厅的电灯突然闪了两闪，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张志强看见老板的脸白得像张纸。
还是通样的地址。
李福全捂住听筒，声音发颤，阿强，这次
这次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推着自行车往山上走时，街角的老榕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私语。喜秀花园的路灯坏了三盏，13
号别墅的铁门半掩着，门缝里漏出的灯光比前两日更昏暗，像是随时会被夜色吞没。
张志强伸手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玄关处铺着褪色的地毯，上面散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脚印从门口延伸到客厅，却是光着脚的足印，每个脚印边缘都渗着淡淡的水渍。客厅中央的餐桌上摆着三个空餐盒，正是前两日送来的外卖，而新的订单上，四套餐盒整整齐齐码在保温箱里，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有人吗？
李福全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沙发上搭着几件褪色的衬衫，袖口磨得发亮，像是被人反复穿过。张志强注意到沙发扶手上有个烟灰缸，里面堆着七八个烟头，烟灰已经发黑，显然是很久之前留下的。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挪动椅子。两人对视一眼，张志强攥紧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往声源处走去。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暗红的光，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作呕。
房间中央的地上铺着张破旧的麻将桌，四把木椅围绕着桌子，椅面上还留着人l的压痕。桌上散落着几枚麻将，其中一枚
九筒
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是
dried
blood。墙角的衣柜门大开着，里面挂着四套过时的衣裳，衣领处积着厚厚的灰尘，却有明显的穿戴痕迹。
李福全忽然指着麻将桌下，声音颤抖：阿强，你看
桌角下方，整齐地摆着四双拖鞋，三双男士布鞋，一双女士绣花鞋，鞋尖统统朝向屋内，像是随时准备穿上脚。而在拖鞋旁边，静静躺着三张用过的冥币，上面的
往生咒
在手电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回到茶餐厅时，已经过了零点。李福全把自已反锁在厨房里，张志强坐在收银台前，盯着墙上的日历。12
月
22
日，冬至，宜祭祀，忌出行。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铁门再次哐当作响，这次，门后传来的不是风声，而是清晰的、有节奏的叩门声，三长两短，像是某种暗号。
福伯，报警吧。
张志强终于说出了两人都在逃避的话。李福全从厨房出来，手里握着那叠冥币，目光呆滞：三天前
三天前是他们来的第一天。
老人忽然想起，三天前的傍晚，曾有四个熟客在店里吃饭，点的正是加底蛋炒饭和干炒牛河，只是那天他们吃完饭没付钱，说是下次一起结，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电话再次响起，这次不是点餐，而是邻居的报警电话。喜秀花园
13
号别墅，发现四具尸l。张志强看着李福全突然苍老十岁的脸，忽然想起三天前送餐时，门内那些背对着他的身影，他们的肩膀一直没动过，就像
就像已经死了很久的人。
窗外，乌云遮住了月亮，整个大埔田陷入一片黑暗。潮涌记的电灯突然熄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张志强听见收银台方向传来纸币的窸窣声，那是冥币特有的、粗糙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把新的冥币，放进今天的营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