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江询昭迟疑道,“最近又在吃药吗?”“已经停掉很久了。
我好得很,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清醒才不正常吧,”对面的人打个呵欠,离镜头更近些,“怎么换飞行器了?这么贵的改造,撞上去都觉得肉疼。
”她的脸占了屏幕的绝大部分,极近的距离,江询昭很难不注意到她右脸颊那道细长的、惹眼的瘢痕——自她上挑的眼尾末端,直直地向下,连到下颌线。
江询昭知道,司无涣从来都没想过要淡化,或是遮掉那道疤。
她无奈道:“没办法,遇到点小麻烦,这次多谢你。
最近生意怎么样?”“还不错,”司无涣声音轻快些,“你之前设计的那款机翼,来买的人还是很多。
你走之后的日子里,我又做了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你有空多回来转转,我展示给你看。
”“好,”江询昭应下,又问,“你缺不缺打杂的?”“怎么?”江询昭掂量着措辞:“我这有个人。
s级oga,常年在黑市游走,参与过不少拍卖。
来路不明,参加过改造实验。
你愿意收的话,就顺路把他带走。
”“有意思,”司无涣没怎么想就答应,“难得你愿意介绍人到这里。
在我这里,你可以绝对放心,不过他得做好正经干活的准备。
”“没问题,”江询昭说,“那你准备一下对接?”司无涣一挑眉:“现在?”“现在,”江询昭说,“我这边已经减速,你直接折回来,应该可以找到我。
”司无涣低头,在仪表盘上快速按下几个按键,而后将速度拉到最大,向着江询昭的方向冲过来。
“这个速度…倒像是来讨债的,”江询昭盯着地图中疾驰而来的那个小红点,难得地放松了些,“不用这么急,安全最重要。
我能看到你。
我这边就挂断了,等下直接来对接吧。
”“好,”司无涣抬头,透过屏幕看她,“你安心等我好了。
”切断联线后,江询昭走出操控室。
谢知恒还在前厅,反复拖拉进度条,研究着那几个视频。
江询昭径直穿过前厅,走到休息室,敲两下门。
沈明冬抬起头。
江询昭开门见山:“接你的人已经到了。
”沈明冬有些诧异:“这么快?你不会早有预谋吧。
”“顺路,”江询昭不多解释,“还有差不多半分钟时间到,你准备好。
”沈明冬站起身,正一正全息屏,又拍拍身上的尘灰。
做完这一切后,他向江询昭确认:“你说你会把视频销毁,是真的吧?”“我保证,”江询昭说,“我向来守信,而且不会拿具体的人当交易筹码。
”沈明冬说得认真:“那我就放心了。
如果你把视频公开,不管你在哪个行星,我都能把你找出来。
”“不会让你跑这趟的,”江询昭轻声说,“接你的人已经到了。
走吧。
”休息室的另一侧,光滑的墙壁上,亮起一圈纯白色的光。
沈明冬这时候才知道,那里有一扇隐蔽的门。
它完美地隐在飞行器的墙壁上,如果不显示光亮,没有人会注意到它。
江询昭在门边按动几下,门四周的白光闪烁几下,片刻后变成浅淡的黄色,片刻后又过渡到橙色,最后变成醒目的红。
她抬手又按动几下,那扇门随之开启。
门的背后有一条白色的通道。
通道口,有人抱臂而立。
司无涣穿得很薄,利落的一身黑,紧身的衣衫清晰勾勒出她手臂有力的肌肉线条。
她的面罩也是纯黑色,侧面高调地显示着她的积分,数位一眼都算不清。
虽然隔着面罩看不到她的脸,但“被扫视”的感觉非常明显,江询昭几乎能够想象出她的神情。
“我来接人。
”她说。
沈明冬向前一步。
司无涣站在原地没动。
江询昭顿悟她的意思,不由失笑,向前一步走。
司无涣张开手臂,和她轻轻拥抱。
“不告而别这么久,哪有你这样和别人做朋友,”司无涣重重地拍在她后背,“下次见面,给我带十张设计图赔罪。
”“行啊,”江询昭笑着答应,“能让首席设计师把我的设计图落地,是我的荣幸。
”“就会画饼说些漂亮话。
那你倒是给我带来?”“都给你留着呢。
下次见面一定。
”寥寥几句后,两人分开。
“人我就带走了。
”司无涣向沈明冬招招手,沈明冬便过去,站在她身侧。
“记得常来看看。
”她说。
江询昭郑重道:“会的。
——下次就在不久后了。
”司无涣点点头,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厚重的大门关闭,灯光熄灭,飞行器复归安静。
江询昭长长呼出一口气。
认识司无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了。
那时她比现在要寡言太多,却会在江询昭摆弄器械时凑到旁边,盯着她在纸上画出天马行空的设计图,与她一同虚耗最炎热的一段盛夏时光。
直到潦草的纸稿叠成小山,劣质模型的尖角被磨到圆钝。
“这里画错了。
”这是她主动对江询昭说的第一句话。
江询昭意外地发现,司无涣在机械设计方面非常有天赋。
给她模型,她可以很快拆解出它的结构;给她实物,她可以迅速地架构出改造方向。
所以在离开前,她把自己的笔记和设计图纸,都留给了司无涣。
司无涣知道,江询昭在黑市之外,还有另外的身份。
她从来不多问,这是她们之间的一种信任和默契,这次也不例外。
江询昭定定站在那扇门前许久,方才转身。
休息室的门没关,另一边,谢知恒已经过完一遍视频,目睹了她临时送人的全过程。
“你挺忙的。
”谢知恒陈述。
“还行。
都忙完了,回到视频吧,”江询昭坐到他对面,屈指敲一敲放映器的外壳,“视频里的内容,你怎么看?”“你想知道什么?”“我们不如回看一遍,”江询昭说着,按下播放键,“看看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解释的。
”第一个视频开始播放,在仿生人出现时,江询昭按了暂停键。
“能认出来吗?”江询昭问。
“仿生人。
”谢知恒回答得很确定。
“你也看出来了,”江询昭把屏幕放大一些,却看不了更真切,只能看到被放大的模糊色块,她便放弃继续深挖,“能认出是什么型号吗?”谢知恒坦诚说:“有点困难。
”片刻后又说:“不过仿生人常见型号,一共只有三代。
一代外形粗糙许多,可以排除;二代没有这么灵活,也可以排除。
所以要不然是三代,要不然就是经过后期改造的款式。
”“当年未被召回的仿生人,一共有几个?”“七个,”谢知恒记得很清楚,“记录上是七个,后期都补齐了销毁证明。
”“记录上,”江询昭重复,“那实际呢?”“比这个要多,”谢知恒说,“当年有几个被借调出去做实验,避开了回收销毁,也没有后续跟进。
”江询昭没想到谢知恒会向她透露这些。
她顺着说下去:“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会不会是他们治疗结束后,在一起聚餐?如果是这样,聚会大概率在蓝星联盟的监管下吧,这个仿生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不一定,”谢知恒说,“还有可能是…出发前的事情。
”出发前的事情。
江询昭突然意识到,因为帖子里的很多事情都得到了验证,所以她会下意识跟着帖子的思路走,便不会把推演另外的可能,作为首要的事情。
如果时间线变换,整个事件可能就截然不同。
谢知恒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至于仿生人的事情,回去之后我会查。
”她点头,点开第二个视频。
资料室出现时,江询昭按了暂停键。
谢知恒会意地看一眼屏幕:“蓝星联盟的实验服上,都会带有标识;而这个实验服上什么都没有,看起来更像是私人实验基地的衣装。
”“可以查到吗。
”江询昭问。
“比较难,”谢知恒说,“想查这件事,就只能从资料盘所有者的履历入手,看他是否入职,或参与过某些有关实验的组织。
”江询昭了然,打开第三个视频。
这次江询昭没有按暂停,两人沉默地看完整段,最后任由放映屏熄灭。
观看的过程中,江询昭特意留意了房间中的种种陈设,没有找出任何一点破绽。
她便问谢知恒:“看出什么了吗?”“像在蓝星的精神力康复中心,而且是高级病房。
”谢知恒说,“她旁边这台仪器很贵,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启用。
”“所以仪器是运行状态?”谢知恒点头:
“一直是运行状态。
说明她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极有可能已经处在难以摆脱的幻觉之中了。
”“有仪器使用记录吗?”“都会记录,但我没有权限查阅。
”江询昭叹气:“这样啊…那还挺可惜的。
”谢知恒没再说话。
江询昭调转了飞行器的航行方向,但并不是往蓝星,而是往前不久才离开的z-623号小行星。
狭小的空间被机械运转的轰鸣声填满,谢知恒垂着眼,目光落在放映器暗下去的屏幕上,不清楚在想什么。
江询昭把灯光调得更柔和些:“你和我说的内容,是可以透露的吗,或者说——如果录音器还在你身上,你会不会告诉我?”“嗯,”谢知恒不置可否,倒是回应了前面一句,“都不算非常机密。
而且这些事情并不由我经手,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于是她继续问:“这件事由你负责调查吗?还是说你只负责拿到它,本身并没有观看它的权限,所以你才会同意观看后销毁?”谢知恒平静道:“你问太多了。
”“好吧,”江询昭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姿势,温和道,“那你痛吗?之前在地下街区,还有刚才检查的时候。
”谢知恒一怔。
他迟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问他的伤口情况。
分明不是可以放下戒备的时刻,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伤。
只是萍水相逢,甚至不久之前,两人还是剑拔弩张的架势。
也许今晚的种种耗费了太多精力,紧绷过后的短暂和缓,总会不可避免地让人想要贪恋——细微的伤痛,忽然变得鲜明。
因为那一点珍视的目光,掩藏许久的心绪得以被滋养,竟冲破层层包裹的心防,冒出一点新芽,赫然昭彰着它的存在。
陌生的感受,让他觉察到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他移开目光,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
”江询昭平淡地应一声,没再问,转而将蓝黑两个播放器移至身前。
她熟练地拆开播放器的外壳,取出两盘录音带,盯了它们一会儿,将两盘录音带又放回原来的播放器。
最后,她打开了黑色的播放器。
是一首谢知恒没有听过的歌。
听起来像是旧时代的乐曲,受制于播放器,歌声中还混杂着沙沙的摩擦声,并不令人生厌,反而有种被潮汐托起的安心感。
沉沉浮浮,平静而包容。
音乐声中,江询昭取出那个小小的存储芯片。
“那我就把它销毁了?按我们说好的。
”谢知恒没说话,是默认的态度。
那个瞬间他想,即使不毁掉它,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安静地看着江询昭——她抬一抬手指,s+等级的精神力注入芯片,小小芯片难以承受如此庞大的力量,瞬间就分崩离析。
江询昭收好碎成一小堆的碎片,放入一个小铁盒,最后小心地把铁盒关闭,塞入柜子的最后一层。
两人一时无话。
谢知恒知道,她又重新掌控了飞行器,他们正在向拍卖场所在的小行星折返。
录音器还在放着悠扬柔和的老歌。
平和的环境中,他的意识却并不安静,杂乱的事情次第浮上来。
没有完成任务,但看到了资料盘里的内容。
哪些应该隐瞒、哪些应该如实汇报?要以怎样的语气和态度,和他们述说整个任务的过程?出发前已经彻查、已经非常谨慎地行事,却还是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被植入了录音器。
会是谁呢?还有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
谢知恒看向坐在他对面的人。
她穿了一身灰,在坐姿随意的时刻,宽大的衣衫显得松垮且随性,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没什么攻击性和威胁性的人。
在某些瞬间…她似乎也的确如此。
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摘全息屏面罩。
莓果味人工信息素淡了很多,起初的甜味散去,如今弥散在空气中,剩一点微酸的涩感。
谢知恒看着她敲击桌面的手指——那双手始终带着手套,是很谨慎的习惯——敲击的频率,刚好对得上节拍,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忽然联想到,不久之前,他看过的作战记录视频。
战术课结束后,他原本不想再动用权限去做什么。
但回想起在课上他们关于战术的争论,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打开系统,点进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反复观看几遍视频后,他发现江询昭有个很小的习惯。
出招前,她的手指总会磨蹭几下刀柄;空出的一只手,有两次下意识向身侧探,像是在确认什么。
当时他没能想出,这些动作有什么含义。
但如果那里藏着刀片和一些奇怪的道具,这些举动就变得完全合理起来。
可是他不想再想下去了。
项圈的温度已经趋近于体温,全然的贴合与束缚,竟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安心。
短暂的休憩…也是被允许的吧。
一曲终了,播放器换了新的歌曲。
她坐在对面,一个很放松的姿势,轻轻和着乐曲的调子。
「在这一刻,抛弃一切吧我们去比明日更遥远的地方直到永远、永远、永远……」星群寂静地沉眠,他匆忙忙奔逸其间,何其短暂、何其渺小。
所以在尚未抵达的这一刻——抛弃一切吧。
就当作是一趟真正的、没有终点的星际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