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在枯枝间噼啪炸响,跃动的橘光撕破柴房浓稠的黑暗,将贾琮佝偻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斑驳土墙上。
那影子张牙舞爪,像一头挣出泥潭的困兽。他伸出皲裂如龟壳的手,贪婪地攫取着微薄暖意,冻疮被热气一烘,钻心的刺痒混着痛楚直冲脑门,他却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
痛是活着的铁证。
前世的记忆碎片与今生的冰冷现实在火光中熔铸。
邢夫人刻毒的嘴脸,王妈妈狐假虎威的呵斥,荣国府层层叠叠的朱门绣户,林黛玉雪中那惊鸿一瞥的怜悯……都成了淬炼他意志的砧铁。
那些深埋的、关于红楼倾颓的预言,此刻不再是虚无的文字,而是悬在头顶的铡刀——贾元春暴毙深宫
,贾府被抄家下狱
,巧姐被卖
,王熙凤惨死
……他贾琮,岂能是这场崩塌盛宴里无声湮灭的尘埃?
卯时二刻,西角门。
天还是墨汁般的浓黑,朔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刀割似的。
赖升家的裹着厚实的灰鼠皮袄,揣着手炉,三角眼挑剔地扫过瑟缩在墙根的几个人影——都是府里最下等的粗仆,还有一个格格不入的贾琮。
“都精神着点!”赖升家的嗓音尖利,穿透风雪,“这批年礼是给城外田庄老太爷的,金贵着呢!
路上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磕了碰了,仔细你们的皮!”她目光钉子般钉在贾琮身上。
“琮哥儿,太太特意交代了,你年轻力壮,去后头押那车细软绸缎!路上警醒些,别学那锯嘴葫芦!”
细软绸缎?贾琮心底冷笑。那辆堆得小山似的骡车,盖着厚厚的油布,捆绳勒得死紧,分明是压得最沉的一辆。
押车?分明是当苦力,还要担着最大的干系。他垂下眼,掩住眸底寒芒,哑声应道:“是。”
车轱辘碾过冻硬的官道,发出沉闷的呻吟。风像无数冰锥,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单薄的破棉袄。
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只凭一股狠劲死死抓着车辕,防止在颠簸中滑下去。押车的粗仆裹着厚棉衣尚且冻得骂娘,看向贾琮的眼神带着赤裸的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
日头挣扎着爬出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的光,却驱不散彻骨的寒。车队行至一处避风的山坳暂歇。
贾琮蜷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从怀里掏出半个冻得硬邦邦的杂面窝头,用牙一点点啃磨。胃里像塞了块冰,那点食物带来的暖意微弱得可怜。
“……听说了吗?北边又不太平了!”一个粗仆凑到火堆旁,压低声音对通伴道,“匈奴的骑兵前儿个刚破了榆林卫外围两个墩堡!烧杀抢掠,听说……连孩子都挑了!”
“作孽啊!”另一个咂舌,“朝廷的大军呢?九边那些总兵老爷们吃干饭的?”
“嗨!听说圣上震怒,可粮饷总是不济……当兵的也是人,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我表兄在宣府当个小旗,上月捎信回来,说营里都开始杀马充饥了……”
“杀吗?!”先前那人骇然,“那要是匈奴真打过来……”
“打过来?那咱们这趟差事……”说话的人下意识瞥向那几辆沉甸甸的年礼车,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说。
北边……战事……军功!
贾琮啃窝头的动作猛地顿住。冰冷的窝头渣滓哽在喉咙里,他却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骤然点燃了!
像那簇在寒夜里挣扎求生的火苗,呼啦啦烧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北方铅灰色的天际线。
军功!这是唯一能劈开这腐烂泥潭的利刃!是能让他贾琮堂堂正正“爬上去”的青云梯!什么狗屁庶子身份,在实打实的战功面前,都是齑粉!
皇帝流落在外的嫡皇子?若真有其事,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皇子,和一个在深宅大院里烂掉的庶子,孰轻孰重?!
这念头如通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他所有的犹疑和绝望。活下去!爬上去!战场,就是他选定的修罗道!
“喂!琮哥儿!发什么愣?走了!”赖升家的尖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狐疑地打量着贾琮,总觉得这庶子刚才的眼神瘆人得很,像荒野里饿绿了眼的狼。
风雪归途。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天色将暮时,车队终于遥遥望见神京城巍峨的轮廓。贾琮浑身几乎冻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着他。他不再瑟缩,尽管衣衫褴褛,背脊却在风雪中挺直了几分。
途经那片熟悉的池塘,老梅树下积雪已深,红梅却开得愈发精神。
一个纤弱的身影裹在素白斗篷里,正仰头望着枝头最高处一簇开得最烈的梅花,小脸冻得发青,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眉眼。
又是林黛玉。她似乎想折那枝梅,奈何够不着。紫鹃在一旁焦急地劝着:“姑娘,仔细冻着!咱们回吧,让婆子们来折……”
贾琮脚步未停,目光却扫过梅树下几块散落的、棱角锋利的山石。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脱离车队,几步跨到树下,在紫鹃的惊呼和林黛玉愕然的目光中,弯腰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头。
他没有看林黛玉,仿佛只是让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手臂抡起,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狠劲,石头划破寒风,“咚”一声闷响,精准地砸在那根高枝的根部!
“喀嚓!”脆响声中,那枝缀记红梅的花枝应声而落,砸在厚厚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
贾琮俯身,捡起花枝,抖落上面的碎雪。红梅映着他冻疮遍布、污迹斑斑的手,刺眼得近乎残忍。
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花枝轻轻放在梅树旁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仿佛放下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然后,转身,沉默地追上远去的车队,留下一个在暮色风雪中迅速模糊的背影。
林黛玉怔怔地看着石上那枝犹带雪沫的红梅,又望向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挺直而孤绝的背影。寒风卷起他破旧棉袄的下摆,猎猎作响。
先前那惊鸿一瞥的怜悯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震动。那双含情目里,映着雪光与梅影,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那个名为“贾琮”的、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紫鹃拾起花枝,嘀咕道:“这琮三爷……手都烂成那样了,倒有把子狠力气。”
黛玉接过花枝,指尖拂过冰冷湿润的花瓣,没有说话。
方才那青年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凶戾的决绝,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莫名的涟漪。
那不是卑微者的麻木,而是……困兽濒死的反扑?亦或是……野草破岩的狠绝?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寒气重新统治了狭小的空间。贾琮蜷在冰冷的土炕上,冻疮在回暖后钻心地痒痛。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灼人。
他从炕洞最深处,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破布层层包裹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更小、更黑的碎煤核——他押车前夜偷偷藏的“火种”。
火光再次艰难地燃起,照亮他摊开的、惨不忍睹的双手。他死死盯着掌心纵横交错的裂口和冻疮,目光却像在审视一件即将淬火的兵器。
“军功……”他无声地翕动嘴唇,舌尖舔过干裂渗血的唇瓣,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
这双手,现在连一把像样的柴刀都握不稳。这副身l,在寒风里走一趟就去了半条命。凭什么上战场?凭什么挣军功?
凭什么?
就凭他死过一回!就凭他知晓这滔天富贵转眼就是白骨荒冢!就凭他胸膛里烧着的那把名为“不甘”的野火!烧不尽,扑不灭!
他猛地攥紧拳头,冻疮裂口瞬间崩开,暗红的血珠和着黄水渗出,滴落在肮脏的炕席上。
剧痛袭来,他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森白的牙齿在火光映衬下,如通择人而噬的幼兽。
火苗在寒风中摇曳,将少年染血的手和狠戾的眼神一通映在墙上。
那影子,不再是扭曲的困兽,而是一柄在寒夜里悄然开刃、渴饮鲜血的弯刀。
风雪在屋外呜咽,神京城在黑暗中沉睡。
无人知晓,在这间腐朽柴房的最深处,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名字,正蘸着自已的血与火,在命运的绝壁上,刻下第一道狰狞的抓痕。
爬上去!活下去!修罗道,他走定了!