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江离已背好行囊站在村口。
老村长的手搭在他肩头,枯树皮似的指节压得他有些发疼——老人天没亮就爬起来,往他包袱里塞了三包盐巴、半块熏肉,还有个用布包着的野山参,说是当年他娘种在屋后的。
离儿。老村长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抬手要替他理理歪了的布带,手悬在半空又放下,山外的路陡,夜里别贪凉。
江离应着,目光扫过老人眼角更深的皱纹。
他记得三天前替村长捶背时,摸到后颈凸起的骨节硌得手掌生疼,像后山的老树根。
火璃貂蹲在他左肩,红尾巴尖轻轻扫过他耳尖,像是在提醒什么。
村长爷爷。江离弯腰捡起脚边的竹棍,我走后,后山的药田你别自已去翻。
等我托人捎两袋肥料回来——
话没说完,村口的老槐树后突然传来响动。
叶霜儿从树后转出来时,江离差点没认出来。
她往日总把月白裙裾打理得一丝不乱,此刻却皱巴巴的,发间的玉簪歪在耳后,连鞋面上都沾着泥点。
晨光里她的眼尾泛着青,像是整夜没睡。
江离。她开口时声音发颤,手指绞着裙角,指节泛白,我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老村长咳嗽一声,拍了拍江离的背:你们聊,我去看看村口的篱笆。他转身时,江离看见老人扶着树干的手在抖,却走得极慢,像是故意给两人留空间。
火璃貂突然竖起耳朵,尾巴绷成根小火苗。
江离摸了摸它的脑袋,目光回到叶霜儿脸上——这个半月前在晒谷场当众甩了他定情玉佩的姑娘,此刻眼睫毛直颤,哪还有半分驯兽贱业难成大器的傲气?
关于退婚的事叶霜儿喉结动了动,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凉得惊人,我不是真心的。
是我娘她早和城里的玄剑门谈好了亲事,说那李家的公子下月就来下聘。
我若不配合,她就要收走我所有的修炼资源,连族里的聚灵阵都不让我进。
江离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他想起那日晒谷场,叶霜儿站在石碾子上,阳光透过她的琉璃钗照在他脸上,她说江离,你这样的驯兽师,连给玄剑门提鞋都不配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毒的星星。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他抽了抽手,没抽动,退婚那日你说得明白,现在又来这套?
叶霜儿突然跪了下去。
泥地上的露水浸透她的裙角,她仰头看他,眼眶里的泪转了又转: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可我娘说,驯兽师再厉害也是给野兽当奴才。
我修炼了五年才到御气境,若没族里的资源,这辈子都到不了化灵我只是想活得更好啊。
江离的呼吸重了。
他想起自已蹲在牛棚里给玄铁牛顺毛时,叶霜儿站在篱笆外笑;想起他第一次用骨哨安抚暴走的山熊,她拍着手说阿离好厉害;想起定亲那晚,她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糖,说等你成了大驯兽师,我要穿最漂亮的嫁衣。
所以你就选了玄剑门的公子?他声音发闷,选了能让你活得更好的路?
叶霜儿的指甲掐进他手腕:我没有选!
我娘把聘书拍在我面前时,我连那公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以为我愿意吗?
昨日我去求她,说我宁愿去药庐当杂役,她就把我关在柴房里——若不是我用簪子撬了窗,今早根本赶不过来。
火璃貂突然跳下来,蹲在叶霜儿脚边歪头看她。
它的红瞳里映着叶霜儿脸上的泪,突然吱地轻叫一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
江离的心软了一瞬,又硬起来。
他蹲下身,和叶霜儿平视:霜儿,我不怪你。
真的。他掰开她的手指,但我和你不通。
我驯兽不是为了成什么大器,只是只是想护着该护的人。
叶霜儿突然拽住他的衣角:那你带我走!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修炼天赋不错,能帮你驯兽,能帮你找你爹娘——我知道错了,求你别丢下我!
江离望着她发颤的睫毛,想起老村长昨夜塞给他的信。
信是他娘写的,夹在一本旧驯兽笔记里,墨迹已经发脆:离儿,驯兽之道,最怕心有杂念。
你不是怕别人笑话了吗?他轻声问。
叶霜儿的手猛地松开。
她跪坐在泥地里,望着自已沾了泥的裙角,突然笑了:是,我怕。
我怕被族里除名,怕修炼废了,怕以后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抹了把脸,站起来时膝盖的泥蹭到了江离的裤脚,你说得对,我们不一样。
村口传来老村长的咳嗽声。
江离抬头,看见老人扶着篱笆往这边望,见他们望过来,又低头去拨弄篱笆上的牵牛花。
我该走了。江离背起行囊,火璃貂噌地跳上他肩头。
叶霜儿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晨雾里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江离却听见她轻声说:愿你一路顺遂别回头。
他没回头。
但他知道,叶霜儿的泪一定掉在泥地上,像颗碎了的珍珠。
出了村,山风卷着松涛扑过来。
火璃貂用尾巴扫他的脸:那姑娘,其实没那么坏。
我知道。江离摸了摸腰间的骨哨,它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但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他们沿着青石路往南走,路过一片熟悉的山谷。
谷口的老枫树上挂着他十岁时刻的记号,歪歪扭扭的江离到此一游。
风过处,山谷里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像是某种兽类的低吟,混在松涛里,说不出的诡异。
江离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谷中缭绕的雾气,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雾里盯着他——像极了三年前,他在谷里救下火璃貂时,那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火璃貂突然竖起耳朵,红瞳缩成细线:主人,谷里有奇怪的味道。
江离摸了摸怀里的玉瓶,九窍玲珑心的气息还在,却比昨日淡了些。
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路,又抬头望了望山谷深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是金属的反光。
走。他拍了拍火璃貂的脑袋,先去镇里换些盘缠,再回来看看。
火璃貂吱地应了声,尾巴卷住他的手腕。
一人一兽继续往前,身后的山谷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张欲言又止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