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省城的空气仿佛凝固在熔炉里,吸进去都烫喉咙。省委大院那几栋庄严肃穆的苏式老楼,沉默地矗立在蒸腾的热浪中。周正阳的白衬衫后襟已经洇开一大片深色汗渍,紧紧贴在背上,黏腻得难受。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几乎被汗浸软的报到证,站在传达室磨得发亮的厚重木窗台前,指尖微微发颤。十年寒窗,名校光环,此刻都化作掌心这一片湿漉漉的纸,通往一个全然陌生又令人敬畏的世界。
“新来的?”传达室的老张头从一张摊开的省报后面抬起眼皮,花镜滑到鼻尖,目光透过镜片上方打量着他,带着一种见惯人事的审视。他手里的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起的风也带着闷热。
“是,报到。组织部,干部二处。”周正阳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递上证件。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主管省直机关干部的考核、调配、任免,是真正的核心枢纽。能一脚踏进这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哦,学生伢子。”老张头慢悠悠地接过,扫了一眼毕业院校和专业,鼻子里似乎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又抬眼看他,“三楼,东头。去吧。”他挥了挥蒲扇,像赶一只扰人的苍蝇,随即又埋首于报纸的铅字世界。那一眼,让周正阳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仿佛自已引以为傲的履历,在这里不过是寻常的尘埃。
“谢谢老师傅。”周正阳恭敬地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抬脚踏上那宽阔而冰冷的花岗岩台阶。一级,两级……脚步落在坚硬石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这声音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心跳也跟着咚咚作响。楼道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核心的沉滞气味,混合着隐约的消毒水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走廊中间光亮如镜的水磨石地面,紧贴着墙边行走,生怕自已新买的廉价皮鞋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惊扰了这栋楼里看不见的威严。墙壁上悬挂着历任领导的画像,目光深邃,仿佛穿透时空审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干部二处的门敞开着,里面是几排老旧的深褐色木桌,铁皮文件柜沉默地立着,柜门上的油漆有些剥落。空气里飘散着油墨、旧文件和茶叶混合的复杂气味。一个穿着灰色短袖衬衫的中年男人背对着门,正俯身在一个年轻科员桌前低声说着什么,手指点着摊开的文件,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转过头。方脸,额头宽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瞬间将人看个通透。他就是干部二处处长,王建设。
“周正阳?”他问,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笃定。
“是!处长好!”周正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声音比刚才又绷紧了几分,手心又开始冒汗。
“嗯,大学生,好啊。”处长王建设走过来,脸上浮起一个程式化的、还算温和的笑容。他走到周正阳面前,伸出手,那只手宽厚、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很有力地握了握周正阳的手。随即,那只手自然地落在周正阳有些单薄的右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动作随意得像对待自家子侄。可那两下轻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将某种无形的期许和压力一通压了下来。“年轻人,好好干。”王建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这里,是,也是战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周正阳心上。
周正阳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发烫,所有的紧张和局促似乎都被这两句话熨平了。!战场!多么富有使命感的话语!他用力点头,几乎要把下颌磕到胸口:“请处长放心!我一定努力!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他被领到靠窗一张空着的旧木桌前。桌面坑洼不平,留下了无数前人的痕迹。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拿出那支用了四年、笔尖早已磨得圆润的英雄钢笔,郑重地摆在桌角,仿佛在安放自已的武器,准备在这片战场上书写属于自已的篇章。窗外,大院里的广玉兰树叶在热风中纹丝不动,绿得深沉而压抑,如通这栋大楼里无声运行的庞大机器。
最初的亢奋被日复一日的琐碎迅速消磨。接不完的电话,声音永远要保持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距离;复印不完的文件,机器散发出的臭氧味令人头晕;校对不完的枯燥报告,字句要反复咀嚼,生怕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引来雷霆;用糨糊小心翼翼地粘贴装订成册,动作要轻巧利落,不能留下任何污渍。办公室的空气循环着沉闷的节奏,偶尔被老科员们压低声音的闲聊或茶杯盖磕碰杯沿的轻响打断。那些闲聊的内容,周正阳常常听得云里雾里,某个名字、某个会议、某个“听说”,都带着讳莫如深的意味。王处长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像一座孤岛,他大部分时间都隐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只能看见他头顶稀疏的发丝和偶尔抬起时镜片后锐利的反光。他对周正阳保持着一种有距离的客气,偶尔交代任务,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一件家具的去处:“小周,把这份名单录入一下。”“小周,去机要室取三号密件。”“小周,下午的会议纪要,你负责记录。”
周正阳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深潭的小石子,努力想激起一点属于自已的涟漪,却总被那深不见底的静默无声地吞没。他渴望让点什么,证明自已不只是个会跑腿打杂的“学生伢子”。他主动要求加班,把那些陈年档案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利用专业所长,试着优化了处理常用的几个数据表格;他甚至鼓起勇气,在给王处长送文件时,就某个政策表述提出了一个非常谨慎的补充建议。王处长只是“嗯”了一声,头也没抬,那张补充意见的纸条最终不知去向。
一种无形的挫败感开始滋生。他感觉自已像个透明的幽灵,游荡在这权力的殿堂边缘,看得见,摸不着,更融不进。
机会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悄然降临。王处长拿着一份厚厚的材料,踱到周正阳桌前。“小周啊,”他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和蔼,这在平时是少有的,“这份关于省属、挥斥方遒的英雄钢笔,如今,只能在这片被时代彻底遗忘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土地上,记录下无尽的灰暗、挣扎和沉沦。
他扶着粗糙冰冷的树干,指甲深深抠进龟裂的树皮里,留下几道清晰的、带着血丝的划痕。黑暗中,只有他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和远处零星的、如通呜咽般的犬吠,在无边的寂静里回荡。?战场?不,这里是流放之地,是埋葬梦想的泥潭。周正阳感觉自已的灵魂,正在这第一晚的接风酒里,被撕扯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