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风急雨骤,雷霆万钧。
大离王朝南境,有山名“落霞”,山形蜿蜒,似卧龙长卧江南。山下村庄早早熄了灯火,唯有半山腰那座不知修了多少年的老旧道观,在风雨之中仍亮着灯,烟雾缭绕,仿佛与俗世隔绝,自有一番静气。
“师父!师父!——你快来看啊,门口有个包裹,一直哇哇地哭!”
喊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胖子,脚步急得像被狗追,冲进了大殿时,身上的湿衣已将青砖地板踩得泥泞一片。他圆脸红扑扑的,声音虽稚嫩,却带着几分惊慌。
“啥?哪个脑壳进水的这大半夜扔包裹?这雷声大的都快把山劈开了。”老道士正端香礼拜祖师,一听之下,把手里的香插入香炉,叹了一口气,从架上取下一件鸡毛雨披披在身上,慢吞吞走出了大殿。
他姓魏,道号“清虚子”,是这座“清风观”的主持。年过半百,道行不浅,但性子却不甚庄重,常被山下村民称作“半仙半混”,却又因他偶有灵验,香火未断。
门口风大雨急,一盏风灯摇摇欲坠。清虚子一边压着帽檐,一边眯着眼望过去,只见门槛下放着一只破旧竹篮,竹篾泛黑,边角破损,被雨水打得咯吱咯吱响。篮中包裹着几层旧棉布,棉布间隐隐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哭声细细弱弱,在雷声中若有若无,却分外刺耳。
“哎,又是个命苦的娃。”清虚子心中一叹,蹲下身,小心拨开布角,孩儿脸色泛青,眼眶红肿,显是啼哭多时。
他捻指掐算,眉头顿时皱成了川字:“命中带煞,五行不全……天生孤格……”
小胖子赶来时正听见,顿时吸了口凉气:“那……师父,咱们还收不收啊?”
清虚子一甩袖子,将那孩子一把抱起,转身进了门:“收,当然收!观里香火眼看要断,茅厕三天没人扫,正缺个伶俐小徒儿呢!”
“可他命里带煞啊……”小胖子小声嘀咕。
“带煞又如何?贫道清虚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怕个娃儿?”老道一边抱着孩子进殿,一边咕哝,“这年月,带煞的娃儿还能哭得这响亮,倒是个活宝。”
那孩子被抱入正殿,棉布已湿透,清虚子让小胖子打来热水,将孩儿擦洗干净,换上观中小衣。孩儿哭累了,睡得香甜,仿佛雷声再响,也吵不醒他。
“师父,那这娃儿叫啥名儿?”小胖子递来一碗姜汤,边问。
清虚子望着熟睡中的婴儿,沉吟道:“姓陆吧,‘陆压道君’之‘陆’,听着有点仙气。”
“那名字呢?”小胖子眼睛亮了,“叫陆大牛行不行?我小时侯也想叫大牛!”
清虚子一掌拍在他脑门上:“滚,听起来就像赶牛车的。”
他走到殿门前,仰头看夜空。暴雨之后,云层微开,北斗星静静悬在高天,亮得惊人。
“便叫——陆北辰。”清虚子缓缓道,“北斗守天,人守命。愿他来日能保性命无忧。”
篮中除了一条棉布和一块破银锁,再无他物。银锁后刻着三个小字:“阿辰平安。”字迹歪歪扭扭,却看得出用心。
清虚子看着那锁,心头隐有波澜:“此子多灾多难,怕是来日波折不断。”
小胖子抱着火盆哆哆嗦嗦走进来:“师父,那这孩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若真是天掉下来的,那天也太不厚道了,这么冷的天送来一个湿透的娃。”清虚子取出几张黄符,贴在婴儿周围,“但凡妖邪作祟,莫近此地。”
“那他以后三餐饭钱谁出?”小胖子眼珠一转,“观里可就三口人,俩吃闲饭的,一个是您,一个是我……”
“你这小畜生,老夫供你吃了这么多年,你还说自已吃闲饭?”清虚子一怒,“等陆北辰能说话,你第一个教他扫茅厕、烧香、挑水、除草,不许懒!”
“师父您也太狠了……”小胖子一脸委屈,“咱观这么穷,再来个吃的,不如把我卖去酒肆还能挣几个铜子。”
“你若真值钱,我早卖了。”清虚子懒得搭理,转身回屋,“快把火升旺些,别让这小命冻没了。唉,命薄也罢,咱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冻死。”
夜渐深,山风拂过松林,沙沙作响。雷电退去,雨后星辰清明,天地一片空灵。
道观之中,火盆温暖,香火安宁。那名叫“陆北辰”的孩子,静静躺在蒲团上,唇边似有一抹浅笑,仿佛天地再大,他已找到归宿。
清虚子在偏殿烧了一壶酒,自斟自饮,望着记天星斗,喃喃道:
“老道这一生无儿无女,修行半百,连个徒孙也没收成,如今有了个小祖宗……罢了罢了,天降缘法,逆命也得渡。”
他举杯朝天,仰头一饮而尽:“陆北辰,小子你听着,贫道今日收你为徒,日后你若有出息,就给我立块碑——刻上‘老魏,天下第一懒道士’。”
屋外风止雨歇,松涛阵阵。落霞山上,一段命运悄然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