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夫条子,我喊他小爷。没人给他起大名,有个外号叫看不远。左眼一生下来就瞎了,右眼看着好好的,实际上只能看几丈远。让啥事都是摸摸索索的,怪可怜的。
小爷看不远哭了几天,嗓子都哭哑了,把过继来的银花埋了,埋在乱死岗。小爷想了一个办法,请冲头奶奶拿剪刀剪个符咒。冲头奶奶说,你不知谁倒罢了,你连是小子是闺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咋剪啊我的大兄弟。小爷说我都打听好了,那晚有你家冲头,有烙馍家的三儿子,还有,总共七个小孩子,四男三女,你就剪四个男孩三个女孩,接着他又改口说,剪两个女孩吧,俺银花死了。你把符画好,施上咒语法力交给俺就行。冲头奶不通意,庄上其他小孩子大人也都不通意,说死就死了呗,还弄神弄鬼的的干啥,连个豆虫都能吓死,还能长大成人么,成不了人的,这样好,早死早托生。不如你平时多愿意愿意,多烧点纸钱求求咱高皇老爷,叫她下辈子托生个胆大的精点的不好么?你也这样劝,他也这样劝,……不好么?好像小爷是个顽固不化不识劝的家伙。
小爷到底斗不过村人,斗不过世俗,小爷成了霜打的茄子,成了开水烫过的蒜薹,整天软不拉叽掉魂样。
一天,小爷瞅见了冲头,扑通跪倒,啪啪啪立马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大孙子行行好,你说句实话,俺银花托梦给你,是在上半夜呢,还是下半夜?
冲头被弄成愣狗,爬起来就跑,边跑边说,没有上半夜下半夜,我是瞎编的,瞎编的——
冲头反口了。小爷彻底绝望了。小爷越想越气,整天疯疯癫癫地,见人就说,逢人就讲不知被他嚼了多少遍地那句话:不管啥时侯,只要知道谁干的,要不挑断他脚筋割他蛋子子喂小小虫,我就叫他三声亲爹!说了还说,讲了还讲。
到后来,见了啥都说。看见猫就说,俺知道你会逮老鼠,那老鼠吃人家的口粮,咬烂人家衣裳,你不逮它逮谁?总不能逮自干自吃的蚂蚁,总不能逮勤劳的小蜂子?遇到狗就说,俺知道你成天给人看家护院,狗不嫌家贫,主人家再穷你都跟着他,比两条腿的人强多了,你要是知道谁害了俺银花,吱一声,俺给你逮兔子吃,见天逮一只,透肥透肥的那种;见鸡在飞,就说你鸡司令成天挠土堆找虫子,见了虫子你问问谁害了俺银花,捎口信,问着了俺报答你,咋报答,那还不容易,俺替你给主人嬎蛋,一天嬎俩蛋,还都是双黄蛋;听鹅鸭在叫,还没扫见鹅鸭影,就说你老鸭和老鹅在水里见到小鱼子麻虾乌螺头,还有蛤蜊黄鳝泥鸡狗啥的,替俺打听打听是谁害了俺银花,俺银花就是在水里丢了命,水里该有俺银花的气息,顺着气息找,兴许能找到;见了搬家的蚂蚁也说,小蚂蚁呀,你跑的路多,见的世面广,跟我说是谁害死了俺银花,春天来了,俺种的青菜庄稼不使清灰,单给腻虫子留着,俺把腻虫子给你喂饱,给你养肥,给你护好,只要你说谁害了俺银花;见了天上的飞鸟也说,鸟啊,人都说你是神鸟,在天上飞你啥不知道,人在让,天在看,你鸟不就是天么?你看得远,你看得清,你看得准,你从没失过手,你从没走过眼,你从没开过谎花,你跟俺说,谁害了俺银花,俺天天给你逮虫吃,叫你一吃一个饱,吃了还想吃,虫子俺给你搁清水里洗净,先拿盐码码,再拿香油泡,泡上十天半月的,你吃一口能香三天饱三天,可信?谁哄你谁是花狗,不将小狗子的花狗,往年俺只种一亩半亩芝麻,咱往后十亩地都种芝麻,都打成香油,只要你点点头,努努嘴……
又过了些时日,人们在桥头、树上、屋山甚至柴垛等显眼迎时的地方,不费劲就能看到用黄表纸画的一幅画:
一把正滴血的小刀子,一块耷耷拉拉肉皮裹着黢黑俩蛋子,两根脚筋,一只小小虫,一头毛驴。下面几行字:不管啥时侯,只要知道谁干的,要不挑断他脚筋割他蛋子子喂小小虫,我叫他三声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