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江离就醒了。
草席被他压得咯吱响,火璃貂蜷在他枕头边,尾巴尖还沾着夜里沾的草屑。
少年盯着房梁上晃动的蛛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瓶——那是老村长昨晚塞给他的,此刻正贴着皮肤发烫,像在提醒他什么。
要出发了?火璃貂打了个哈欠,红眼睛在晨光里眯成细线,鬼哭谷的雾要到辰时才散,现在去正好。
江离翻身坐起,包袱早收拾好了:两件粗布短打,半块烤红薯,还有老村长偷偷塞进去的一小袋盐巴。
他摸了摸怀里的骨哨,那东西从昨夜起就没消停过,像颗活物似的轻颤,每一下都撞在他心口,撞得他喉咙发紧。
爷爷还没起。他站在堂屋门口,望着东屋门缝里漏出的昏黄烛火,等会怎么说?
火璃貂跳到他肩头,用爪子拍了拍他后颈:就说去后山寻药草。
老村长心明眼亮,你当他看不出你揣着骨哨要闯鬼哭谷?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得江离鼻尖发酸。
他想起昨夜老村长擦眼角的动作,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清晨,爹娘背着竹篓出村时,老村长也是站在通样的位置,用通样泛红的眼睛说早去早回。
山风卷着露水灌进院子,江离打了个寒颤。
他把包袱往肩上提了提,脚尖刚碰到门槛,身后突然传来沙哑的咳嗽声:离儿。
老村长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碗热粥,雾气漫过他脸上的皱纹,喝完再走。
江离的喉咙突然哽住。
他接过碗,粥里埋着两颗腌梅子——他从前总嫌村头王婶的粥太淡,老村长就偷偷学了腌梅的法子。
热粥顺着喉咙滚进胃里,酸得他眼眶发烫。
鬼哭谷的毒瘴厉害。老村长用枯枝似的手指戳了戳他腰间的玉瓶,这是你娘当年留给我的,里头的清瘴丹,够你撑到谷口。
江离猛点头,碗沿磕得牙齿发疼。
他不敢抬头看老人的眼睛,怕自已会反悔,怕自已会像十年前那个追在爹娘身后哭嚎的小娃,死死拽住老人的裤脚不肯松手。
等他喝完最后一口粥,老村长已经转身回屋了。
门帘掀起又落下的瞬间,江离瞥见床头挂着的旧布包——那是爹娘走时留下的,老村长每天夜里都要摸一摸。
走了。火璃貂在他耳边轻声说。
江离抹了把脸,把空碗轻轻放在石桌上。
晨雾里,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青崖村的炊烟,一头扎进鬼哭谷的幽暗中。
鬼哭谷比传说中更安静。
江离踩着腐叶往前走,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本以为会听见野兽的哀鸣,可除了自已的心跳,只有风穿过石缝的呜咽。
火璃貂的尾巴绷得笔直,小兽的爪子扣进他衣领,鼻尖不断抽动——那是在嗅探危险的味道。
停下。火璃貂突然低喝。
江离立刻顿住脚步。
他顺着小兽的视线望去,前面的灌木丛里,几株淡紫色的野花正在发光。
不是普通的亮,是那种浸透了月光的幽蓝,花瓣上的露珠像碎钻,随着风轻轻摇晃,叮咚作响。
这是灵引花?江离想起老村长教他认的药草,传说能引灵脉显形的花?
火璃貂的红瞳缩成针尖:不止。
我闻到了和骨哨一样的味道。
话音未落,骨哨在江离怀里猛地一震。
他下意识摸过去,指尖刚碰到骨哨表面的云纹,整片花海突然泛起涟漪。
蓝紫色的光波从中心扩散开来,空气里飘起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极了记忆里母亲梳篦上的茉莉香。
离儿。
这声呼唤比昨夜更清晰,就像母亲就站在他跟前。
江离的手开始发抖,他顺着声音往前走,踩过的灵引花纷纷绽放,花瓣落在他鞋尖,又像有生命似的飘起来,在他周围织成光的帷幕。
然后他看见了。
花海中央,一个身影正在凝实。
那是个穿月白裙的女子,发间插着支木簪,眼角有颗小痣——和江离藏在枕头下的旧画像一模一样。
她的指尖泛着淡金色的光,像是用雾气捏成的,却又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江离想扑过去,又怕一碰就碎。
娘?他的声音发颤,是你吗?
女子的目光落下来,温柔得能揉碎晨雾:我的小离儿,都长这么高了。她伸手,虚虚抚过他的脸,让娘看看嗯,左脸的小酒窝还在,和小时侯一样。
江离的眼泪啪嗒掉在地上。
他想抓住那只手,却只碰到一片微凉的光。
十年了,他多少次在梦里喊娘,此刻终于听见了回应,喉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你能听到娘的声音,说明你继承了心饲灵的能力。女子的身影开始变淡,这是江家祖传的血脉之力,源自洪荒时代的灵饲宗。
我们能沟通古兽残魂,平息兽灾,却也因此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江离猛地抬头:十年前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个失踪的?
女子的眼底浮起痛色:我们追踪天陨异象,发现了一处空间裂隙。
那里面困着上古时期的兽潮残魂。
我们想封印它,却被裂隙吸了进去。她的手按在江离心口,离儿,你的骨哨不是普通的兽骨,是灵饲宗的信物。
它能感应你的血脉,所以昨夜才会引动我的残识。
那怎么救你们?江离抓住自已的衣襟,娘,告诉我该怎么让!
九窍玲珑心。女子的声音开始飘散,那是解开空间裂隙的关键。
它藏在咳记住,离儿,驯兽不是贱业,是是
娘!江离往前扑,却穿过了她的身l。
灵引花突然疯狂摇晃,花瓣纷纷坠落,像下了场蓝紫色的雨。
地面传来剧烈的震动,他听见树根撕裂的声响,一道黑影从地底窜出——那是条水桶粗的毒藤,表皮布记青黑的疙瘩,尖端分叉成蛇信,正嘶嘶吐着腥气。
小心!火璃貂猛地推了他一把。
江离踉跄着滚进花丛,毒藤擦着他的左肩扫过,在地上划出半尺深的沟。
他能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火璃貂跳到他头顶,尾巴喷出细小的火苗,却被毒藤甩来的绿叶扇灭。
骨哨!小兽尖叫,快吹骨哨!
江离这才想起怀里的骨哨。
他颤抖着把骨哨凑到唇边,记忆里母亲教的口诀突然清晰起来:心无杂念,以灵饲灵。他闭上眼睛,忽略耳边毒藤的嘶鸣,忽略肩头的刺痛,只想着刚才母亲的脸,想着十年前她抱他看星星时的温度。
骨哨发出清越的鸣声。
毒藤的动作顿住了。
它的蛇信缩回去,表皮的疙瘩开始消退,原本狰狞的藤蔓缓缓垂落,像条被抽了筋的蛇。
江离睁开眼,看见毒藤的尖端正轻轻碰他的手背,像在撒娇。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愣住。
火璃貂跳到他肩头,爪子拍了拍他发颤的手腕:还不明白?
你刚才用的,就是你娘说的心饲灵。
那些被封印的古兽残魂,还有这些被怨气污染的野兽,都能被你的驯兽之道安抚。
江离望着逐渐退去的毒藤,又看向花海中央已经完全消散的身影。
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摸了摸肩头的伤口——不疼了,连焦痕都在慢慢变淡。
怀里的骨哨还在发烫,这次不是灼烧,是温暖的,像母亲的手。
现在你还有选择吗?火璃貂轻声问。
江离抬起头。
鬼哭谷的雾气不知何时散了,他能看见远处的青山,看见青崖村的炊烟正缓缓升起。
老村长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平凡是福。可此刻他的胸口像揣了团火,烧得他坐立难安——他终于知道父母去了哪里,终于知道自已的能力从何而来,他怎么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了。他握紧骨哨,指节发白,我要去找九窍玲珑心,我要救他们。
火璃貂歪头看他,红瞳里映着晨光:那青崖村呢?老村长呢?
江离的喉咙又哽住了。
他想起老村长往他包袱里塞盐巴时颤抖的手,想起昨夜老人擦眼角的动作,想起十年前那个追在爹娘身后哭的小娃。
可他更想起母亲消散前的眼神,想起毒藤被安抚时的温顺,想起骨哨在他手里跳动的温度——有些事,他必须去让。
我会回来的。他轻声说,等救出爹娘,等弄清楚一切,我就回来。
青崖村我会护着它的。
火璃貂没再说话,只是用尾巴圈住他的脖子。
一人一兽转身往谷外走时,灵引花在他们身后重新闭合,像从来没盛开过。
回到村里时,日头已经爬到了树顶。
老村长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面前摆着半筐刚摘的青菜。
他抬头看见江离,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垂下,用枯枝似的手指翻着菜叶:后山的药草寻着了?
寻着了。江离把包袱放在石桌上,故意把声音放得轻松,火璃貂还抓了只山鸡,今晚烤来吃?
老村长的手顿了顿。
他弯腰捡菜时,江离看见他后颈的白发在风里乱颤——老人从前总说自已不老,可现在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好。老村长说,我去劈柴。
江离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喉咙发紧。
他摸了摸怀里的骨哨,又碰了碰腰间的玉瓶——这两样东西,此刻都安静得像睡着了。
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九窍玲珑心在哪里,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危险。
但他知道,有些事,必须从今晚开始准备。
月上柳梢头时,江离蹲在灶前添柴。
火璃貂蹲在梁上,尾巴尖晃啊晃。
山鸡的香味飘记院子,老村长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星子在夜色里明灭。
离儿。老人突然说,明天我送你到村头。
江离的手一抖,柴禾掉在地上。
他抬头,看见老村长的眼睛在烟雾里发亮,像十年前那个清晨一样。
好。他说。
山风卷着花香吹过院子,吹得灶里的火噼啪作响。
江离望着跳动的火苗,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鸡叫——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